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喬治·馬斯特斯
這是六月時節(jié)三藩市典型的一天:涼爽,陰沉。報紙上提到東海岸天氣多么熱,再就是父親節(jié)即將來臨。父親節(jié)跟母親節(jié)一樣,對我說來一向并不重要。我通常認為這兩個日子不過是給做生意的圖利,給做子女的方便。
我放下報紙,看看書桌上的一張照片,是幾年前的夏天在緬因州拍攝的。照片上,父親與我勾肩搭背站在一起。
我仔細端詳著照片。照片里的老爸沒有上牙,咧嘴大笑,活像個頭發(fā)花白的退役冰球手。想當年他還不老,曾在海灘上追著我跑,帶我下水;那時他身強力壯,曾教我劃船、溜冰、劈柴。如今他已70多歲,久經(jīng)曝曬、皺紋密布的臉神氣活現(xiàn)地側(cè)著,雙目深陷。我似乎還聞得到他身上的煙味、酒味和刮須水味。我決定給老頭打個電話。
“你好哇,”他大聲嚷。在另一架電話機上接聽的母親叫他戴上助聽器。
“就在我口袋里呢,”他說。接著,我聽見一陣摸索的窸窣聲。
母親也插一句嘴,說新養(yǎng)的那條牧羊犬“謝普”煩死她了。
她說:“其實煩人的不是狗,而是你爸。謝普一高興就跳過圍籬往外跑。你爸提心吊膽等著,到它回來才睡。有時候,深夜兩點鐘他會跑到門外去叫狗,吵得大家不得安睡。謝普一回來,他就用西班牙話罵它,好像它懂似的?!?/p>
父親說:“它在學(xué)著呢。你母親認為我是個大傻瓜,也許她說得對。”
母親說:“你瞧你還在大聲嚷。”
他不理睬,只顧問我近況。我講了。
“自由撰稿倒是不差,”他大聲說,“不過你需要保障。你不應(yīng)該又當酒吧侍應(yīng)生,又當建筑工。你受了大學(xué)教育,為什么不能學(xué)以致用呢?”
“你知道嗎,”我告訴他,“父親節(jié)快到了?!?/p>
“是嗎?”父親從不注意這類日子。
我有些真心話想對他說,但是難以啟齒。我想感謝他,為的是他曾帶我去看冰球和棋賽,吃龍蝦,買書給我。
我沒忘記44年來父子之間的歧見,兩人之間的怨懟,失望,洶洶對罵。不過,那些似乎已是陳年舊事。我真想為自己18歲那年給他眼圈一拳的事道歉。
真正說出口的卻是:“那次我把你敞篷汽車的車頂跳垮了,真對不起?!?/p>
他呵呵笑:“你才6歲嘛?!?/p>
我趕快接下去:“你還記得嗎,那次在板球俱樂部,我正要給驢子喂糖,你卻拍它的屁股,被它踹了一蹄子?!?/p>
他笑著說:“記得,那畜生踢破了我的膝蓋。你一直覺得那件事好笑?!?/p>
“還有你帶我上去過的那些輪船?!?/p>
“倒是有過那么幾條船,”他應(yīng)和著說,“喲,你真使我覺得時光倒流?!?/p>
“我當年好喜歡船?!?/p>
“可是我終究沒能說服你投效海軍。你非要去海軍陸戰(zhàn)隊不可?!?/p>
我沒說話。
“后來,咱們就坐了飛機去加州,”他說下去,“送你去越南?!?/p>
“我記得那是個星期天夜晚,為了趕上從洛杉磯飛出的班機,我只好搭乘直升機。你送我走到直升機站。咱們握手告別。你穿著軍服……”父親的聲音越來越輕,“我不知道此生是否還能再看見你。你這走,我的心都碎了?!?/p>
“我知道,”我感到喉嚨哽塞。
“我們?yōu)槟闫矶\,”他聲音顫抖,“我們是因為收到你的信才活下來的?!?/p>
我對他說:“我也是為你們的信而活下去的。”這時,我的眼睛濕了,吞下口水去化解喉嚨的哽塞。我心想,這會兒越說越傻得離譜了。我終于控制住感情?!拔掖螂娫捠且D愀赣H節(jié)快樂,謝謝你的養(yǎng)育之恩。”
他在電話線路另一端靜下來了。母親也不做聲。唯有長途電話線路的靜電噪音填補了空白。
他低聲說:“我多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些?!?/p>
“你做得夠好了。沒有比你更好的父親?!?/p>
“聽你這么說,真叫人歡喜,只可惜事情不是這個樣子。果真是這樣就好了,”他用遺憾的聲調(diào)說,“我要掛電話了。不想讓你多花電話費。”他已語不成聲。
“別擔心電話費。我愛你。”
“我也愛你,”他趕快說完,掛了電話。
“你知道他容易動感情,”母親在另一架電話機上輕聲說。
我回答:“我知道的。”然后我們互道再會。
掛斷電話后,我凝視父子倆在緬因州的合影。我擦擦眼睛,看著照片微笑,又大聲擤鼻子,心里想:“是啊,我當然知道他多么容易動感情?!?/p>
(張京摘編自美國《讀者文摘》香港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