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許世旭
放學(xué)回來的小女兒來到了我的書房。她頑皮地坐在我身邊,仰起臉望著我。
“爸爸,你怎么啦?”
她看到了我的眼里盈著淚水。
“想你奶奶了?!?/p>
她似乎對我的話不屑一顧,繼而冷漠地反問道:
“奶奶活了八十多歲,何必這么傷心?”
“若是爸爸八十多歲去世,難道你就不哭了?”
“爸爸——”
她似乎有點惱火,拎著沉重的書包一陣風(fēng)似地溜走了。
我的眼睛是從今天拂曉開始潮濕的。子夜時分從書房出來,可整個屋里一片漆黑。由于剛從亮堂堂的書房里出來,更是伸手不見五指,邁出一步都是那么艱難。巨大的房柱和潔白的墻壁都在黑暗之中。我索性閉上雙眼,一步一步地摸索著向前移動。
回到臥室躺在床上,我不禁“吁——”地嘆了口氣。這嘆息來自心靈的深處,隨著這嘆息我感悟到了從前未曾感悟的事實。
“母親,在如此的黑暗中你度過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
我自言自語著。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此時,我才知道因為白內(nèi)障而雙眼失明的母親是怎樣度過了四個春秋。為此,我的情緒一直是抑郁不安的。
也許是覺得我只身俯在書房里會孤單,小女兒又一陣風(fēng)似地回到了我身邊。
“爸爸,還在想奶奶嗎?”
我摟住她,再一次告訴她奶奶是爸爸的母親。我俯視著她,見她的眼睛只不過顯得有些潮,與幾乎潸然淚下的我相差遠(yuǎn)矣。我心里暗暗罵她是壞丫頭。
五個月前母親溘然長逝。先人們都說喪殯時應(yīng)哭聲不斷,而那一天我家只是平添了幾分肅穆靜寂而已。靈前只有兒子們在抽泣,客人們擁擠著低聲耳語。靜寂也許是因為沒有女兒,可總還有她幾個孫女嘛。
那天女兒放學(xué)回來,家里已成了殯家。她來到靈堂,一板一眼地叩了四個頭,眼睛里一點淚水都沒有。當(dāng)她剛剛降臨人間的時候,第一個抱她的就是她的奶奶呀。
母親,也有幾個孫子,別說是痛哭流涕,臉上的沉痛表情似乎也來得極不自然、極不容易。
而那天晚上很晚才從鄉(xiāng)下趕來奔喪的弟弟卻哭得死去活來。他望著屏風(fēng)后的母親,把淚水滴到了母親冰冷的面頰上,以致于我們又跟著嚎啕起來。
我們都是母親的血肉。我們在母親溫暖的巢穴里生成了翅膀,女兒又是在我的巢穴里慢慢長大。即便有一天會分離,卻不會忘記養(yǎng)育自己的懷抱,不會忘記無限的親情。先人把這種血緣關(guān)系稱作“寸”。
很久以前的儒家規(guī)定用記寸的方式確定血緣關(guān)系,我們母子之間是一寸,而祖孫之間是二寸。
我們棲身的土地似乎正在一天天冷卻。充滿真情的淚水和汩汩的愛泉也似乎在一天天干涸。
(宋崇摘自《散文》海外版199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