袁洲 咎愛宗

有位朋友來信說，剛工作，耳聞案歷，他覺得必須小心謹慎，不能“出師未捷身先死”。于是，封存一隅心靈，任其落滿塵灰，不愿也不敢揮灑自己那份率真的情感，出師不捷心已死。難道工作真的那么沉重？辦公室真的那么可怕？在熙熙攘攘的上班族中，我卻看到了揮灑青春的姑娘小伙們的真心笑臉！

袁洲（中國銀行職員）：

沒什么事比天還大，不要讓工作成為患得患失的煩惱

大學一畢業(yè)，我就走進了辦公室。一桌一椅和周圍朝聚夕散幾張同事的面孔，成了每天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

剛走進這間國際知名的大銀行時，我很是躊躇滿志，在想像中把自己的前程揮灑得很遠。但沒過多久就發(fā)現(xiàn)，生活不過是重復的穿機、核數(shù)、填單，還有發(fā)不完的傳真，寫不盡的簽報。每天奔波在上下班的路上，擠在密不透氣的地鐵里，我不禁灰心地想，自己不過是個大銀行里沒出息的小雇員，一個在辦公室里耗費青春的庸人。那段日子，我的心情很低落，上班時在眾人面前也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好在這種失意的日子不是很長，隨著時間的延續(xù)，對業(yè)務了解的增加，我開始漸漸喜歡這份工作了。一旦拋開了自己的失落和委屈，我便對銀行的運作過程越來越感興趣，繼而對廣闊的社會經(jīng)濟生活也生出一份真切的關心。我意識到，每天都有巨額的財富通過我的操作流向世界不同的角落。它們會被用來收割小麥，搭建廠房，購買嬰兒的奶粉，制造航天飛機；它們會化作大都市里蕓蕓眾生的薪水，維持一家的生活，當然，也許還會成為大毒梟手中的黑錢，再去種植大麻與罌粟……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我被國際金融這個行當卷入到人類生活的中心。誰說銀行小職員這個差事不是一份有聲有色的生活呢？于是我得到上班后的第一個啟示：不要讓工作成為患得患失的煩惱。當你關注于這份工作本身的意義和樂趣時，它往往為你的生活帶來意想不到的重大收獲。

坐辦公室，除了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與周圍同事和睦相處，為自己和大家創(chuàng)造一個寬松愉悅的環(huán)境。畢竟，一生中的大部分光陰要在辦公室中度過。過了十幾年的校園生活，我一向對人心無芥蒂，口沒遮攔，初進大機關時，還真吃了不少苦頭。有時看著人家勃然變色，我還莫名其妙。最尷尬的一次是在電梯上，我聽見一位同事向剛剛下了電梯的一個中年人叫了聲：“部長”，不禁問道：“他就是部長？”

那同事點了點頭：“怎么，你從沒見過他？”

“以前開大會時見過，不過遠遠地，看不清?！?/p>

我沒發(fā)現(xiàn)那同事不大自然的神情，自顧自地說下去：“部長怎么看上去沒睡醒的樣子，臉腫腫的？”

那同事干咳了兩下，沒做聲。電梯停了，他急忙把我拉出，這才埋怨道：“哎呀！沒見我一個勁兒地給你使眼色嗎？部長夫人就站在你旁邊！”

那以后又經(jīng)過幾次磕碰，我總算意識到，機關里人多事少，有限的升遷和機遇是大家都看重的，應該長個心眼兒，口舌是非更不能惹。于是，我牢記“慎言”這兩個字，對人際關系特別小心，生怕說錯了什么話，再得罪什么人。有時看到別人八面玲瓏，說話做事周到妥帖，就越發(fā)覺得自己是個沒有心機，不分輕重，粗心大意，疏漏蠢笨的人。不知為什么，我越是想學好為人處世之道，越是看重別人的片言只語，臉色陰晴，就越是覺得人際關系難處，心里也一天天地狹促、沉重起來。

有一天，整理舊書，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上學時用過的一本星圖。坐在地毯上，我一篇篇翻看起來。極地星空、赤道星空、星位角，還有星星等，看著當年那認認真真圈點的星圖，眼前就仿佛展開了浩渺無際的夜空，那上面繁星點點，素月皎潔。迷

蒙的星云，絢爛的星團，還有神秘誘人的黑洞……我極力想像著宇宙的宏闊，時間的遼遠，心里竟泛起一陣恐懼和莫名的興奮。我突然不明白，小小的生命本在如此宏大的背景中，我怎么竟會把自己的心智困了那么久？生活里只有最常見的幾個人、幾樁事，以為這就是整個世界，全部人生了。就在那時，我才悟到，在奮進、求索的精神狀態(tài)下，還應有一份看淡自我、順應自然的生命基調(diào)。

從此上班心情很放松，看著辦公室里的同事，也覺得親切隨和許多。大家和我一樣，都是來這里謀一份差事，討一份生活，也得一份樂趣，彼此應當善待。沒什么事比天還大，別人有的毛病自己也不少，不必耿耿于懷。

