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一年，書攤上悄然興起的“明清艷情小說熱”，被某些報刊評為該年度文學界“十大新聞”之一。時至今日，這種“熱”仍未降溫。本刊特約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古代文學研究室副主任石昌渝先生為青年讀者談談——

近來圖書市場上出現(xiàn)了一批明清艷情小說的排印本，有的還標榜“皇室孤本”“宮廷秘藏”…很是引人注目。如何看待艷情小說，又如何看待圖書市場所呈現(xiàn)的這種文化現(xiàn)象，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艷情小說”這個概念，學術界并沒有一個確定的解釋。潘岳《笙賦》曰：“fan淫汜艷”，“艷”指放縱自己的樣子?！捌G情”或者是由此義而來，意謂男女之間比較放縱的愛情。但從已經(jīng)出版的稱為艷情小說的作品看，有的把它當作“情愛”的同義詞。這是一種廣義的解釋，作品范圍很大，凡是以情愛為題材的作品，都囊括在內(nèi)。狹義的解釋則專指含有性愛描寫的作品。臺灣天一出版社“中國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影印明清小說236種，其中“艷情小說專輯”25種每種都有程度不同的性描寫，它所取的就是狹義的概念。最近國內(nèi)排印出版的明清艷情小說，有幾種也是使用狹義的概念，作品沒有超出天一出版社專輯的范圍。本文討論的艷情小說，是狹義的艷情小說。

使用“艷情”而不用“色情”這個詞，不是為了遮掩，它們的含義是不同的。艷情小說有性描寫，但不能說有性描寫的小說都是色情小說。艷情小說包括色情小說和非色情小說。性描寫的文字，哪些是色情的，哪些是非色情的，這是社會輿論界、學術界長期討論的問題，西方國家多少年來試圖在法律上制定一個尺度，迄今并沒有得到社會公認的結果。不過，基本界線還是可以劃出來的。第一，看它是否以性刺激為目的。以性刺激為目的的小說，故事情節(jié)只是容納它一連串淫穢描寫的框架，如果刪掉淫穢文字，就什么也沒有了，干癟的情節(jié)毫無可讀的價值?，F(xiàn)在刊行的幾種艷情小說，淫穢文字多半或者全部刪去了。第二，看它對性行為的描寫是否是審美的。色情小說的問題主要不在它描寫了性行為，而在于它對性行為作了歪曲的描寫。人與動物不同，人的性行為容涵有高于肉欲的精神內(nèi)容。這種精神內(nèi)容在性愛中隨著社會文明的進步而具有越來越明顯的決定作用。形體和精神是統(tǒng)一的。《莊子·德充符》記載了一段孔子的話，孔子說他到楚國去，看到一群小豬正在吃母豬的奶，忽然母豬死了，小豬都驚恐地拋開母豬逃走?？鬃拥玫絾⑹菊f：“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就是說它們愛母親，不是愛它的形體，而是愛主宰她形體的精神。這個認識對于我們理解人的性愛是不是有所啟發(fā)呢？色情小說渲染和強調(diào)性行為中肉欲的一面，屏除性行為中的精神性內(nèi)涵，從而歪曲了性愛的基本精神，把人降低到毫無靈性的動物的地步。這種描寫除了官能的刺激之外，哪里有一點審美價值？

明代后期的色情小說，如《繡榻野史》描寫一對秀才夫妻與朋友母子之間的淫亂關系，動物性的欲求把倫理道德和人類羞恥之心全然掩沒了，作者特意安排一個報應的結局，讓縱欲亂倫的人都不得善終，但這種稀薄的道德勸戒的幕紗遮掩不了全書淫穢的內(nèi)容。這種以勸懲為幌子而販賣淫邪貨色的手法，被后來的同類小說所襲用。《昭陽趣史》用傳統(tǒng)的媚狐母題敷衍漢成帝與趙飛燕、趙合德姐妹倆的性愛關系，作者把男女性事描繪成一種采戰(zhàn)，即所謂性榨取。吸精導氣，采陰補陽，通常是使對方精竭而亡，性事變成一種卻老還少的功利行為，本質是極端的利己主義。這種觀念以道教的內(nèi)丹說為依托而發(fā)展到更荒謬更卑劣的境地?！独耸贰分v述一個號稱浪子的秀才相繼與一些女子私通，浪子科舉獲得功名，堂堂正正將這些女子娶為妻妾，一夫多妻，縱情淫樂。其描寫不僅著眼于官能刺激，而且極盡夸張之能事，表現(xiàn)了色情觀念支配下的妄想心理。這三部作品基本上代表了古代淫穢小說的不同情節(jié)類型。情節(jié)雖然不同，但在性愛的觀念上和基于這個觀念對性事的描寫上卻完全一致，它們都是把靈與肉、性與愛分割開，過分強調(diào)性愛中肉愛的一面，完全歪曲了性行為的基本精神。由于作者無視性愛的精神內(nèi)涵，他筆下的男男女女就只是一些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由于描寫僅僅停留在感官的物質表層，不但令人作嘔，而且千篇一律。

