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真　嚴麗芳

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叫花”驀然闖進了她的生活；在這個幼弱的靈魂不幸地痛苦呻吟時，她走來了，開始了那撼人心魄、催人淚下的擁抱——

收留小花子

1982年5月，江蘇省興化市唐劉中心小學(xué)青年女教師欣巧鳳下班回家，剛洗完衣服往自家門前走去。

“小花子來了!”門外，自家小伢子那熟稔的叫嚷，無意中吸引了她的目光。

果然有個小花子，看上去個頭不高，約摸十二、三歲，正倚著門框，肩上有只鼓鼓囊囊的討飯袋，手里攥著一本磨損了的書。

討飯念書的孩子，真還沒見過哩!

“寶寶，你看什么書?”她晾罷衣服，近前柔聲細問。

小花子沒吱聲，隨手展示了書的封面。

哦!初級中學(xué)《英語》(第六冊)。

她驚詫了:“看得懂嗎?”

小花子遞上課本，用一口流利的英語，背誦了其中一課:《漁夫和魔鬼》。她摸摸討飯袋，知道里面原也塞了書。

她邀他進屋吃晚餐，順手又出了幾條造句和數(shù)學(xué)題考考他。

誰知題目一到手，小花子便不假思索，援筆立就，而且答題正確。比如“因為……所以……”那條造句，答案寫道:“我要上學(xué)!可因為家里窮，所以只好邊討飯，邊讀書?！?/p>

比照平日那些厭學(xué)、逃學(xué)的孩子，巧風(fēng)周身不覺涌起了一股熱流。天色不早。她決意留小花子在家過宿了。

可小花子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鉆慣了草堆、豬圈，那蓬亂而枯黃的發(fā)棵里，伸手就能抓出一把泥和草屑來；還沒到人前，那股酸臭味就直往人鼻孔里鉆……

“沒關(guān)系。”她從河邊挑擔(dān)水回來，幫小花子梳頭、洗臉，讓他洗澡，又給他換了丈夫的衣服。

丈夫收工回家見到小花子，她稱是某師傅的孩子，便搪塞了過去。

夜深了，小花子貪婪地在電燈下看書，巧風(fēng)卻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

求知的熱望，也曾灼燒過她那童年的心，可是因為自己未來屬于“潑出門的水”，也如小花子這般年歲，同樣只念了小學(xué)三年級，便被迫輾學(xué)了。其后，她每每為此而抱憾。想想敏慧的小花子，覺得他亟待要人拉一把，但一轉(zhuǎn)念，自己也生了兩個兒子，大伢8歲，小伢5歲，再收養(yǎng)他，怎么說出口呢?她將實情向丈夫吐露了。房間旮旯里的那只討飯袋，被她丈夫一股腦兒地扔了出來。

她情知不妙，只得悄悄背了40斤大米，送小花子上路，她幫他買好了輪船票。給了他10元錢和60斤糧票，并叮囑道:“寶寶，回去好好自學(xué)，有困難寫信來。只要能幫忙，我……”

她再也噙不住淚水，便轉(zhuǎn)身而去。

飽受了歧視和冷漠的孩子，哪禁得住一點點母性的情感的滋潤?小花子佇立船頭，眺望一步三回首、漸漸離去的她，嚎啕不已。

魂牽夢繞。

不知打發(fā)了多少個昏晨，她默默惦記的小花子，那天徑直找上門來了。

她喜出望外。

聽小花子訴說，有十幾個流浪漢曾拉他入伙練武功，有的還逼著他作案行竊……

她不寒而栗。她想，孩子若繼續(xù)流浪，那很容易誤入歧途。

她決計收留小花子，決計用自己的心，去擁抱他那痛苦而不幸的靈魂……

豈知，一個既無戶籍又無學(xué)籍的流失生，求讀談何容易?她只能求助于自己學(xué)生時代的一位班主任，老師問小花子姓名，小花子一口應(yīng)道:“我，我叫‘王欣?！?/p>

原來巧鳳丈夫姓王，加上她姓欣，不就拼成了這“王欣”的名字嗎?愛，竟如此坦誠!她深受感動了!

