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應該寫點東西?!崩衔楹攘丝谄【?,望著桌上剩下的幾個菜,對我說。
寫東西?我暈乎乎地點著頭,嗯,寫東西。
這家店座落在學校的中心,生意頗不錯,來的人絡繹不絕,由于大都是男女相伴而來,我們兩條光棍不免有點形單影只了。
忽然,老伍撇了撇嘴,哼了一聲,我忙扭頭看去,原來是幾個男生擁著一個并不漂亮的女生走了進來。
“瞧她那得意勁,”老伍翻著白眼,“白送給我我都不要。”
我回過頭挪揄地笑了笑:“總比沒有好,瞧我們倆,被愛情遺忘的角落?!?/p>
“不,”老伍也笑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也?!?/p>
我們每星期六晚上都來這聚一次,談點見聞,或發(fā)點牢騷。只是,我們窮學生兩袖清風,一個月來四次已使得我們經常性地降低平時的伙食標準。
“我想寫小說。”我說。
“你應該寫點東西,”老伍晃著腦袋,“撈了稿費,咱們就可多來幾次?!?/p>
應該說,來這上學還是異常順利的??忌狭舜髮W,家里人一高興,為了對這光宗耀祖的壯舉表示褒獎,專門買了臥鋪票,使我免除了許多旅行的折磨。來這后又碰上了八五級的兩個老鄉(xiāng),幫忙安置好了窩,晚上便來到校園中心的這家飲食店。
身處異地,遇到老鄉(xiāng),自然親熱異常。
“怎么樣?”羅偉望著我,“來這后有何感想?”
“象個廟?!?/p>
老伍補充道:“一個有尼姑的和尚廟?!?/p>
“知道就好,”羅偉呵呵笑了起來,“大學生活,尤其是工學院,有點枯燥。象你們,兩千多新生中只有……”他征詢地望著我。
“三百多個?!蔽颐靼姿雴柺裁?。“對,”他身子后仰,舒適地靠在椅背上,“明白嗎?你們少了半邊天?!?/p>
我和老伍全神貫注地聽著。
“不過,”他轉了口風,“你們在大學里最好不要談……你們還小,這種事很耗精力的,況且,學校也不允許。”
我望著這位不比我們大的“前輩”,問道:“你呢,怎么樣了?”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輕描淡寫地說:“有幾個表妹而已。”
“表妹?”我笑了,不知誰告訴我,女朋友只能有一個,表妹則不定額。
“他,”羅偉指了指季軍,“和我又不一樣?!?/p>
“大學四年我不準備談戀愛,尋找點安慰罷了?!奔拒姷匦χ?。
老伍問:“怎么樣,找到了吧?”
季軍聳了聳肩膀,不置可否。
我忽然覺得,還有什么能比坐在這樣的小店里,圍著幾瓶酒,就著幾個菜,談論中學時代想談卻不敢放肆談的問題更有意思呢?
二
“想什么?”老伍捅了捅我。
我用筷子在酒杯里攪了攪,說:“永恒的主題?!崩衔橐汇?,轉瞬明白過來,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起來。來這后我們養(yǎng)成了不分場合、時間,無緣無故地哈哈大笑的習慣。
“我們宿舍天天晚上談到十一點多鐘?!?/p>
“十一點?”我望著不斷泛起泡沫的啤酒,“我們宿舍不到一點鐘決不罷休?!?/p>
“還記得第一次來的那天晚上嗎?我倆,還有羅偉他們兩個?!崩衔橥遥拔椰F在還感到很奇怪,為什么剛見面,他倆就和我們討論永恒的主題。”
我忽然想起剛聽到的“人生哲理”,于是對老伍說:“我念首詩你聽。
人生本應happy(快樂),
何必整天study(學習)……”
沒等我念完,老伍接了下去:
“娶個lady(女士)漂漂亮亮,
生個baby(小孩)白白胖胖。”
那天晚上和羅偉、季軍、老伍分手后,我暈頭轉向地回到了宿舍,已經十二點了。
我歪歪扭扭地剛倒在床上,上鋪的江西老俵便探下個頭來問我:“哎,哥們,說說看,找老婆找什么樣的好?”
我驚訝這些剛認識的同學竟能如此肆無忌憚。蒙眬中,我反問道:“你說呢?”
話音剛落,馬上就湊過來幾個腦袋。
“靚的?!?/p>
“可愛就行了?!?/p>
“要會干家務。”一陣睡意襲上我的腦袋,我含糊不清地說:“要‘三心牌的?”
