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雪麟
和青年們談這個題目,我是沒有資格的,因為我正是在關鍵時刻沒有承受住壓力才成了一個失敗者,正是在走上自己事業(yè)的高峰時遭到了最慘痛的挫折。青年們也許還不了解,人生的有些關口是多么重要,認識環(huán)境和把握自己是多么不容易。如果我的教訓能夠對青年們有所啟發(fā),我情愿重溫噩夢。
1983年,我在地方足球隊當了20多年教練之后,開始接手國家隊。能夠擔任國家隊主教練,我的心情是激動和復雜的。當時我已53歲,對一個年過半百的人來說,還有什么能比這個機會更讓人興奮和感受到生命的價值呢?這無疑是我事業(yè)上的高峰,也是最后一站。再拼它一次,沖出來了,可告慰全國父老;沖不出來,也得拼出個模樣,不成功也成仁。同時我也意識到,此舉風險很大,兇多吉少。一是歷史上的壓力:賀老總“三大球不翻身死不瞑目”的遺言一直讓人心里沉甸甸的;1982年世界杯賽中國隊未能出線成了全國人民和海外同胞的憾事。足球何時沖出亞洲,是全國上下注目的焦點。二是國家隊狀況不佳:飲恨新加坡之后,亞運會又沒踢好。前任教練蘇永舜全家遷居加拿大,容志行、遲尚斌等主力隊員也準備掛靴,球隊士氣低落,氣氛沉重。我也想到過今后的結局,足球教練大多沒有好下場,不僅是中國,在國外也是一樣。打勝了,不可能見好就收,叫做欲罷不忍,還想打得更好。什么時候打敗了,頭破血流了,才下臺。盡管想過這些,我還是信心十足地上任了。人生能有幾回搏?就來個最后一搏吧。
上任后我不敢有半點松懈,因為擔子太重,壓力太大。這壓力來自各方面,光球迷的狂熱就不得了。球隊在北京訓練的時候,每到下午都有幾百名球迷圍著觀看。你踢得漂亮,他高聲叫好,稍踢不好,就“臭??!真臭”地亂喊,弄得有的隊員連訓練都放不開。訓練尚且如此,正式比賽又將如何呢?
報界也睜大了眼睛注視我們的一舉一動,一場比賽下來立即作出反應,評頭品足,毫不客氣。隨之而來的是全國各地的信件。兩年中我們收到上萬封,說好說壞的,什么都有。但不管是何種方式,表現(xiàn)出來的心愿就是一個—沖出亞洲。
“沖出亞洲”是全國人民的期望,對我們來講,某種意義就是最沉重的壓力。輸了便“無顏見江東父老”,這種念頭常常在我心里浮現(xiàn)。我們不怕訓練的艱苦,但不敢說不怕壓力,它已經成了一種心理障礙,一個幽靈,時時出來干擾我們。一般的比賽我們能踢好,越是大比賽、關鍵的比賽越不行。我有時干脆不許隊員們看來信、看報紙,以免干擾,但這不是高明的辦法,正說明我忽略了隊員心理素質的訓練。我們不是怕對手,是怕我們自己。
我還忽視了另一個潛伏的危機:1984年獲亞運會亞軍,在國內反響不小,但驕傲情緒也在滋長。對一個成熟的球隊來講,這種情緒能夠在比賽的得失中得到控制。而此時的驕傲卻是和心理素質差、對外界壓力的承受力差、不成熟等弱點攪在了一起,其后果就相當可怕了。我當時并未深刻認識到這一點,說還是說,但在隊員聽來都是不疼不癢的。而我斟酌過多、缺乏魄力的弱點也在這種狀況中導致了5.19慘敗的致命傷—不具有力排眾議的堅定意志。