我開始相信，做個蕓蕓眾生里的小人物沒什么不好，看似平談的生活里，有許多東西值得悉心追求和體會。

一?。硻C關干部）：

坐辦公室當然不那么風風火火，卻也用不著整天滿腦子官司

辦公室規(guī)矩挺多，忌諱不少，常讓新人無所適從，大到尊重領導，埋頭工作，小到打水掃地，穿衣打扮，都得“注意點”。不過，把握好適度的原則，年輕人還是游刃有余的。

尊重上司是底下人的本份，但要搞成阿諛奉承則不免委瑣。本來朝氣蓬勃，虎虎生氣，確實能給辦公室平穩(wěn)的氛圍增添不少活力，開明的領導斷然不會反對。相反，溜須拍馬，油腔滑調(diào)，倒是討人嫌。至于頭兒兒的差錯疏漏，只要方法得當，留有余地，大膽提出，領導還是歡迎的。

一味追求特立獨行，固然會四處碰壁；可隨波逐流，也未必有多少好處。大家可以想像，每個單位總會有些“老同志”，或提升無望，或分房不滿，或嫌待遇太低，常年牢騷滿腹，抱怨不斷。由于他們呆的年頭長，上上下下熟，倚老賣老，礙于面子，領導也不好太認真。對于他們，后來人最好敬而遠之，免得年紀經(jīng)輕，一身頹廢。

坐辦公室當然比不上經(jīng)商做生意風風火火，卻也用不著整天滿腦子官司。自自然然做人，瀟瀟灑灑上班。

咎愛宗（購物導報記者）：

無法承受工作之重，“三十六計走為上”

一個炎熱的夏日，我“榮升”到了老板辦公室。剛安頓好桌椅，頭發(fā)花白的王主任頻頻指示我“勤快、聽話”，若不然這位子是坐不牢的。我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

到近中午時分，老板通過內(nèi)線電話“指示”，讓我去一趟。我趕緊越過辦公室大廳，叩開他的私人辦公室，畢恭畢敬地站在他面前。老板說：“你可以到廠里看看，拿著我的名片。”我說“是”。然后像接“圣旨”一樣接過名片。

在一個周末的晚上，我聽到隔壁辦公室里的電話響個不停，我沒去接，心想下班了，不管。是夜無事。等到周一，老板發(fā)話了：“怎么不接電話？”“因為下班了，我想……”沒等我說出辯解的理由，老板大動肝火，說我敢頂嘴！這時，王主任過來了，滿臉堆著笑，說：“從今天起就讓小咎住辦公室值班?！碧靺?，王主任為拍馬屁竟將我置于死地而不顧！

于是，我放棄了所有的高姿態(tài)，老老實實做一個傳話筒、勤務員。其中，最無

聊的是整天坐在辦公室守電話。若是看報、聽廣播、寫信、熱線傳情、干私活，老板知道了是不會客氣的，連扣兩月的獎金。

有次，上級來電話通知，讓老板某時趕到某地開會。我記錄下來后，例行公事放在老板桌上。后來，不知為啥老板沒去，致使上級領導發(fā)火。老板責令我立即向上級領導認錯。我去了，承認責任在我，與老板無關。我成了一只地道的替罪羊。

我無法承受此等工作之重，“三十六計走為上”。從老板辦公室走出來，方知昨日的小心翼翼、誠惶誠恐都是別人強加給我的心病，自己原本可以工作得瀟灑自如！

蘇江（湛江海關）：

虛妄的狂熱已在我習以為常的矛盾生活中死去，堅韌的人格仍像粉紅色夜空后面的星星月亮

我端的是羨煞人的金飯碗。

剛工作時，很多人問起我的工作時總愛帶上一句：“有紅包嗎？”問者肯定的語調(diào)，莫名其妙的笑容，鼓勵的眼神，清楚地表明他已經(jīng)掌握了我單位的全部情況。你常在河邊走，焉能不濕鞋？

剛工作時，我常到業(yè)務部門修改軟件，兼教業(yè)務員使用軟件，有時教煩了難免像領導那樣發(fā)一下脾氣。慢慢地，許多堆擠的笑容，極力逢迎的話包圍住我了。我掏出一根煙之前，已經(jīng)有人遞過來一根，我點火前已經(jīng)有人把火點好。但我自知要“時刻不忘你尚未轉正”才費力地拒絕了享受這一切。我快轉正時，所有客戶都知道我只不過是技術處的“大師傅”，這一切也就不存在了。

在很多人的眼中，我們搞軟件的只是恒溫的機房里的蛆蟲，白吃著飯還罵娘。我修改完軟件回辦公室時常常有人笑吟吟地說：“還是你們舒服呀！”

但我仍認為自己的工作是有意義的。鄧小平同志說：科技是第一生產(chǎn)力。我懂。我的領導也強調(diào)“未來取決于你們”。我感動，受寵若驚。不管我一個月拿多少，我的大學牌子足可證明我的智商不算太低，我多少應該有點清高。只是當我還是個純潔少年時，金錢就已經(jīng)在神州大地上橫行無忌，既奏出令人振奮的現(xiàn)代化進行曲，也演出了一幕幕令人心寒的丑劇。鈔票曾經(jīng)怎樣地改變了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態(tài)度我的生活原則！現(xiàn)在我常常不自覺地把一個人口袋中鈔票的多少當成他的社會地位高低的標志。

