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志英

那是今年五月的一個炎熱的下午，應邀前來復旦大學哲學系講學的美國著名哲學家H.G.布洛克同我談起了當代法國哲學。使我記憶猶新的是，他在評說法國哲學時多次使用了“radical”(激進的)這個詞。是呵，我時常在想，用“激進”二字勾勒當代法國知識分子的特征或許是頗為恰當?shù)陌?。而這種激進，不僅表征在五月風暴這類如火如荼、轟轟烈烈的社會運動中，而且還體現(xiàn)于他們提出的反叛傳統(tǒng)、介入現(xiàn)實的繁多思潮里。炮制五花八門的思潮實在是法國知識分子的拿手好戲。當代的法國知識分子激進地營造了一座座屹立于世界思想舞臺之上的豐碑。在這一排排的思想碑林中，有塊碑碣高聳入云，其上刻鏤著：密歇爾·?？?。

密歇爾·?？率钦l？

“法國結構主義者嘛！”

“然而，?？卤救藚s對此不以為然。甚至，福柯生前的摯友、福柯法文著作的權威英譯者、英國著名學者和作家阿蘭·謝里登在《密歇爾·?？隆笳嬉庵尽芬粫兄赋觯涸谀撤N意義上，?？轮鞯牡滋N是反結構主義的?！?/p>

“看來，在被人稱作結構主義五巨頭中，列維·斯特勞斯、阿爾都塞、拉康、巴爾特都有一個較為明確的界定，唯獨?？隆?/p>

“是的，對于?？?，我們無法以一個常規(guī)性的、傳統(tǒng)性的圭臬來評判他的學術貢獻。壓根兒就不存在一個融貫的?？麦w系。他的每部著作都別出心裁、驚世駭俗。每當一部新著作面世之際，就有一位新?？抡驹谧x者的眼前。有鑒于此，我姑且稱他為‘大思想家吧。”

“這可是一個語義模糊、涵蓋面大的稱謂呀！”

“模糊并不總是令人煩惱，有時它比精確更有用。?？率且晃槐?img=cb88c02601>達社會良心的真正的知識分子，是肩負創(chuàng)造思想和介入社會這雙重使命感的大思想家。他之所以具有永恒的魅力，不僅因為他涉獵了諸如癲狂、監(jiān)獄、權力、性欲之類令人著迷的題材，而且由于他的正義感和現(xiàn)實感，即以嶄新的視角、全新的方法，提出了與當代社會息息相關的真知灼見。盡管他的著作大多涉及歷史題材，但他始終認為：根本就沒有徹頭徹尾的古玩鑒賞家，他是在撰寫現(xiàn)在的歷史。與尼采顛覆基督教文化傳統(tǒng)相仿，福柯是西方史學傳統(tǒng)的破壞者、是近代資本主義文化傳統(tǒng)的反叛者。”

在?？潞旮坏闹鲋校对~與物》是影響最大的著作之一。這部西方知識考古學名著，其命運與他的早期著作《癲狂史》相比實在是一天一地。想當年，《癲狂史》的書稿倍受冷落，巴黎的兩位主要出版商拒絕出版，最后普隆出版社極其勉強地印行了它，但銷路不佳?！对~與物》則今非昔比了。首次印刷三千冊在一周內(nèi)便銷售一空，第二次印刷五千冊在六周里便告售罄，第三次印刷五萬冊還是供不應求。這對一本學術專著來說，可謂暢銷之極了。不惟如此，福柯以前出版的滯銷著作也隨著《詞與物》的暢銷而走俏。

《詞與物》的問世是法國知識界一樁大事，在法國思想界激起強烈反響。當時法國各文藝周刊爭相以“人之死”這一醒目的頭條，大書特書地介紹了《詞與物》。

《詞與物》標志著?？碌膶W術興趣已從西方癲狂史和醫(yī)學史轉向西方思想史，但此書之鵠的絕非記錄從文藝復興時代到十九世紀末葉西方思想史的形形色色的表層變化、堆積西方近現(xiàn)代思想史上萬花筒似的各種事件，而是力圖揭示支配各種話和各門學科的知識密碼以及這些密碼的各種配置。那么，知識的密碼究竟是什么呢？

?？抡J為：所謂的知識密碼實質上就是詞與物的關系。掌握這種關系乃是西方知識考古的關鍵所在。語言不僅是傳播知識的載體，而且還是決定知識的本原。西方思想史的變遷本質上就是詞與物關系的重新配置。詞與物的關系及其配置是思想史的深層結構。為了揭橥這些結構，就必須擯棄以連續(xù)性為原則的傳統(tǒng)歷史方法，象考古學家發(fā)掘埋藏在地下的人類遺存物一樣，去發(fā)掘思想史上積聚起來的一層層隱蔽的結構。分析西方知識的密碼、揭示西方知識的深層裂變，便構成了福柯稱之為知識考古學(《詞與物》的附標題就叫“人的科學的考古學”)的宗旨。正是知識考古學的方法，把?？碌奈鞣剿枷胧返奶接懲瑐鹘y(tǒng)的思想史研究區(qū)別開來。