世界杯小組賽在客場與香港打了平手后,國內已是輿論紛紛,說我們連個香港隊都踢不贏,真沒本事。當局勢發(fā)展到只要在主場與香港踢平就能出線時,“贏”的輿論更是鋪天蓋地而來。上下左右無不認為是穩(wěn)操勝券,隊員們也蹩足了勁:狠狠地灌,灌它個夠!領導的期望,報界的渲染,球迷的狂熱都使我們感到,不僅不能踢輸,而且不能平,踢平了也不光彩,也得落罵名。我曾經提出過打一號方案(即收縮在后半場,防守反擊),但我沒有自信力堅持,我們自己已經把兩條出路(踢平、踢贏)變成了一條(只準贏)。后來,當我追悔莫及的時候,曾無數(shù)次地想過:如果我當時任憑你罵也好,指責也好,就堅持打“一號”,情況會如何呢?事情非常清楚,我們打“一號”,香港隊專門對付我們的密集防守就行不通,因為他們不進球就等于輸球。他們穩(wěn)不住,給我們造成反攻的機會,我們就很可能贏。該急躁的是他們,怎么成了我們自己呢?盡管我堅持一號方案未必行得通,但作為教練員至少不該是人云亦云。而我卻被輿論所左右,屈服于壓力,再加上自己也頭腦發(fā)熱,導致了決策的錯誤。這真是教練員的最大悲劇。
5.19之戰(zhàn)開始了,其結果是氣(驕氣、睹氣)生熱(頭腦發(fā)熱),熱生激(指導思想的偏激),激生急(情緒急躁),急生亂,亂了方寸。當香港隊又進一球,我們以1:2落后時,局勢完全控制不住了,我只有暗叫一聲,完了!
這以后的一段日子是不堪回首的。5.19我一夜不能成眠,半躺在床上,一根煙接一根煙地抽。屋里沒有斷人,不管什么樣的安慰話也減輕不了我的一絲痛苦。憤怒的信件從四面八方涌來,言辭之激烈讓人難以目睹。有人寄來了刀片和繩子,示意我該以死贖罪。北京的球迷們則天天圍著球隊駐地詛罵我的名字,讓我出來回答問題。之后的長城懷賽無法參加了,隊員們不言自明,卷起鋪蓋卷兒悄悄離開了國家隊。往日生龍活虎的宿舍樓變得空空蕩蕩。我向領導遞交了辭職報告,我只有以辭職來向國人謝過了。
一切都來得這么突然,這么慘痛,結束得這樣快。現(xiàn)在回想起來都象是作了一場噩夢。之所以慘痛,還不在于這次失敗本身,而在于這是最后一次為中國的足球事業(yè)拼搏的機會了,我的年齡已使我?guī)缀鯖]有可能挽回過失。這種痛苦決不是年輕人所能體會到的?;叵胱约旱那鞍肷?,也曾有過兩次迷惘。一次在1954年,國家送我們到匈牙利訓練,當時的守門員是張俊秀和我。一年多的時間,我們的足跡遍及東歐,打了一百多場,可我坐了一百多場冷板凳。失望幾乎動搖了我繼續(xù)踢球的信心。但坐冷板凳的結果是使我拼命地動腦筋研究足球戰(zhàn)術,為今后走上教練員的道路打下了基礎。第二次是文化大革命,所有的運動隊都解散了。我很灰心,不想再搞體育了。但那不是我個人的過失,一旦國家的命運有轉變,正當壯年的我又全身心地投入了足球事業(yè)??蛇@一次呢?辭職后的日子并不好過,我已習慣于奔波、忙碌的生活,現(xiàn)在忽然成了清閑的人,真不是滋味。早上六點我會突然驚醒過來,以為該去帶操了,當意識到自己已經辭職時,不覺黯然傷神。我對國家足球隊的設想也只實現(xiàn)了一半,如果再給我一些時間,這支隊伍會成熟得多。我明白了,5.19之所以一直困擾著我,甚至要困擾我一輩子,就是因為我永遠失去了機會。
要經受住這樣的挫折真不容易。我終于從艱難的日子里走了過來。如果讓我對青年們說些什么的話,那么我要告訴青年:在人生那些至關重要的關口,頭腦一定要保持清醒,要有承受壓力的勇氣。就象比賽會有失敗一樣,人也會有過失和挫折,只要你還年輕,這一切都不可怕。就是我也還有自己的后半生,不管今后做什么,我仍將為中國的足球事業(yè)竭盡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