根據(jù)她老師的介紹，王欣成了一名旁聽生。她很快就挑著行李，帶王欣到華莊中學(xué)報到了。

一天，王欣歉疚地對巧鳳說:“都怪我瞞著你，我本名叫吳本華，兄弟姊妹8個，我是老巴子，我在家沒學(xué)上，其實也不是因為窮，我爸是個牛販子，脾氣暴，手里有好多好多錢，可就是說，‘與其供孩子念書，不如讓他們掙錢，撈現(xiàn)的上算，四哥吳本祥是個大學(xué)迷，可因兩分之差沒有能錄取，爸怎么也不讓他再考了。他不服氣，就帶我逃了出來，一路乞討，一路復(fù)習(xí)迎考，鹽城郊外租了的破屋子，是我們后來落腳的地方?，F(xiàn)在四哥已鉆研起無線電維修技術(shù)。四哥已責(zé)怪我沒向你說實情?！?/p>

“那是我的權(quán)利!”

東周卜莊陡添了王欣這么個小小的不速之客，有些人不理解，說巧風(fēng)是“叫花子討黃連——自找苦吃”。也有人背后潑臟水，說她養(yǎng)了個“小野漢子”，甚至懷疑王欣是她的“私生子”。個別領(lǐng)導(dǎo)說她窩藏壞人，強令要她攆走這個小叫花。而她卻硬邦邦地回敬道:“收留他，那是我的權(quán)利!我的權(quán)利!”

當(dāng)她憋著滿肚子的委屈回到家，豈知丈夫也被叫去訓(xùn)誡過了，正怒氣沖沖地等著她:“連上頭都反對了，你還留王欣干嗎?”見巧鳳不語，半晌，丈夫嘆道:“我說巧鳳，如今別人都講實惠，有錢就好，你圖個什么呀?”

“我圖什么?”她早已骨梗在喉，便滿臉慍色地回道，“圖什么?實話告訴你，全憑良心，憑教師的天職，什么奢求也沒想，也不圖!”

然而，王欣這個學(xué)校唯一的旁聽生，這時竟被除名了，她陷入了莫名的困惑。

王欣只得告辭，行前，他“撲通”一聲跪在巧風(fēng)膝下，凄苦地說:“請答應(yīng)我，讓我叫您一聲‘媽媽!我考不上大學(xué)，決不回來見您——媽媽!”

“媽媽”，多么圣潔、多么崇高的字眼!巧鳳慨然無語，隨后潸然淚下了。

親子之愛

她不信，怎么不信，一個孤苦好學(xué)的流失生，偌大興化，偌大蘇北，就讀之路會被堵得死死的。

不久，喜訊果然捎來:王欣通過他四哥聯(lián)系的渠道，已安插進阜寧縣永勝中學(xué)，重讀初中三年級了。

但她仍有顧忌。她深深感到，良好的輿論環(huán)境和健康的心態(tài)，對于王欣的學(xué)習(xí)和成長，實在太重要了。

于是，行使正當(dāng)?shù)膼鄣臋?quán)利，只得采用了一種隱晦而曲折的方式，王欣給她的一封封來信，她只能從體己的親友那里輾轉(zhuǎn)到手，而她給王欣匯寄的一筆筆費用，也只能從回信中有無“√”形標記，才得知王欣收到與否。

豈止瞞著村里人?即使在永勝中學(xué)，她也不愿看到王欣寒傖、孤獨、受到任何歧視。

為此，她與王欣約定:到了學(xué)校，彼此不妨以母子相稱。

為此，王欣身上穿的西裝、襯衫、毛線衣，腳上穿的皮鞋、襪子，沒有一樣不是她給新添置的。

終于，老校長知道了真情，他與老伴不禁熱淚盈眶，當(dāng)即以老倆口的名義給巧鳳寫了信，稱頌她為80年代的好母親。于是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親自出面，經(jīng)多方聯(lián)系、協(xié)商，妥善解決了王欣的戶口遷移問題。

在王欣的心目中，老師像媽媽一樣愛護他，而媽媽也像老師一樣關(guān)心他。

一次，王欣的物理只考了77分，卻涂改成99分，巧鳳一眼看出來了，她把試卷退給了他，講了“狼來了”那則古老的寓言故事，并意味深長地說:

“護短的人，決不是強者，我喜歡誠實好學(xué)的孩子，如果撒謊而又不改，說不定哪一天真的會被‘狼一口吃掉的。懂嗎?”

