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高排
走出冷寂的邊防火車站那一瞬間,我實實在在地體味到高原缺氧的真切滋味。
我徑直在車站旁邊的一排座椅上坐下,撂下皮箱便懶得再抬頭。
“爸爸在那兒!”一聲嫩嫩的童音從我身后清脆地響起。我抬起沉重的眼瞼,才見出站口走出一位年輕的婦女,在她前面,有一個可愛的小孩兒在歡快地跑動。
少婦緊張地向前一步,一手去抓了小女孩的胳膊,口里不住地呢喃著。我好奇地轉(zhuǎn)動身子,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們。少婦高挑的個兒,細嫩的臉,衣著素樸,脖子上系著一條艷麗的紅紗巾,像一團火一樣隨著少婦的走動而跳躍。小姑娘長得非常漂亮,長長的眼睫毛隨著一陣接一陣的歡笑而上下閃動。同樣,脖子上一條長長的紅紗巾幾乎蓋住了整個上衣。
小女孩看清楚我的一身戎裝,似乎證實了自己的某種判斷。她奮不顧身地掙脫少婦的手,手舞足蹈地跑到我的座椅前,張開雙手抱住我的大腿說:“爸爸我想你,爸爸抱?!蔽沂肿銦o措地望著眼前的小女孩,一時間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少婦緊跟著走上前,白皙的臉上泛起片片紅暈。她一邊去拉小女孩的胳膊,一邊羞澀地向我解釋:“真對不起,孩子的爸爸也是當兵的,就見過一次面,孩子總是認錯人?!?/p>
我撫摸了小女孩的一會兒,我的腦海中再現(xiàn)出許多凝重的片斷。不用說,這位年輕的媽媽是靠一些照片,電視里的軍人鏡頭來教會小女孩認識自己陌生的軍人爸爸的。
小女孩固執(zhí)地抱著我的大腿,沒有絲毫讓步的可能。嘴里嘟嘟著:“爸爸不抱,我不起?!鄙賸D顯然被難堪得生氣了。照著小女孩的屁股打了一巴掌。和許多愛撒嬌的小女孩一樣,小姑娘一邊喊著“爸爸”,一邊夸張地大哭起來,邊抹淚邊朝我懷里鉆,我只好以爸爸的身份“負責”地一把抱起小女孩。
后來才知道,這位少婦竟來自我的故鄉(xiāng),是到邊防部隊探親的。同鄉(xiāng)在海拔3000米的高原上相遇格外地親切,我們很投機地攀談起來。小女孩因為得到了“爸爸”的愛撫而破涕為笑,一邊親切地叫著“爸爸”,一邊好奇地擺弄我的軍裝和帽徽。少婦只好不再制止,只臉紅,紅得像她胸前的紗巾。
少婦告訴我,她的那位在高原上任排長。因為工作忙,已經(jīng)兩年沒有探親了。小姑娘剛3歲,整日吵著要爸爸,于是請了幾天假,娘兒倆便風塵仆仆趕來了。誰知汽車、火車沒完沒了地坐了19天,還沒見到個人影。
說完,少婦的兩眼濕漉漉的。
軍人本身就苦,邊防軍人呢?邊防軍人的妻子呢?聽著她的敘述,我不知道該用什么辦法安慰這位同鄉(xiāng)才好。
真巧,我們要去的是同一個部隊,我抱著歡快中的小女孩,和少婦默默地向更高更遠的高原上走。
當晚,我們就休息在山腰中的一個驛站,按照規(guī)定,內(nèi)陸來的人一般不能再到空氣愈發(fā)稀薄的執(zhí)勤一線去。這里的幾間房屋就是專門為家屬們臨時來部隊準備的,有幾個兵負責接待工作。于是,小女孩面對一個個身著軍服的解放軍,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哪個都熱情得像爸爸一樣,索性管誰都叫爸。少婦的臉上便時常地紅一陣白一陣。3天后,接到驛站電話的那位排長匆匆趕來。這時,小女孩才算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爸爸??墒且姷搅四敲炊嗟摹败娧b爸爸”,小女孩面對排長時似乎并沒有特殊的感覺。
在驛站小住幾日,負責接待的同志告訴我正好一位排長要上高原,讓我同他一起去。去了,才見正是那位同鄉(xiāng)少婦的丈夫。我問,怎不多陪幾天?排長說:“她一共請了三十多天假,來回的路途這么遠,再不返回就遲到了?!?/p>
我眼里一熱,頗為這對剛剛相聚又要分別的年輕夫婦遺憾。我想,我又要看到一場恩愛夫妻生死離別的動人場景了。奇怪,少婦和小女孩卻沒有出門送行。排長一聲不吭地發(fā)動起舊式吉普車,車便吭哧吭哧地爬行在盤旋的公路上。
吉普車正在氣喘吁吁地奔跑中,排長突然一個緊急制動,車子戛然而止在高原半途中。倒霉,我以為是吉普車出了毛病??伤w快地跳下吉普車,并沒有修理,而是選準一個位置手搭涼篷向山下眺望。
我也莫名其妙地走下吉普車,卻看不見他在看什么,于是我操起部隊為我裝備的一架高倍望遠鏡,望遠鏡里出現(xiàn)大小兩個人,佇立在驛站的一塊高地上,用力地揮舞著紅紗巾。我驀然明白了,我心頭一顫,茫然不知所措。
排長從我手中近乎粗魯?shù)負屵^望遠鏡。冥冥中,我見到這位鋼鐵一般堅強的排長眼睛里滾下一滴大大的淚花。他喃喃地說:“用勁揮,再用點勁揮啊!”隨即,風雪將他的聲音淹沒在千里高原上。
是一種心靈感應?我不明白,在相隔幾萬米的茫??臻g里,彼此誰也望不見誰,但雙方卻靠一點靈犀傳遞著特殊的情感。
或許少婦和小女孩并不奢求萬米之外的親人能夠看見自己;或許,排長丈夫也未預料到妻子在遙遠的地方用心靈中最真摯的方式向自己道別。這一切都像無線電波,在軍人和家屬之間連結(jié)一道無形無聲的橋梁。
果真,兩塊紅紗巾像兩簇跳動中的火,更熱烈地燃燒著空曠的高原……
(美琪、崔盛摘自《深圳青年》199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