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生
國人從什么時候進入到買空賣空的證券交易中,以致或喜不勝收或懸梁溺水,這恐怕要歸因于世道不古的近代。近代出現(xiàn)了銀行。
1845年,英國人在廣州開設麗如銀行,成為華夏大地上第一家外國銀行。
“銀”為貨幣主體,“行”為店鋪之大者。用傳統(tǒng)士紳的眼光看,銀行在中國也是“古已有之”:唐代有金銀行,元代有銀行,大清康熙年間有廣東銀行會館。但這些“銀行”是對銀錢業(yè)或商號籠而統(tǒng)之的稱呼,與近代金融業(yè)的主體銀行根本不能等同視之。然而這一源自“蠻夷”、音譯為“版克”(Bank)的新行業(yè),卻因此有了中文名稱,首次出現(xiàn)在1858年香港版《智環(huán)啟蒙塾課初步》里。
不過,半個世紀過去了,中國依然只有土生土長的錢莊、票號、典當和官銀錢號,沒有自己的銀行。
長期的自然經(jīng)濟,使重農(nóng)輕商、重本輕末的觀念,在國人頭腦中根深蒂固,即便以末致富,也要廣置田產(chǎn),“用本守之”。人們寧可窖藏銀錢,也不存錢滋息,放錢生利。即使行商之輩,有時明知路途險惡,也只能背著大包的銀子長途跋涉。就連錢莊、票號之類,也只是到了明清之際,商品經(jīng)濟有了進一步發(fā)展,才應運而生的。
錢莊俗稱買錢賣錢的“錢店”,是由兌換店蛻化而來,漸至兼營存放匯兌。一般是小本經(jīng)營,卻能夠遍布大小城鎮(zhèn)、窮鄉(xiāng)僻壤。且晝夜營業(yè),沒有周末之類休息,商民惠顧十分便利。
票號主要經(jīng)營異地存取的匯兌業(yè)務,其中以山西票號聞名遐邇。因為晉商多錢善賈,財大氣粗。光緒年間是票號的黃金時期。1900年八國聯(lián)軍進逼北京,慈禧攜光緒皇帝西逃,途經(jīng)山西祁縣,駐蹕在大德通票號。因行色倉皇,一行人銀錢衣食十分缺乏,全賴票號給予大力資助,清室對此大為賞識。動亂之后,朝廷對票號倍加信任,歲入款項大都存入其中,于是,票號開始代理國庫,從此熱火朝天,一發(fā)不可收拾。
票號的最大特點在于與朝廷和官府千絲萬縷的關系。票號依朝廷為政治靠山,朝廷依票號為財政支柱。它承匯清廷賣官鬻爵的捐款,承辦京餉匯兌,對政府借墊款項,籌借外債。票號股東亦捐買官職,并對各級官員分等行賄,逢年過節(jié)請客送禮。官吏更把搜刮來的膏脂存進票號,票號代守秘密,逃避查抄處分,成為不義之財?shù)谋kU箱。盡管官款存放是不給利息的,私人存款也是低息,但由于票號信用卓著、匯兌靈通,使得北起蒙疆、南至閩粵、西起川康、東臨海濱的重要城鎮(zhèn)、商埠和碼頭,無不遍布票號的通匯點。
銀行的出現(xiàn)對于已習慣于錢莊、票號的國人來說可謂三分怪誕七分累贅。銀行抵押借款要求出具擔保,有保證人,還要填寫文書簽字蓋章。與錢莊的靈便、重人情和票號的信用相比,不但繁瑣、刻板,簡直苛酷,甚至可疑。于是,“蠻夷”乘隙插足。
1865年3月,英國“香港上海銀行”正式成立,總行設在香港。它的中文名字是匯豐銀行,意為“匯款豐富”,與中國商界的“財源茂盛達三江”異曲同工。此后幾十年時間里,它獨家保管中國所有的關稅和鹽稅收入。爾后,日本、法國、俄國、美國、德國、比利時、荷蘭也紛紛在華設分行。它們在中國金融、財政界的地位如同太上皇,政府及官僚地主的存款非但得不到利息,反而要付給手續(xù)費。這些外來當家的“財神”發(fā)行的鈔票在國內通行無阻,備受青睞。他們還組成“銀行團”,協(xié)調一致地實行“共管”。
1895年甲午戰(zhàn)敗,朝野上下一片維新變法的呼聲。開辦銀行作為變法自強的內容之一,逐漸成為維新志士的共識。當時,“斷龍脈”“壞風水”的鐵路已經(jīng)鋪設開來,“洋務”方興未艾,設立銀行的建議不是很敏感,因此沒有遇到破壞祖宗成法之類的責難和阻撓。
1897年5月,中國第一家銀行—中國通商銀行,在上海開業(yè)。其后相繼在北京、天津、漢口、廣州、汕頭、煙臺等地設立分行。
中國通商銀行的倡辦人盛宣懷,當時是督辦鐵路事務大臣。該行設立直接原因就是官辦鐵路的需要和政府財政的困窘。盛宣懷多次上奏朝廷,說明開設銀行可以吸收社會資金,為修筑鐵路廣招商股、仿借國債,同時避免洋人插手。在它起初的350萬兩資本中,250萬兩募自商民,100萬兩借自大清戶部。本來“奉特旨設立”,擬作為政府銀行,因張之洞反對而改為商辦。但它擁有發(fā)行鈔票、鑄造銀幣和存解官款的特權,因此它的英文名稱譯為“中華帝國銀行”也就不足為怪了。
該行創(chuàng)設不久,法、奧兩國循聲而來,提出合辦。盛宣懷知其用意,“婉詞拒絕”說:中國身為主人,時至今日才這么一家銀行,總要給留點面子吧?由于列強之間明爭暗斗,法奧一時無從下口,這初生的寶貝才免遭吞并。