知識考古學的核心概念是“知識型”。它在凝聚功能、定向功能和斥異功能上與美國著名科學哲學家?guī)於鞯摹胺缎汀庇兄惽ぶ?。?？虏⑽磳Α爸R型”下一個精確明曉的定義，它大致可釋義為：它是某一時代決定各種話語和各門學科所使用的基本范疇的認識論的結構型式、支配各種話語和各門學科的深層隱蔽的形成規(guī)則、制約各種話語和各門學科的知識密碼的根本配置。特定時代的知識活動皆受制于特定的知識型。人類思想史的裂變是知識型發(fā)生格式塔轉變的產(chǎn)物?！对~與物》主要就是關于知識型及其轉換的探討。它選擇了從文藝復興時代末期到十九世紀末葉這段時間和有關語言的、生物的、財富的三種話語，揭示了文藝復興時代以后，由知識型的深層轉換所引起的西方思想史的種種轉化。?？抡J為：其間經(jīng)歷了三個時代和三種知識型。

(1)文藝復興時代的知識型。文藝復興時代的知識型體現(xiàn)為“相似”。?？轮赋觯涸谖乃噺团d時期，“正是相似指導著文本的詮釋和解釋；也正是相似組織了符號的作用，構成了可見與不可見事物的知識，并控制了表現(xiàn)這些事物的藝術。宇宙包容于自身之內(nèi)：大地與蒼穹共鳴，臉孔在星斗中望見自己，植物在根莖里保存著對人類有用的秘物。繪畫模仿著空間。”(《詞與物》法文版，第32頁)相似通過近便、模照、類比和感應這四種相類形式配置了文藝復興時代的話語秩序。但到了文藝復興時代末期，新舊知識型開始發(fā)生轉換。?？抡J為：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訶德就是這種轉換的藝術典型。倘若說《唐吉訶德》第一部表達了文藝復興時代的知識型，那末第二部在某種程度上表達了古典知識型。當唐吉訶德既是冷嘲又是消極地作別相似時，“相似和符號已解除了先前的聯(lián)盟；相類已成為欺騙并瀕于幻覺甚或癲狂?！~與物彼此不再相似?！?《詞與物》法文版，第61—62頁)

(2)古典時代的知識型(十七——十八世紀)。在古典時代，符號的配置變成二元：能指和所指。詞與物之間不再是相似關系，而是表現(xiàn)關系。因此，古典知識型主要體現(xiàn)為表現(xiàn)。表現(xiàn)在把握事物之間關系時主要根據(jù)“秩序”和“分類”。古典時代的各種話語和學科都是以秩序和分類為基礎的。雖然在十七世紀晚期，由于數(shù)學和力學的蓬勃發(fā)展，機械論和泛數(shù)學傾向盛極一時，但從知識考古的角度看，指導和支配古典時代話語和學科的乃是以秩序的形式表現(xiàn)事物的關系的原則。?？抡J為：古典時代的三門代表學科普通語法、博物學和財富分析是語詞、生物和需求領域里的秩序科學。在表層上看，這三門學科代表著三種話語，各有千秋，但在“考古學”層面上，它們都由表現(xiàn)所維系。因之，表現(xiàn)衰落之時便也是古典學科式微之日。這發(fā)生于十八世紀末葉。是時，語言、生物、經(jīng)濟這三種話語都紛紛突破表現(xiàn)的囿限。?？轮赋觯骸罢f話人的朦朧但卻執(zhí)著的精神、生命的狂熱激情和不懈努力、需求的潛在能量，所有這些都從表現(xiàn)的存在模式中掙脫出來。……表現(xiàn)話語的統(tǒng)治和說明自身并以其語詞的順序說出沉睡于事物之中的秩序的表現(xiàn)的王朝也隨之崩潰。這一轉變與薩德同時?！?《詞與物》法文版，第222頁)

