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小東
清代文人李慈銘(一八二九——一八九四)的過年并無特殊之處,值得專門一談。不過此老好寫日記,從二十幾歲寫到晚年。晚年的九本《郇學(xué)齋日記》為其門人樊增祥隱藏了將近一世紀(jì),近年才影印出版。這是他當(dāng)京官時的日記,頗可見當(dāng)時的社會情況。值此壬申新正之際,摘抄一些當(dāng)時的過年情景,以為新年的一點點綴。
日記首記有李慈銘記買梅花點綴年景的情景,光緒十六年十二月十四日記:
花市貰紅梅兩盆,付銀一兩二錢,以小橫幾度之,置書案前,稍助春色。
此可謂年事之序曲。不過也還可以更往前推,即從臘八開始,老北京管它叫作“送信的臘八粥”。光緒十六年十二月初八,樊增祥的夫人親手制做了臘八粥,派人送給李慈銘一器,接著李也派人送了“臘八粥一小甌”作為回敬?;ヰ佊H友的臘八粥量都不大,僅供一啜而已,而且送到時間不得過午。從這以后,年事就接踵而來了。及至到了二月二“龍?zhí)ь^”,才算結(jié)束。光緒十七年正月二十八,李慈銘仍被朋友請去吃春酒,這是“過年”的余波。可見昔年所說的“過年”,從臘八到二月二將近兩月之久。
李慈銘雖是浙江人,但他多年住在北京,所以《日記》所記大體是北京過年的風(fēng)俗習(xí)慣。臘八粥除自己吃和饋送親友外,還要用來供佛和祭祀祖先。每年十二月初八,李慈銘總是“做臘八粥供先人及先賢祠、靈祀分祠、觀音堂”(按:先賢祠、靈祀分祠、銅觀音堂都是李慈銘經(jīng)管的祠堂和佛堂)。
過了臘八,便大事“忙年”了。首先是各大小衙門封印,就是把印信、關(guān)防加封條鎖起,停止辦公,不再用印。時間是十二月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回天之內(nèi)由欽天監(jiān)選擇吉期,照例封印,頒示天下,一體遵行。封印之后,梨園戲館封臺,停演十多天,到了元旦再開鑼演戲。各私塾也解館放學(xué),謂之“放年學(xué)”。過年以后,到正月十九,各衙門再行開印,子弟也在這時上學(xué)。光緒十八年正月十九,李慈銘在《日記》上寫道:“午,入署,開印畢,答客數(shù)家而歸?!崩钍辖o他兒子僧喜請專館先生,也是在正月十九以后,選擇吉日上學(xué)。
臘月二十三祭灶。北京傳說,祭灶是送灶神上天,報告一家善惡,然后在除夕夜內(nèi)迎回,原意是在除夕前七日為“小令節(jié)”,又稱“交年”,因此舉行祭禮。其實祭灶也是“令節(jié)祀”的一種。根據(jù)《日記》,李慈銘每年臘月二十三都要祭灶:“夜,祀灶,以竹馬
夜,祀灶,平生此日不能躬與者唯今年耳。
他本人由于病的原因不能祭拜,深感不安,可知此乃不可或少之禮儀,所以到了第二年的正月初一,《日記》上就有了“拜灶王”的記載。
掃房,是忙年中的一項重要活動,舊時謂之“撣塵”,包括打掃房屋,粉刷墻或糊墻紙,糊窗戶,貼窗花,若為深宅大院,則甚為繁劇。李慈銘晚年多病,顧不上操持家務(wù),雖有兩妾一子一女(其妻已經(jīng)去世),看來對于灑掃庭除也是不聞不問的。光緒十六年祭灶前夕,大病之后的李慈銘在《日記》中寫著:
久不至軒翠舫(按:此系李氏的書房)矣,午后偶過之,亂書堆床,凝塵滿席,躬督童仆料檢一周,頗覺勞
其家事無人管理由此可見。
十二月二十七日,是李慈銘的生日,這就給他每年的年事活動更增添了幾分熱鬧。光緒十五年李氏過生日是比較隆重的,生日的前三天,他的前輩至交黃漱蘭在畿輔先哲祠設(shè)午宴為他預(yù)祝壽辰,賓主十四人坐了兩桌,一直延續(xù)到晚上才散。生日的前夕,家人為他“暖壽”,他的廚師司馬士容特地為他治了一桌上等燕菜席,全家吃得微醺而散。司馬士容是當(dāng)時北京有名的廚師,李慈銘說過:“同治以來,都中治庖最精者稱王廚、劉廚及司廚三人,皆能治南菜,有承平士大夫舊法。司廚獨善事余,余家祭先請客皆屬之。余待之有恩,司廚亦感激盡力。余家典禮皆熟稔,不待指使。童仆在外滋事者,必以告?!睆那氨本┠茏龅谝涣鞑穗鹊牟皇秋埱f飯館,而是“口上”的廚師。他們承應(yīng)婚、喪、嫁、娶、壽與祭祀、換帖結(jié)金蘭之好以及年菜等小型酒席,司馬士容更是其中佼佼者。李慈銘雖然經(jīng)濟上時常拮據(jù),而尚用名廚治肴,如此講排場,擺闊氣,焉得不困。
過生日這一天,李慈銘點蠟燭,拜先人,放鞭爆,并請來伎樂吹奏,以會親友。來賀者三十三人,有送梅花和迎春花的,有送貂領(lǐng)、四喜袋、荷包的,有送酒席的,有送燭、桃、面、酒的,等等。晚宴客散后,他再約少數(shù)至交小酌,并招伶人霞芬、梅云、素云侑觴。清代法律規(guī)定,在北京城中,任何官吏不準(zhǔn)公開招妓女侑酒,如不遵法令,被巡城御史查到,后果嚴(yán)重。但準(zhǔn)許招“雛伶”陪酒,也可把“雛伶”招到家中與之色情鬼混。霞芬就素為李慈銘所狎呢,時常招來侑酒。在他生日的前幾天,他的朋友還在霞芬的“下處”為他祝壽,也招來梅云、素云陪侍。這一惡俗,李慈銘不但不以為恥,反而風(fēng)流自賞,可見當(dāng)時社會之腐敗。
李慈銘在北京官監(jiān)察御史的同時,還任天津問津書院(即北學(xué)海堂)的山長,兼領(lǐng)分設(shè)的三取書院?!度沼洝份d光緒十六年的束修:
春季修脯等銀二百四十一兩;
閏月修脯二十二金;
夏季修脯并春夏歲修涼棚等銀三百四十三兩;
五月節(jié)敬十六兩;
秋季束修等銀二百四十八兩;
八月節(jié)敬十六兩;
冬季修金等二百七十一兩;
年敬十六兩。合計一年一千一百余兩。這也可以考見當(dāng)時書院山長束修收入的情況。李氏官監(jiān)察御史每年的俸祿遠(yuǎn)不如束修的五分之一。另外還有一些贈金,也不過二百余兩。他一年的總收入約有一千五百兩。
盡管李慈銘一年的總收入有如此之?dāng)?shù),可是應(yīng)酬多,開銷大,每到過年過節(jié)(五月節(jié)、八月節(jié))還要借錢填補虧空。光緒十六年除夕,歸還了木廠、綢布鋪、米鋪、石炭鋪、廚師肴饌、書鋪、干果鋪、紙店、成衣鋪、糕點輔的欠款以及車夫
送禮,在李氏《日記》中占相當(dāng)大的比重,這是他開支大的一個重要原因。以光緒十五年十二月為例,在這一個月里李慈銘應(yīng)酬紅白喜事就有二十七起,幾乎每天都要送禮。他的送禮,大約可分以下七類。
