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尤今
我衷心熱愛方塊字砌成的那個美麗絕倫的世界,在其他同齡孩子以捉迷藏來消磨時光的當兒,我將自己嚴密地囚禁于文字的堡壘里。
開始時,讀的是神話、童話;慢慢地,這些虛構的故事再也滿足不了心態(tài)早熟的我了。我閱讀的觸角伸向了文藝的園地。
我12歲那年,患了急性腎臟病而住進了醫(yī)院,心里記掛著的,不是病體的康復問題,而是帶去醫(yī)院的書籍夠不夠我消磨上兩個星期。一大早天蒙蒙亮時,便把書從袋子里取出來,放在枕頭上看。入夜以后,病人都熄燈就寢了,我還苦苦地央求護士讓我亮燈閱讀,護士因此而戲謔地對我說道:
“哇,你想當女博士啊?”
當博士,我從來也不曾想過。當作家,我卻是想過的——偷偷地想,想了無數(shù)回。
我暗暗地朝這個目標努力。
自從小學五年級那年,在報上刊出第一篇作品后,我手中的筆,便不曾停過。
正由于自己對文學有一份狂熱的愛好,自然不免希望自己人生的伴侶也有同樣愛好。可是呀,頑皮的愛神丘比特,竟和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我選擇的終生伴侶,是位完全不懂方塊字對文學又一竅不通的華人。他中學畢業(yè)后,負笈新西蘭,修讀土木工程學,畢業(yè)后,又到澳大利亞考取工程碩士研究生。
認識他的時候,我還在圖書館工作。他天天下班后,都到圖書館來,佯裝找資料,找書籍,顯得非常用功好學。見面的次數(shù)多了,我便答應了他的邀約。
就這樣,我不知不覺地陷入了他老早已張好的刻意等我下陷的那張大大的情網(wǎng)里。
這張網(wǎng),很柔軟。下陷以后,至今不悔。
記得婚后不久,我便辭去了圖書館的職位,進入報館,擔任我向往已久的“無冕之皇”。
記者生涯,既快活,又艱苦。
我們夫婦倆在一起用膳的次數(shù),平均每周不到兩次,都是各人自己解決的。這一段日子,我們家里天天奏的是“潮州音樂”——自己顧自己。有好幾次工作至晚上8時許歸家,看到他站在煤氣爐前煮快熟面,地上孤寂地拖了一條長長的影子;即連那面煮沸后飄在空氣里的香味,也顯得很凝重。這是一個結了婚的男人,可是,天天回家,獨對影兒成雙,屋子與爐灶都冷冷清清?;橐鐾耆辉鴰Ыo他任何的溫暖,但是,他從來不曾口出怨言。從不!
就在我認真考慮是否另謀他職以保全婚姻的幸福時,他突然接到了公司調(diào)他到沙特阿拉伯工作的通知。
他只身遠去,而我,留任原職。為了能夠更好地應付這份為我所熱愛的工作,我忍痛把初生的孩兒送到400里以外的地方,讓我居住在怡保的婆婆照顧他。
一家三口,遙遙地分居在三個地方,這是我生命里很黑暗的一段時期,而夫妻兩地分居的日子,對于兩人的感情來說,也是一項嚴峻的考驗。
我的丈夫在那黃沙萬里而又荒瘠無比的地方,度過了漫長的一年后,終于在信內(nèi)提出了讓一家子在異地團聚的愿望與要求。
就這樣,我到怡保去接了剛滿兩歲的孩子,又向報館申請了兩年的無薪假期,懷著復雜的心情飛向萬里以外那個陌生的國度。
沙漠的日子,是不容易熬的。
當?shù)乇J氐娘L俗,完全限制了我行動的自由;當?shù)卦幾H的習俗,也限制了我喜歡交友的天性。
丈夫為了工作而忙得天昏地暗,稚齡的孩子又因為不適應當?shù)氐臍夂蚨忌狭藝乐氐谋歉]炎,三天兩頭跑醫(yī)院,日日與針藥為伍。
我憂,我悶,我愁,我苦。漸漸地,患上了失眠癥。