中國通商銀行是在仿行西法的聲浪中誕生的,它的內部制度也按著英國匯豐銀行照葫蘆畫瓢。盛宣懷獨攬業(yè)務經(jīng)營、股權變動和用人大權,在他之下最具權威的管理人員,是他聘任的“洋大班”(洋經(jīng)理)。各重要口岸的分行大班也由洋人擔任。銀行發(fā)行鈔票,正面用英文,須經(jīng)洋大班在上面簽上大名方能生效。更有甚者,總行的帳冊、簿據(jù)等全部要用英文記載。它在金融界形單影只,資金融通上備感孤獨,于是反而加入外國銀行同業(yè)公會。張之洞說它“不官不商,亦官亦商;不中不西,亦中亦西”,確實點出了中國首家銀行的尷尬情境。
辛亥革命以前,國內銀行共設立30家。主要的有兩家,一是先改名為大清銀行乃至中國銀行的戶部銀行(1904年),二是曾獲得發(fā)行紙幣代理國庫權的交通銀行(1907年),兩行都相當于國家銀行。1912至1927年,國內銀行從微不足道的30家增至313家,形成了一定規(guī)模。同時陸續(xù)有了自己的銀行公會。但是,錢莊、票號依然我行我素,并未出現(xiàn)錢莊、票號改組成新式銀行的趨勢。
1903年,北洋大臣袁世凱邀請票號加入天津官銀號,票號拒不從命;1904年清政府組織戶部銀行,戶部尚書鹿傳霖邀請票號出人和入股,總號經(jīng)理斷然拒絕。1908、1909年各地分號經(jīng)理呼吁改組,遭到山西總號嚴厲訓斥。不過清王朝滅亡以后,票號就隨之走下坡路。到1921年,只剩下大德通、大德恒、三晉源三家,而且都已改組成錢莊業(yè)。墨守成規(guī)的票號業(yè)主,至此也就只能對著一去不返的火爆歷史長吁短嘆了。
然而錢莊年深日久的信用時常令國內銀行自嘆不如。外國銀行則對錢莊拆借款子,又收買莊票,把它變成向廣大內地收購茶葉、絲綢等各種土產(chǎn)和推銷各色洋貨的信用工具。錢莊變成了外行無形中伸長的手腳,也確立了自身在進出口商品流通中無可替代的地位。新式商人不是習慣錢莊就是崇信外行。致使中國銀行在這種既定的金融格局中難于立足,于是從誕生的那天起,它便有了“喜與政府結緣”的性格。
民國初年,軍閥混戰(zhàn),國庫空虛。北洋政府不惜舉借高利率的內外債以飲鴆止渴。大批銀行因為貪圖內國公債的厚利和發(fā)行折扣而紛紛設立。始于1915年的證券交易業(yè),形成了北京證券交易所(1918年)、上海華商證券交易所(1918年)和上海證券物品交易所(1920年)三個最大的證券市場。進入交易的幾乎全部是名目繁多的內國公債券。但是,軍閥政府走馬燈一樣更換,后任不認前帳,券值一跌再跌。在商民的“擠兌”下,銀行也就一倒再倒、忽生即滅。這種投機性,使國內金融業(yè)和產(chǎn)業(yè)資本、商業(yè)資本脫節(jié),對民族工商業(yè)的成長當然就起不到應有的杠桿作用。但是證券市場能夠形成,也反映了國人的金融意識在迅速增強。
銀行的設立,也帶來幣制的變化。市面上流通著各外國銀行、各官銀錢號、各國內銀行前后發(fā)行的紙鈔(銀元票、銀兩票等兌換券)、錢莊的錢票、票莊的莊票,以及墨西哥鷹洋、香港人洋、大清龍洋,等等。于是城鎮(zhèn)街頭出現(xiàn)了退職的銀錢業(yè)員為人辨別、兌換、清洗各種貨幣的專業(yè)攤鋪“錢桌子”。民國元年,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與交通銀行總理梁士冶談起用統(tǒng)一的國幣代替金屬幣,梁認為應先取信于民,將1500萬元的各種銀幣熔化,在總統(tǒng)府新華門外鑄成銀山,象征國家的準備庫。國幣發(fā)行越多,“所積之銀山愈大”,這樣國幣便能得到人們認可。其實,從1897年借中國通商銀行開始發(fā)行兌換券的清王朝,到寅吃卯糧的北洋政府,哪里有什么信用可言。“國幣”問題反復爭議的結果,是又鑄出一種俗稱“袁大頭”的新銀幣。
南京國民政府鑄出“孫大頭”,邁出了“廢兩改元”的關鍵一步。繼而用法幣和新鑄輔幣,基本上統(tǒng)一了貨幣。同時,蔣宋孔陳的家族金融業(yè)“四行二局一庫”(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中國農(nóng)民銀行、郵政儲金匯業(yè)總局、中央信托局、合作金庫)形成壟斷金融網(wǎng),將全國金融業(yè)一網(wǎng)打盡。這個金融網(wǎng)最終在政治風暴和鋪天蓋地的法幣、金圓券和銀圓券的潮水中土崩瓦解。1930年,由工農(nóng)政權集資合股的閩西工農(nóng)銀行在革命根據(jù)地誕生,至此,近百年的中國近代金融業(yè)開始有了一抹新異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