王欣羞愧地低下了頭，淚珠兒滴落下來，打濕了他手中的試卷。

王欣果然不負眾望。是年，他被學(xué)校評為三好生。次年初中畢業(yè)，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江蘇省阜寧中學(xué)。

含淚告別了講壇

那年，她月工資僅有32元。

她上有老、下有小，收留王欣之后，巧鳳背著沉重的負荷，在新的人生路上踉蹌而行。

首飾盒子翻出來了，自己兒時戴的銀鐲、銀項圈，母親送給她孩子過周的銀索鎖，全翻出來變賣了。

箱子里那三條沒舍得穿的褲子，也沒留得住。

王欣知母心。初中畢業(yè)前夕，為減輕媽媽的經(jīng)濟負擔(dān)，他想報考中師，巧鳳沒同意，她回信說:“教師的職業(yè)是崇高的，我支持你的選擇，但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即使沒錢，媽媽討飯也要供你考高中、上大學(xué)?！?/p>

這話，當(dāng)然不是信口說的。其時，正在舉行“民辦”轉(zhuǎn)公辦的考試。她是十多年的先進民辦教師。這次考試乃至轉(zhuǎn)正，她可以有理由地得助于幸運之神的厚愛。

然而，她在考場上卻如坐針氈。

她似有一種暈眩之感，眼前閃過王欣背著討飯袋，在風(fēng)天雪地里踽踽獨行的身影。

她思緒如潮。怎樣才能保證供養(yǎng)王欣讀書呢?她決定在家開個小店……

她向監(jiān)考老師要了幾張白紙，刷刷刷地打了個辭職報告，夾在試卷里遞了上去。不久，她含淚告別了講壇。

又見月兒圓

又見月兒圓。

那年，王欣上大學(xué)的消息不脛而走。巧鳳由此成了新聞人物。

于是，她被評為興化市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shè)標兵；江蘇省和揚州市婦聯(lián)相繼授予她“三八紅旗手”稱號……與此同時，她如愿以償，重返告別已久了的講壇。

斗轉(zhuǎn)星移，80年代末的“八月半”，正是王欣學(xué)生時代的最后一個中秋佳節(jié)，那是巧風(fēng)期待已久的良宵。這天，她從興化搭上了開往鹽城的汽車，趕到了掩映在綠樹叢中的一所高等師范院校。在那里，她帶著王欣拜望了老師和同學(xué)。她給大伙捎來了月餅和糖果，大伙也分享了她那一份憐子之愛。

而此刻，王欣從媽媽手里接過月餅，美滋滋地咬了一口，可怎么也吞咽不下，淚，熱辣辣的，滾到了腮邊。

“媽!”

“怎么，想到我今天會來吧?”

“我?guī)状巫鲞^這樣的夢……”

是夜，月華如水，分散、飄遠的母子欣然聚首，沐浴在別樣的溫馨里。

王欣知恩又圖報。畢業(yè)了，他決心回興化，留在養(yǎng)母身邊，服侍她一輩子。

這時，巧風(fēng)卻對他說:“這些年，媽淚沒少流，為你是操了一些心，不過，你也爭了氣，總算沒有白操心，如果要講報答，將來就得好好工作，那才是對媽媽最好的報答，是嗎?”“媽也想你能分配到興化來，不過，聽說你生父生母已是六七十歲的人了，比起我們來，倒是更需要你照顧哩!即使生活上不靠你養(yǎng)活，可精神上也需要安慰呀!”

王欣雖聽得人情入理，卻也有為難處，唇邊不覺微微翕動了一下。

巧鳳看在眼里，隨即補充說:“不錯，這些年，你們父子之間是隔膜了，但只要你能回到他們身邊，那冷漠了的心，那疏遠了的骨肉之情，總是會重新熱乎起來的……”

“媽!”王欣撲了上去，緊緊攥住了巧鳳的手。

母子倆的熱淚，滾落到了一起……

1991年8月15日，一輛轎車受興化市政府的委托，載著巧風(fēng)、丈夫和兩個兒子，專程送王欣回到了淚別十余載的老家。

(秦禾摘自《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