“什么?”幾個腦袋湊得更近,“三心牌的?”
我打了個飽嗝,沖著這些圓滾滾的東西說,“看著惡心,提起傷心,留在家里放心?!?/p>
三
“喂,”老伍望著我,“有煙嗎?”
我攤開了雙手。
老伍摸摸口袋,起身離去。
世界上一種事物存在,總有它存在的理由,就象男人為女人而存在,女人為男人而活著一樣,香煙這種東西之所以“禁”久不衰,就因為它能夠解悶。
“李麗給你寫信沒有?”老伍買煙回來,問我。我望著他熟練地撕開煙盒,淡淡地說:“寫了,昨天收到的?!?/p>
他彈出一支,伸了過來,我用牙齒輕輕地咬住。照例是最便宜的“南雄”,我們只抽得起這種劣質煙。點燃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用舌頭輕輕抵出去,再變成兩條濃濃的煙柱從鼻子一縷不剩地吸了回來。啊,愜意極了!
“呼—”良久,我將變得極淡的煙伴隨著一聲嘆息長長地吐了出去。
黑板前老師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最后終于看不見了。我又睡著了。
天天晚上尋開心,大聲吵鬧,討論永恒的問題,然后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我?guī)缀趺客矶純牲c鐘才睡,結果白天總是睡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什么叫大學生?這就是大學生。
一覺醒來,我驚奇地發(fā)現,竟然還沒下課,我搖了搖混混沌沌的腦袋,四處觀望起來。工學院的姑娘確實太少了,諾大一間教室只在中間坐著寥寥可數的幾個,且只有一個稍為出色一點的。僅憑這一點,就不能說男女是絕對平等的,罪過呀罪過!
我的視線落在了側面一個閉住眼睛東倒西歪的男生身上。他象一個繞平衡位置振動的單擺一樣,在那里悠閑地搖來擺去。忽然,單擺沒有擺回平衡位置,而是越過了最大位移,倒向一側。然而使我叫絕的是他竟然在將倒未倒之時猛地停住了,腦袋一抖,睜開了雙眼。
單擺坐正了身子,似乎想聽聽課,可是眼皮又不聽話地慢慢合上了。忽然,他舉起了右手,重重打了自己兩記耳光。我真佩服他,因為我也親身體驗過,這樣做是要有一定勇氣的。或許是效果不佳,他又曲起食指,在鼻尖上使勁彈了一下,痛得他馬上咧開了嘴,口中“咝咝”地吸著氣。于是第二次彈時他無論如何下不了手,半邊臉上的肌肉籟簌地極有韻律地蠕動著。
我發(fā)覺,我早已睡意全無。
我抽出昨晚沒看完的新派武俠小說,埋頭苦讀起來。開學兩個星期,我沒好好地聽過一節(jié)課。
四
“還記得中學時嗎?咱倆,一個班長一個班副,她是學習委員,我們聚在一起時多么開心啊,”老伍向我噴了口煙,“可惜現在她考到北方去了,真是天涯各一方呀!”
“其實,她過得未必比我們好?!蔽艺f。
“那天,”老伍吸了一口煙,“她怎么說?”
“我們,”我頓了頓,“她說,象一只船?!?/p>
“船?”
“沒舵的?!?/p>
老伍愕然。
沉默。
我吐了一串煙圈,老伍用手指一一捅破。
我望著桌面:“很多人都以為我們是幸運兒,時代的驕子,前途無量,其實有幾個人知道我們現在的心情。唉—”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說,”老伍望著我,“她,或許是對的。”
“是嗎?”我拉過一條長凳,將腳架了上去。
老伍旋轉著手中的酒杯?!澳悴挥X得,”他望著酒杯,“我們似乎少了點什么?我們的生活,”他抬頭看了看我,“少了點……什么?”
我重重地吸了口煙,默然無語。
老伍的話是對的。中學時代,一切為上大學而存在,無需煙酒。而現在呢?
眼前煙霧彌漫,人生如夢,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我輕輕彈了彈手中的煙,一團灰白色的余燼無聲無息地飄落地上。
我竟音有點冷了,
我沉默了許久。驀地,我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說:“她是對的”。
五
走出店門時,夜已經很深了。一陣涼風拂面而來,人似乎清醒了許多。我望著滿天星斗,狠狠地吸了口煙。媽的,真苦!
“走。”我甩掉煙頭,拉了把老伍,走進了冥冥夜色之中……作者簡介
楊湘沙,男,18歲,廣州華南工學院一年級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