一是純屬友誼情感的饋贈。比如有一次他送樊增祥銀魚、紫蟹一盤,這些小心意,小饋贈,有“送”,有“收”,完全是感情上的送禮。
二是初見面的饋贈,也就是俗語說的“見面禮”。例如李慈銘記“介唐夫人、資泉夫人及書玉第四女來拜生日,各貽以小兒糕餅一盒,以一兩二錢銀小元寶饋四小姐?!边@屬于感情上的饋贈。又如有個黃松泉編修,與李慈銘本不認(rèn)識,因遷居到他家對門,偕其從子來拜,李氏送了糕桃兩盒,這屬于應(yīng)酬性質(zhì)的敬賀之禮,重在一個“禮”字。
三是紅白喜事的送禮,娶親、聘女、過生日,這都是喜事,而且是“紅喜事”。死人是喪事,白壽也當(dāng)喜事辦,叫“白喜事”。此外尚有蓋屋上梁,喬遷新居以及作佛事、打平安醮、孩子到廟里做寄名和尚,等等,都當(dāng)喜事送禮。當(dāng)然,各種“紅白喜事”送禮,除關(guān)系特殊者外,一般也都是“禮”的成份多,“情”的成份少了。董醞卿尚書的兒媳趙氏守節(jié),死后受到旌表,給李慈銘送來訃聞,他在《日記》中說:“余與尚書素?zé)o往來,然聞趙是未婚守節(jié)者,與人為善,不可以不禮也,送奠儀十千”。他真是遵守封建之“禮”的典型。
四是一般生日送禮,包括小孩滿月送禮。李慈銘在《日記》中記詹黼庭的孫子滿月,他送糕桃帽瓔鞋襪等,他的妾張姬并去祝賀,他說:“都中此等酬應(yīng),無謂甚矣?!边B他這樣注重禮節(jié)的人也感到厭倦無聊了。
五是節(jié)禮,三大節(jié):過年、端五、中秋,小節(jié):元宵、清明、中元、冬至、臘八,都要送禮。封建時代這種節(jié)禮最是復(fù)雜,親友之間要送,上下級之間要送,同事之間要送。李慈銘《日記》中記這種互送節(jié)禮經(jīng)常不斷,舉不勝舉。
六是送土特產(chǎn),舊時謂之“饋送土儀”。北京到會稽,會稽到北京,過去旅行不易,長途跋涉,總要帶些土產(chǎn)送禮。例如,新春之際,李慈銘的妹妹從家鄉(xiāng)托人給他帶來枇把露一瓶、魚干兩瓿、彘脯兩肩,侄女給他帶來醬油一甕,都是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
七是鉆營的送禮,這不是“情”,也不是“禮”,完全是為了“勢”和“財”。即以送禮為手段,去結(jié)交、奉承權(quán)勢,拉攏關(guān)系,達(dá)到鉆營的目的,得到更大的好處。李慈銘的夫人馬氏故去后,停靈于崇效寺已有幾年,每月要交停靈的房租六兩銀子。在李氏補了山西道監(jiān)察御史的實缺之后,崇效寺僧人在年底就送來了唐花海棠、紅梅、碧桃、緗梅,顯然是在向他拉攏關(guān)系,企圖得到這位御史老爺?shù)谋幼o。
綜上所分,約略為七種,雖未必能概括《日記》中所有的送禮,但大體上也差不多了。
饋送禮物的品種也都不一樣。根據(jù)《日記》所載,作壽、過生日,送壽屏、壽桃、壽面、蠟燭、越酒,等等。其它節(jié)禮,親友饋贈,鄉(xiāng)里土儀,鉆營孝敬等,各種禮品,名目繁多,難以說清。舊時把所有禮品,概括分之為二大類:即“干禮”、“水禮”?!扒ФY”包括一切貴重的禮品,甚至金、銀財物,如光緒十六年張之洞在湖北就派人給李慈銘送來饋歲銀一百兩。又如,王
