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年對中國體育界來說,實在是一個兇險之年。十幾天的奧運會,竟使熠熠生輝的體育界人士一下變得滿面蒙垢。進入蛇年,征兆仍然不好,我們的國球在40屆世界錦標賽上倒塌了半邊天,而且損失慘重。
怪了,中國體育似乎在沿著一個可怕的規(guī)律走下去。
落后的項目(如足球、田徑)并無起飛的征兆,優(yōu)勢項目卻漸漸丟失,而且是一落千丈:
戰(zhàn)功赫赫的女排已是“五連冠”,人們應(yīng)該允許它輸,但卻不能原諒它輸成15:0;
三破世界紀錄的朱建華,人們可以理解他不能四破,但怎么也不該以20公分的幅度下降,以至連及格賽也過不去;
體操王子李寧金牌等身,他有理由到此為止,但實在不該使自己跌至50名開外;
開創(chuàng)世界乒壇奇跡的中國乒乓球隊固然不可能長盛不衰,但男隊不該衰到團體決賽一分不拿。
80年代初興起的體育熱(更確切地講是“金牌熱”)在80年代末陷入了窘困的境地。體育界同樣面臨著治理整頓,面臨著一度淡薄而今天看來絕不能離開的艱苦奮斗,面臨著過幾年緊日子。而且恐怕目前體育界最大的問題還是人的斗志減弱和精神狀態(tài)不振(這當然不僅僅是體育界,最近有關(guān)部門對首都172位知名人士進行問卷調(diào)查,75%的人認為“國民艱苦奮斗的精神”下降了),還有面對著進退兩難境地而無所適從的困惑。
10年來的中國,動搖了單純計劃體制和高度集中的行政統(tǒng)治,使我們面對著更多的選擇和希望。80年代初,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窮慣了的中國人只要有物質(zhì)的鼓勵,國家的興旺和人民的斗志都將迎刃而解。然而,10年時間過去,人們不得不慨嘆:我們陷入了新的困境。
體育界近年來與各行各業(yè)一樣,想使物質(zhì)鼓勵成為一種強大的推動力,這固然比蔑視物質(zhì)利益的大一統(tǒng)時代是個不小的進步,但這在人類人格的生存、安全、歸屬、自尊、自我實現(xiàn)的五個層次中,畢竟屬于低層次。盡管當今運動員的收入較之十幾年前,已經(jīng)有了幾倍、幾十倍甚至幾百倍的提高,也盡管明星中已有幾萬、幾十萬元的存款,音響、摩托、小汽車已經(jīng)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物,但這一切都無法取代無理想信仰的價值觀的危機。從五六十年代過來的運動員都感慨地回憶,連續(xù)獲三次世界冠軍的莊則棟工資還不到百元,出國時不要說沒有幾大件,連一塊手表都是用幾個人的外匯湊著買。至于獎金,別說幾萬、幾十萬,能有幾百元就足以使人感激涕零了。我們今天當然不必再像過去那樣拮據(jù),但那一代人為事業(yè)獻身和勒緊褲腰帶艱苦奮斗的精神,卻不應(yīng)該拋棄掉。老一代運動員是用一種什么精神來對待訓練?足球隊每天天不亮就悄悄爬起來,訓練課開始前,幾千米已經(jīng)跑完了,那時教練根本用不著擔憂運動員不好好練,相反怕他們練得過狠而損害了身體。乒乓隊很多隊員訓練之后連上樓梯都感到費力。那時日本乒乓球隊對中國運動員的斗志深感畏懼,中國人身上那種不服輸不畏懼的精神,不能不令人折服。而這次多特蒙得40屆世乒賽時,南朝鮮的劉南奎在賽前對西德記者說:“今天的中國運動員太懶、太軟,而且自負。”誰能說他的話是憑空想像呢?