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相
《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是這樣一本不同尋常的書,看上去有點兒離經(jīng)叛道。但誰也不能否認,作者及其周圍的人們是在做嚴肅的學(xué)術(shù)思考,這些人對“歷史”有自己的看法,他們要自己“解釋”歷史的意義,全不管結(jié)論可能已經(jīng)“不合時宜”。好在這一本書寫于三四十年代,風(fēng)雨經(jīng)臨,逝者如斯,今之視昔,一種寬容的心境與一份同情的理解,當然是少不了的。
本書作者在“總論——傳統(tǒng)文化之評價”中,大致描畫了此書的輪廓,就是“從不同的方向探討了秦漢以上的中國——動的中國及秦漢以下的中國——比較靜止的中國”。我喜歡“不同的方向”這樣的說法,它意味著不急于判斷,頗有一種動人的從容不迫,充滿了大度的選擇與美妙的理性,故是過于逼仄窄狹的視角,正無法領(lǐng)略“不同方向”的風(fēng)景。而在“中國的兵”“中國的元首”“中國的家族”這么實在的題目下尋繹歷史,這本身就具相當?shù)膬r值。
清初的王夫之雖如是說:“為史者,記載空繁,而經(jīng)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樞機以效法之無由也,則惡用史為?”(《讀通鑒論》六卷)船山先生顯然不滿于“二十四史”式的“剪貼史學(xué)”,他要求讀歷史,每一時代須讀出自己的“思想”。而《中》書研究“兵”的演變,以解釋中國文化的本質(zhì),看似“異想天開”,卻多有敏銳的觀察,更深藏作者的當下“優(yōu)患”,三十年代的歷史背景眾所周知,那時晚清的屈辱人們記憶猶新,而日本人的侵略愈使國人感到國家的積弱,此是作者確信研究“兵”是“明了民族盛衰的一個方法”的根據(jù)所在。
作者斷定,秦漢以上中國人具有的闊大活潑的生命力,全在于“兵”的優(yōu)秀和兵制的規(guī)整。以春秋而論,“兵”有責(zé)任感、榮譽感,視“戰(zhàn)”如歸,當“兵”為榮,勇不畏死。作者說,在“整部的《左轉(zhuǎn)》中我們找不到一個膽怯而臨陣脫逃的人”。戰(zhàn)國時代,雖然列國仍鼓勵國民當兵,卻已是誘以重利,驅(qū)使而已,“兵”的自覺的尚武精神,至此淪落。秦漢以下,用兵多發(fā)囚徒與流民乃至胡人,“兵”漸為烏合之眾,遂有“好人不當兵”的定論。如此,國民素質(zhì)日漸低下,民眾對國家失掉責(zé)任感,明哲保身,而終不能保,國力愈弱,中國自是長期忍受深痛的外侮。
竊識“兵”的精神,多是強悍進取、崇高獻身、富于冒險和勇氣的,此種精神與后來國民的實際相距大約甚遠,也與天下一統(tǒng)期待安定的氣氛,頗不相容。故“兵”的精神的消失殆盡,與劉漢宗法大家族的重建幾乎同步,“漢制使天下誦《孝經(jīng)》”,行為軌于禮,思想定一尊,孝治天下,家大于國,這一切當然深合“朕意”。人們只好“愛惜”自己了,于是“個性”不復(fù)稍存。這且不算,皇帝和相公們還玩著“五德終始”的把戲,將“天子”神化,崇尊至極,為所欲為,而衰敝的人民也就信定,終于服從“人造”的命運了。
英國歷史學(xué)家柯林武德說:“歷史學(xué)是為了人類的自我認識?!?《歷史的觀念》)這與船山先生的那段話若合符節(jié),但真正的自我認識,談何容易,它需要過人的道德勇氣。魯迅先生作為一個中國人,卻把中國人的種種卑弱貶斥得無地自容,心中的痛苦一定難以言說罷。同樣,《中》書對吾國歷史冷靜的評說,恐怕缺少國人向來的“激越”,但我們已經(jīng)認識到,或者必須認識到,我們時下急需的不再是“記載徒繁”的“燦爛”,而是“得失樞機”的“清醒”,盡管這樣做,免不了難堪,然而“真實”的自我認識,才能于我們有“用”。
當然,用五篇文章合論“整個中國歷史”的《中》書,難免有些倉促和粗疏,且此書作于半個世紀前,不乏通常所說的“局限性”,但毫無疑問,這書開啟了一種讀歷史的方法和思路,而且使我想起帕思卡爾的一句話,“能嘲笑哲學(xué),這才真是哲學(xué)思維”。不過,這里需要套用一下,是,能嘲笑歷史,這才真是哲學(xué)思維。
(《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外一種),雷海宗、林同濟著,岳麓書社一九八九年一月版,2.9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