因此，那個關于“紅包”的問題總是一下子把許多矛盾難堪從我的心底攪起。我像個被詢問到自己是否還是處女的老姑娘，說是，怕別人以為不正常；說不是，更怕嫁不出去，兩頭為難。

“唔唔，我是搞技術的，哎，哎，現(xiàn)在還不受重視，不過，不過，將來會好的。”我終于找到了最佳答案。

感謝上蒼！我的面具不久就被直爽的朋友撕下：“你還呆那里??！”從此我不用再偽裝了，心安理得地還呆在那里。轉眼一年多過去了，我也從“新仔”變成了“老同志”，老實勤奮地活著。

我從沒聽說過有誰晚上提著大包小包到領導家聯(lián)絡感情交代思想制造謠言；我從沒參與策劃實施過任何辦公室陰謀，或者慘遭其禍害。同志們的關系像白開水那樣純潔平淡！沒事干時我們就埋頭學習，或三五成群地互訴衷腸，感慨人生，針貶時弊，背后的人身攻擊從來都沒存在過。極少數(shù)人因為手腳不干凈被逮著了，受到黨紀國法處理時，我們都像有錢發(fā)那樣興奮起來，罵之，恨之，也有一絲隱隱的羨慕。

領導偶爾也從有限的經(jīng)費中盡可能多地拿出點錢來給我們以消除怨言穩(wěn)定軍心鼓舞斗志。逢年過節(jié)他們就到各個業(yè)務部門討回點錢給我們發(fā)獎金，請我們痛快地公款吃喝一頓。

感謝還沒廢除的干部終身制度，我們還不需要有被“炒魷魚”的憂患；感謝各級黨組織工會團委，她們把我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我們無須為養(yǎng)家糊口而奔波。

但我仍舊不安分。在機關坐了幾個月后，我忍不住了，揣著學位證跑了幾家打著軟件技術開發(fā)牌子的計算機公司，終于跟一位老總簽了份合約：我兩個星期內(nèi)把軟件給她搞出來，她給我一百元錢。我用單位的計算機熬了一個星期就弄出來了。我屁顛屁顛地跑到公司，看見幾個小伙子正在熱火朝天地整理內(nèi)務。我拿著軟盤小心翼翼地問：“某總在嗎？”“破產(chǎn)啦！”一個哥們頭也不抬地說。另一個“撈仔”起身拍拍手說：“得了吧你！幾個月前這里招人時大學生排了一大串，全本科軟件專業(yè)的?！?/p>

我縮回了辦公室。除了失戀過一次，那段生活舒適而愜意，如清水劃過白紙般幾乎沒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什么痕跡就過去了。記得最清楚的是我學會了明目張膽地偷懶：“哎呀呀，那個問題很復雜哪，短時間內(nèi)是解決不了的啦?！蔽曳磸偷卣f著，從吞吞吐吐到理直氣壯。

我開始寫一些回憶的文章，寫少時的偷雞摸狗，幾年前的豪情萬丈意氣風發(fā)。甚至覺得我其實不比任何英雄豪杰差。理想在死去前也有回光返照。

辦公室內(nèi)氣候宜人，窗外的海灣碧波蕩漾，出訪印尼的軍艦就是從那里威風凜凜地駛過的。每天我對著窗戶發(fā)會兒呆，看看表，實在熬不到吃飯時間就找同事貧嘴。我已經(jīng)覺得每月那八百大毛跟貪來的差不多。

誰都激動過，誰都將歸于平淡，區(qū)別僅僅在于遲早快慢。某天我終于這樣想了。

這分明是城市里的田園生活嘛，我就是現(xiàn)代的名士。某天我終于這樣想了。

生活不會總刻意地安排一些偶然的事件來讓我頓悟出人生的什么。但我還是有點反省的勇氣的，因而在一個很普通的夜晚，我連媽媽告訴我的我剛出生時的樣子都回憶了之后，我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我墮落了嗎？”

我得意起來，一字一詞地琢磨著答案：“毫無疑問。我平淡，因為我沒有闖蕩的資本和勇氣；我瀟灑，因為我沒有生活的壓力滿足于現(xiàn)狀，從而放任自流；我清高，因為我對自己的前程，對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無所謂，我不用再爭取些什么；我的意志軟弱，不足以抵御懶惰對我的侵蝕。我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看透過我的生活本質(zhì)：我并不比那些為了發(fā)財而當官，為了當官而削尖腦瓜鉆營的人強，在一定程度上，我和他們一樣，已經(jīng)喪失了對自己的責任感。”

我覺得自己像個哲人。那段生活還是有其深刻的一面——我的刻薄的反省。我傻笑起來。

窗外，城市的夜空如油漆般粉紅，我看不到星星月亮。我記得一位堅決地拒絕我的姑娘說過：“你還小，還會變的?！彼f我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