再以七八年前的中國女排來說,她們第一次拿世界冠軍時獎金500元,1982年也才1000元,洛杉磯奧運會漲至7000元至15000元。后來不僅國家有獎金,省里有獎金,海外人士也送獎金,國內(nèi)企業(yè)紛紛送禮品,但到了1988年漢城奧運會上,女排的精神狀態(tài)又是什么樣子呢?現(xiàn)實告訴我們,當一個民族把目光僅僅盯在經(jīng)濟利益上時,它很可能會丟掉更重要的東西。而這種風氣僅靠運動界來糾正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國家近年來要想重新使人們“艱苦奮斗”,不知比當初要花多少倍的力量和代價。有人說,這次奧運會后拿十幾萬元獎金的運動員不是個別的,但運動員也有理由說,一個歌星唱一個禮拜的歌可以拿6萬元,我拿得還算多么?更別說那些不費吹灰之力可使財源滾滾而來的“官倒”及斗大的字不識半升的暴發(fā)戶了。有些運動員已把錢視為最重要的動力,有的運動員買一箱乒乓球拍的膠皮,出國訪問時以4美元一塊出售(國內(nèi)2元人民幣一塊),這種集談判、走后門、搬運、國際長途販運于一身的經(jīng)商,不知比普拉蒂尼的經(jīng)商要累多少。有個極有前途的運動員居然干上溜門撬鎖、賣運動衣的勾當,更別說在福建發(fā)生的運動員為了錢而開槍殺死數(shù)人的事件了。錢在鼓勵人“奮斗”的同時,也扭曲和改變著人的品格。
更使這種做法陷入困境的是,運動員盡管過上了他們前輩無法想像的優(yōu)裕生活,但放在世界范圍內(nèi)仍屬微薄得難以啟齒。拿最落后的項目足球來說,中國運動員李輝到西德的乙級隊,每個月可拿4500馬克工資,每次出場費或進球都有200美金。沈祥福、呂洪祥等退役的足球運動員到日本一個公司踢球,公司安排他們每天在日語學校學習3個小時日語,每人免費提供一套四室一廳的公寓住所,還可以把妻子帶到日本。他們幾個月的收入就等于在中國干半輩子。相比之下,中國的物質(zhì)又有多少吸引力呢?奧運會上獲獎牌的運動員在獲得足以令國人艷羨不已的待遇時,也已得知南朝鮮、臺灣選手的獎金達14萬美金,連并不富有的印度、巴基斯坦都分別有一幢房屋和贈首都400平米的一塊土地的獎勵。在奧運會上外電報道,中國運動員是電子游藝機前和錄像機前常客,這個消息其實有著難以言傳的背景。我們的運動員來漢城,所有的費用只有30美元到80美元,這些錢幾乎什么也不能買。而美國運動員僅每天的零用金就達150美元,人家不必寒酸得只玩不收錢
的游藝機。中國運動員的費用幾乎是所有國家最低的。
從而,在奧運會上就考慮賽完盡快出走的中國運動員比比皆是,出國潮的勢頭日甚一日。許紹發(fā)在漢城乒乓球臺前憂慮重重,半年后在多特蒙德,這憂慮變成了一種使自己慘敗的苦果。中國出國的乒乓球運動員,把中國積多年心血形成的打法,毫無保留地輸送到各個國家。在歐洲、日本和美國,有中國各個時期、各種打法的優(yōu)秀人才。郭躍華不惜辭去了福建省體委副主任職務(wù),去西德一家俱樂部拿5萬馬克的年薪。還有不少乒乓精英在積極與外面聯(lián)系,中國教練勸不住、也留不住。在中國抱回一個大獎杯,所得獎金不如給外國老板打幾天球,拿什么穩(wěn)住他們呢?如果我們的運動隊伍是一支軍心不穩(wěn)的隊伍,也便無法期望是一支強有力的隊伍。
多么奇怪而又令人難以解釋:把“為國爭光”喊得最響亮的國家,卻擁有著最多愿意出走的人。困惑,使人無所適從的困惑??!