(3)現(xiàn)代知識型(始自十九世紀)。隨著表現(xiàn)的崩潰，構成世界的不是由同一性和差異性原則連結的孤立要素，而是有機的結構與總體發(fā)揮功能的要素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一種有機結構與另一種有機結構的連結不再是幾個要素的同一性，而是要素之間關系(這是一種不再以可見性為基礎的關系)的類比和要素發(fā)揮的功能。功能這個概念以時間為中心，歷史在現(xiàn)代思想里扮演著與秩序在古典思想里相仿的基本角色。歷史不是事件的單純描寫。歷史的意義在于知識的基本配置，包括時間、發(fā)展和“變成”諸概念。這是十八世紀末葉興起的所有經(jīng)驗科學的共同點。(參見阿蘭·謝里登《密歇爾·?？隆笳嬉庵尽酚⑽陌?，第65頁)當歷史原則取代了秩序原則、功能概念取代了分類概念時，現(xiàn)代知識型便應運而生。這種知識型以探求根源的歷史性為特征。由于知識型的變化，古典時代以秩序和分類為基礎的普通語法、博物學和財富分析便讓位給現(xiàn)代的以歷史和功能為基礎的歷史語言學、生物學和經(jīng)濟學?，F(xiàn)代的這三門代表學科分別由一八○○——一八一○年左右的鮑普、居維葉和李嘉圖創(chuàng)立，分別以語言的歷史變化、生物的有機結構與生產(chǎn)和勞動為中心，體現(xiàn)了共同的現(xiàn)代知識型。根據(jù)知識型學說，?？绿岢隽艘粋€令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者大為不悅的觀點：馬克思的經(jīng)濟學并不標志著西方經(jīng)濟理論的根本裂變，經(jīng)濟理論的真正的知識型變化應歸功于李嘉圖，馬克思對李嘉圖的修正本質上屬于共同的知識型范疇，而馬克思經(jīng)濟理論與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理論的論戰(zhàn)相對于根本性的“考古學”事件來說，無非是浮面的東西罷了。?？聦懙溃骸霸谖鞣街R的最深層，馬克思主義并未導致真正的間斷性；它作為它那個時代的完美雅致的知識和令人滿意的形式，易如反掌地在認識論的配置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耆蕾囉谶@種配置。馬克思主義如魚得水似地存在于十九世紀思想里：即是說，它不可能生存于其它任何之處。盡管它與資產(chǎn)階級的經(jīng)濟理論背道而馳，盡管這種背道而馳致使它把激進的顛倒歷史學的計劃用作一種反對它們的武器，然而這種沖突和計劃作為它們的可能性的條件，不是一切歷史學的再創(chuàng)造，而是一個考古學能夠精確定位并同時根據(jù)十九世紀的資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學和革命經(jīng)濟學所共同的方式加以描述的事件。論爭也許激起了幾簇浪花、蕩漾了些許漣漪，但它們無非是孩童泛舟池塘的風浪。”(《詞與物》法文版，第274頁)這是《詞與物》中非常有名的一段話。它或許代表了法國左派知識分子對馬克思統(tǒng)治地位的懷疑、對傳統(tǒng)馬克思觀的挑戰(zhàn)，合理與否尚有待于我們進一步研究。

以上就是?？略凇对~與物》里所描繪的西方知識型轉換的大致輪廓。近些年來，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討論與反思一直是中國文化人的熱門話題。我以為，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研究欲超越前人的水準，欲在更深的層面上挖掘和破譯中國思想文化的密碼，欲在更高的層次上得到升華，也許可以從?？轮R考古學中得到某種啟發(fā)。

在理論上，?？碌奈鞣街R考古學有兩個特征需在此提出：

(1)反傳統(tǒng)歷史觀。傳統(tǒng)歷史觀是以連續(xù)性、因果性和目的論為原則的。福柯強烈反對并徹底拋棄了傳統(tǒng)歷史觀的這些原則。他的知識考古學是一種反歷史的歷史，它以強調(diào)歷史和認識論中的間斷性、斷裂、限度、轉換為基礎，知識型的轉換是一種間斷性的轉換。?？碌闹R考古學標志著笛卡爾式連續(xù)的、積累性的歷史觀的毀滅，標志著一種全新的歷史觀念和歷史方法的誕生。

(2)反人文主義。反人文主義是六十年代結構主義勃興后，在法國知識界蔚然成風的思潮，而?？略凇对~與物》中破天荒提出的“人之死”的論點遂成這股思潮的著名口號。他在該書里對近代人文科學流行的人的概念作了批判性的考察。眾所周知，文藝復興時代的人文主義者和古典時代的理性主義者均將人從神學的禁錮中解放出來，并賦予他以偉大的地位。但?？抡J為：西方以理性主義為基石的人文主義是虛偽的。從《癲狂史》到《詞與物》，?？乱灰载炛闹黝}便是：隨著理性和科學的昌盛而來的是人類經(jīng)驗的枯竭，排斥無理性以建立自己的一統(tǒng)天下的理性不斷遭到外界的打擊，從尼采開始，理性和科學的不可一世的統(tǒng)治搖搖欲墜，人文主義大廈的裂紋愈益明顯。于是，“猶如在十八世紀末葉古典思想的根基所發(fā)生的那樣，……人類的形象必將象畫在海邊沙灘上的圖畫一樣，被完全抹掉?！?《詞與物》法文版，第398頁)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尼采將上帝置于死地，而?？抡驹谀岵傻募缟蠈⑷酥糜谒赖?，從而完全擯除了賦予一切救世思想和歷史以最終目的的偉大假設。

福柯，曾懷著巨大的憂患預言了“科學時代”的毀滅、“人類時代”(earofman)的終結，同時他也抱著堅定的信念憧憬著太平盛世的到來。

(《詞與物》，(法)?？轮?，中譯本即將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