孩子的病日益沉重,當?shù)氐尼t(yī)生束手無策。我這個時期所流的眼淚,比過去任何時期加起來的還要多。
一日早上,我決定離開這個我生活了一年多的大漠,攜孩子回返家鄉(xiāng),另覓良醫(yī)。回到新加坡后負責醫(yī)生發(fā)現(xiàn),沙特阿拉伯風沙迷蒙的生活環(huán)境對鼻子原本過敏的孩子產(chǎn)生了惡性影響,呼吸管道布滿了可怕的膿液。
醫(yī)生決定動手術為他吸去膿液。我在手術書上簽了字,我看著他幼小孱弱的身子躺在偌大的手術床上,看著他睜著無神的雙眼,不哭又不喊地被推進了陰森寒冷的手術室。我茫茫然地坐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整個腦子空空洞洞的。我的孩子,我這個剛剛被送進手術室的孩子,才兩歲多哪!一意識到這一點,眼淚便嘩嘩地流了一臉。此刻,我是個悲傷的母親,然而,我必須獨立吞咽我的悲傷;因為可以分擔我悲傷的那個人,還留在萬里以外的地方!
手術之后,我把孩子送進托兒所,自己重返工作崗位。做的是出國以前的記者工作,不同的是心情。以前一家三口分住在三個不同的地方,每天放工后,覺得自己像個無主孤魂。然而,現(xiàn)在,孩子那張無邪的笑臉,卻使家成了一塊磁石,一下班,我雙腳便自然而然地像加了滑輪,飛滑回去。
日子在我們母子二人苦苦的佇候里,靜靜地流走了。終于,盼得云開見月明,丈夫在沙特阿拉伯工作合同結束了,我們一家三口,總算能夠重新在同一的屋檐下生活了。
這時的我,對安定的家庭生活產(chǎn)生了高度的向往。終日在外奔波的記者生涯,不再適合于我了。我提出了辭職,加入了教書的行列。
如果說記者生涯猶如五彩斑斕的畫布,那么,執(zhí)教鞭的日子,就是一塊色澤極淡的素布了。畫布上鮮艷的圖案固然使人陶醉,然而,素布上的淡色條紋卻令人覺得謐靜恬然。
有了固定的工作時間、固定的生活環(huán)境,我也開始有了固定的寫作時間。
我把每日的生活分成三部曲:教書、寫作、閱讀。
我寫小品文、散文、小說和游記。在我的作品當中,出現(xiàn)最多的是游記。這主要的原因是我和丈夫在工余之暇都喜歡旅行。
盡管我們夫婦在教育背景、在閱讀興趣上,是全然背道而馳的,但是,對于旅行,我們都有著一致的熱誠。每回把頭湊在一起共同在地圖上勾勾劃劃,或者,對著一大疊旅行的資料共同商討旅游的重點時,我的整顆心,便涌滿了一種幸福的滿足感。
在許多人眼中,我是個“不知人間憂愁為何物”的人。
無可否認,和許多人比較起來,我的人生道路是相當順暢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一切的一切都是無沙無石、一帆風順的。我當然也有充滿了掙扎與眼淚的一面,但是,我是個不容易向現(xiàn)實低頭的人。碰到挫折,我頑強抵抗;抵抗之后,如果依然黑暗處處,我絕不死心。我始終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我亦相信“天無絕人之路”。許多事情,“山窮水盡疑無路”,然而,結果呢,“柳暗花明又一村”。最最重要的一點是:當你在人生的路子上看不到曙光時,你千萬不要絕望地把心扉關緊,你必須用你心里那盞長年長日點燃著的燈來為你照亮前面的道路。這盞燈,有個美麗的名字,它喚作:“希望之燈”。坦白地說,我這種樂觀的性格與堅定的信念,幫助我度過了人生一個又一個難關。
(劉振有摘自《海外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