同是社會主義國家、同處在改革中的蘇聯(lián),卻在奧運會上別具一番風采。我們時時欽佩蘇聯(lián)運動員在奧運會上威風凜凜的表現(xiàn),他們高大的身軀,寬闊的肩膀,一往無前的氣概,展現(xiàn)了空前的實力。他們在奧運村紀律嚴明,到運動場上士氣如虹,他們的體委主任說:“每個參加奧運會的蘇聯(lián)人都明白,他們代表著千百萬同胞,是國家派來的,世界上每個角落,都有人懷著極大的興趣注視著他們?!边@絕非豪言壯語。他們高昂的情緒中始終貫穿著一種堅定的信念和精神。當然,他們每獲一枚金牌都在隊內(nèi)隆重授勛。他們也向每個運動員頒發(fā)約2萬美元的獎金,但以中蘇兩國人均產(chǎn)值1:23的差距相比,他們并不比中國運動員獎金
優(yōu)厚。人們同樣不應(yīng)淡忘的事實是:蘇聯(lián)雖然在改革中遇到了困難,但他們從十月革命、衛(wèi)國戰(zhàn)爭到改革年代,硬是在重重的困難中始終保持“以天下為己任”、“舍我其誰”的志向,并以能與美國抗衡而自豪。他們的理想并沒有消滅,不少新婚夫婦都莊重誠摯地向列寧像和無名英雄紀念碑獻花。蘇聯(lián)參加奧林匹克的運動員在肅穆虔誠的氣氛中到紅場和烈士墓地宣誓出征,這種強烈的愛國意識是許多運動員的精神支柱。
我們呢?我們無法以參觀毛主席紀念堂來喚起年輕人的信念,如今也不時興去烈士墓,今天似乎沒有了信仰。而時有發(fā)生的腐敗現(xiàn)象使青年人愈益失去心目中的楷模和榜樣,理想已遠沒有金錢更有說服力,苦干也沒有享樂更誘惑人,很多青年人成了找不到精神家園的漂泊群體。在當今的運動精英中,信奉天主、期望菩薩保佑的有之,迷信特異功能乃至對原始圖騰崇拜者有之,他們的不少怪誕的想法使人感到莫名其妙。我國有位奧運會獲銀牌的姑娘平日便熟讀《圣經(jīng)》,到漢城也去尋找天主教堂,獻上了對上帝的誠心。生活中沒有了信仰,這倒不失是慰藉心靈的辦法。
不要責備這些孩子,他們也與社會上的20幾歲的年輕人一樣,無法擺脫社會大氣候的影響。他們生長在文革年代,自小生就了對傳統(tǒng)理想教育的反叛和信仰上的危機。在改革開放的年月,他們有了優(yōu)于前幾代人的尚處于萌芽狀態(tài)的“自我意識”、“自我實現(xiàn)”的價值取向,但環(huán)境未能造就他們處理好個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他們雖然常把“為國爭光”掛在嘴邊,可一旦走進社會遇到許多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便難免產(chǎn)生困惑。他們常常將自己的處境與優(yōu)于自己的國外運動員相比,與那些畸形地以金錢刺激運動員奪標的國家相比,甚至在國內(nèi),他們也總與個體戶、暴發(fā)戶相比,越比越覺自己吃虧,越比越?jīng)]有斗志。但他們卻忘了,全國人民是在怎樣困難的條件下,花大錢去培養(yǎng)他們;他們忘了運動員所處的特殊生活,是讓他們在國際舞臺上代表中華民族去拼搏去進取,卻樹立奮斗不息的精神意志,而不是讓他們?nèi)ズ屯鈬\動員進行物質(zhì)享受攀比,讓他們提前進入高消費、高享受的生活。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又與他們自身素質(zhì)有關(guān)。
我們長期以來把運動員做為運動場上的強者和杰出者,而沒有把他們變成體育文化的參與者和創(chuàng)造者。體育的重要內(nèi)涵是向文明學習,是塑造優(yōu)美健康的人格。中國的文化本身就缺乏體育,與此相應(yīng)的是體育界缺乏文化。我們的體育戰(zhàn)略,塑造出一批批并不完整的體育人。我們急功近利以忽略文化教育為代價去培養(yǎng)運動人,實在是一個極大的失策與倒退。我們的優(yōu)秀運動員都是大浪淘沙出來的,而眾多的普通運動員因“一切為訓練讓路”的戰(zhàn)略而在退役后成為體育界乃至社會的負擔。個別優(yōu)秀運動員雖然沾了我國對金牌“無限保障型”的光,但能有這樣美妙歸宿的人畢竟少之又少。況且,因為金牌而給大學上,并不能解決整個運動隊伍的文化問題。美國運動員并不需要照顧進大學,而且運動員也沒有這種特權(quán),連里根因沒有獲名牌大學榮譽學位,即使曾多次向哈佛大學暗送秋波,但哈佛也無動于衷。我們的不少做法,是在寵運動員,究其根本原因還在于,我們整個社會在急切奔向四個現(xiàn)代化時卻忽略了人的現(xiàn)代化。我們常常沒有正視這樣一個歷史:任何社會的經(jīng)濟飛躍,都離不開社會成員的進取精神與素質(zhì)。我們忽視教育所造成的各行各業(yè)人的總體素質(zhì)的不佳,終于在80年代末全面地暴露出來。
體育界的困惑,不過是我們國家大環(huán)境困惑中的一個縮影。我們應(yīng)如何走出這一“困惑”,如何面對這一困惑的挑戰(zhàn),這才是我們應(yīng)該沉思和亟待解決的問題。
(圖設(shè)計:雪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