李慈銘生活的時代,一般紅、白喜事,各種大禮,送禮要有“禮單”,收禮要記“禮賬”。是賬開“賬單”,是禮物開“禮單”,都有特定的寫法。送來的禮品先呈禮單,照單收禮。送厚禮講究四色、八色,不能單數(shù)。收禮的人可以照單全收,也可全不收,從《日記》上看出,很多情況是收幾樣,退幾樣。根據(jù)禮單所列,在收的物品下注明“敬領(lǐng)”,在不收的物品下注明“敬謝”。把禮單交送禮的仆役帶回給他的主人。諸多禮品,要一一登賬。一記清禮品財物的數(shù)字,賞錢多少,收到日期,以免丟失、遺忘,或發(fā)生其它弊端。二備還禮時查考,人家送來多少,將來對方有事,應(yīng)送多少去。這叫“禮賬”,是老式會計賬簿中“分類賬”的一種。
祭祀祖先,是李慈銘生活中的一項大事。每逢曾祖父的生日他要上供,遇到祖母的忌日也要設(shè)撰祭奠,甚至外祖母的冥壽也要擺供焚楮,過年、過節(jié)、清明、中元、冬至、臘八都要祀先,一年到頭這類祭祀不知有多少。他清明祀先時曾賦詩有“清明作客總凄然,典得朝衫也薦先”之句,為了祭祀真可謂不遺余力了。姑且將光緒十五年除夜他祭祀先人的供品開列于下,以見一斑:
夜,張燈祀曾祖考妣、祖考妣、本生祖考妣、先考妣,肉肴六豆、菜肴六豆、軒膾雜味一品鍋一、火鍋一、時果四盤、素炸雜味八盤、鹵子湯一巡、年糕一盤、年粽一盤、酒三巡、飯再巡。又以素饌祀亡室、祀屋之故主。
李慈銘是屬于南方人流寓北京的,祭祖尤為隆重,大半是魚肉碗菜盛以高碗,頗有鐘鳴鼎食之意。肉肴、菜肴之外,中設(shè)火鍋,按牌位設(shè)杯箸,在除夕、元旦、元夜,都將火鍋扇開,隨時換菜。祀先雖是迷信,但從當(dāng)時人們的祖先崇拜的意識和社會風(fēng)氣來講,似尚可理解,而祭祀原先住房的主人,則純屬荒誕無稽,令人可笑。
拜年,也是過年當(dāng)中重要活動之一。元旦黎明,祀神祭祖,家人拜年之后,就出門到各戚友家拜年。從初一到燈節(jié)(正月十五)以后都是拜年期間,所謂“二月二,青草沒驢蹄,拜年也不遲?!崩畲茹戇^年當(dāng)中每天記下來拜年的人數(shù),最多者有時達(dá)四十余人,而他本人出門答客也有二三十家,有時一個下午竟答客三十余家,傍晚又出門答客十余家。他拜年何以如此之多,如此之快?原來除少數(shù)至親好友要進門當(dāng)面拜年外,一般都是“望門投帖”(名帖)之后,即掉頭而去。“名帖”也就是現(xiàn)在的名片,把名字刻在大木頭戳子上,用黑色印在紅紙或梅紅色紙上。如果在喪服守孝期間,俗名“守制”,就用藍(lán)底白字。當(dāng)時對帖子很重視,比現(xiàn)在名片重要。如本人因故不能出門拜年,則派家里晚輩去送名帖,就等于自己親自來拜年了,而且更為隆重。李慈銘記翁同
至于婦女拜年,須過正月初五。初五謂之“破五”。初五以內(nèi),不得以生米為炊,婦女不得出門,更不得進人家門,謂之“忌門”。所以光緒十六年正月初六,李慈銘朋友的妻子介唐夫人就來李家向女眷拜年;正月初八,李慈銘的妾張姬也外出各家拜年。她們都是恪守“破五”以前不出門的規(guī)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