色情小說既然沒有文學價值，又為何能夠銷行？關鍵在它投合了一般人對性的好奇?！帮嬍衬信?，人之大欲存焉?！保ā抖Y記》）馬克思主義認為，人類的生產(chǎn)包括物質生產(chǎn)和人類自身的生產(chǎn)，而推動這兩種生產(chǎn)的力量就是人類本身對飲食男女的欲望。但性的問題長期以來在中國社會是一個禁忌。性心理是客觀存在，禁必然同時伴隨著縱。正如恩格斯評論德國詩人格奧爾格·維爾特時所說，“我不能不指出，德國社會主義者也應當有一天公平地扔掉德國市儈的這種偏見、小市民的虛偽的羞怯心，其實這種羞怯心不過是用來掩蓋秘密的猥褻言談而已”。（《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禁忌恰好掩蓋了淫穢小說的暗中傳播。當人們“習慣于從容地談論他們自己白天或夜間所做的事情”時，猥褻的故事便失去了隱蔽的市場。

色情小說在明代后期勃然興起，又有它的特殊的歷史背景。在經(jīng)濟方面，明代中期商業(yè)有長足的發(fā)展，市民階層迅速壯大。市民不論是商人、作坊主還是店員、手工業(yè)者、傭工和小知識分子，他們都與鄉(xiāng)村中從早到晚在土地上辛勞耕作的農(nóng)民不同，他們住在城市，有較多的閑暇，他們精神方面的娛樂比較大，通俗文藝就是迎合著他們的欣賞口味而迅速發(fā)展起來的。當時造紙業(yè)和印刷業(yè)都有突飛猛進的發(fā)展，這又為小說的刊行提供了物質技術的保證。文化方面，在明代中期思想潮流有一個重要的轉變。明代前期主宰思想界的是朱熹的理學，朱熹有一句名言，“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欲”。明代中期崛起王陽明的心學，王學雖然沒有背離天理人欲的信念，但它認為心外無理，心就是理，窮理不必讀書格物，只需向內(nèi)心求之，并且認為士、工、農(nóng)、商，不論賢愚貴賤，只要在良知上下功夫，都可以由凡入圣。王學的崛起，使士人發(fā)現(xiàn)通向下層民眾心靈的通俗文化的意義，從而在客觀上推動了通俗文化的發(fā)展。此外，心學主張心即理的觀點是對朱熹理學的反撥，它為后來的李贄的“童心說”開了一個小后門。不只是李贄，明末通俗文學家都是認宗王學的。李贄的“童心說”認為自然之性就是真道學，肯定人欲的合理性，為明代后期通俗文學提供了哲學基礎。不過“童心說”畢竟是抽象的人性論，一方面沖擊理學思想禁錮，起到了思想解放的作用；另一方面由于對自然之性缺乏社會的具體的分析，容易被縱欲主義者所利用，又有其負面的影響。色情小說的泛濫，除了經(jīng)濟的和文化的背景之外，更重要的還有政治和受政治制約的社會風尚方面的原因。明朝270多年，開國皇帝朱元璋和他的兒子朱棣算是有雄才大略的君主，他們之后就再也數(shù)不出一個賢明的皇帝了。太監(jiān)用事，官僚營私，統(tǒng)治集團驕奢淫逸，迅速腐敗下去，再加上邊患不息，財政負擔超重地壓在老百姓頭上，弄得全國哀鴻遍野，民怨沸騰，國家社稷危若累卵，末世氛圍籠罩整個社會。對于王朝末日來臨的預感，對前途的痛苦絕望，導致頹廢情緒在統(tǒng)治階級中普遍蔓延?；实鄞蟪紓兎び?，士人以好美婢、好孌童為風雅，在這樣的時尚風氣中色情小說應運而生，并且很快發(fā)展起來成為一種潮流。這個潮流不因明朝的覆滅而銷歇，入清以后仍保持很大的勢頭。一方面是因為這類小說仍有廣大市場，另一方面，清朝統(tǒng)治的注意力集中在政治和軍事問題的處理上，一時無暇過問文學的風化問題。一直到嘉慶年間，色情小說受到中央和地方政府的并非一紙公文的禁止后才漸漸有所收斂。

色情小說是寫性的，但它卻已走到性的反面。人類的性欲本來是人類生命的動力，色情小說卻是麻醉生命、戕害生命的精神毒品。一旦染上毒癮，輕者消蝕意志，重者墜落而毀滅自己。這類作品對于沒有生活經(jīng)驗、正在成長的青少年又更具誘惑力和腐蝕性。因此，禁止它作為文學讀物出版是完全必要的。時下有一種見解，似乎認為封建時代的禁書都是好書。封建統(tǒng)治者的圖書禁毀政策確實是文化專制主義的表現(xiàn)，它的確禁了一些好書，但同時也禁了一些并沒有什么價值的書，還禁了一些壞書。色情小說就是壞書。不能因為封建禁毀政策不好，就說凡是被禁的都是好書，而且今天都要將它們解放出來重見天日。標榜“禁書”招徠讀者，是今天書商使用的有效的促銷手段。

對于書籍，當然不能重復老祖宗的禁毀辦法，歷史已經(jīng)證明，絕對的禁是禁止不住的，禁止和疏導應當配合起來。再說，色情小說固然沒有文學價值，但它作為一種文學現(xiàn)象和文化現(xiàn)象，卻是文學史、文化史、社會史和性學研究不可回避的問題，因此，作為一種史料提供給研究者，則又是十分必要的。

然而現(xiàn)在的情況是有一點失控，一些色情小說貼上“艷情”的標簽在書攤上招惹路人。這類書通常編得很粗糙，文字任意刪改，錯訛之處多有所見。且不說它們的內(nèi)容如何，單就出版物的編輯印刷來說，質量也是不夠水準的。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與當前社會拜金主義的抬頭有直接關連。與它伴生的就是享樂主義，享樂主義所追求的正是官能的滿足。所有這些理應引起全社會的警惕和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