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粱

張來福1950年生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土默特左旗臺閣牧鄉(xiāng)人，養(yǎng)殖專業(yè)戶

（他自己說35歲，看上去，至少有45歲。禿頭，皮膚很黑，也很糙。）

我是個莊戶人，不會說話，說到哪兒算哪兒，你就湊合聽吧。

我的出身可復雜了。我親爹媽是中農(nóng)，我一落生，就把我過繼到姑姑家了。為啥過繼？窮嘛。我姑姑，就是我現(xiàn)在的媽。她老人家命苦。嫁過3個男人。嫁的第二個男人，有17畝2分地，結婚4個月，趕上土改，被劃成地主，好，我的出身就是地主了。后來，我那地主爹抗不住斗爭，上吊了。我媽又改嫁，嫁給我現(xiàn)在的爹。這老漢倒是貧農(nóng)，可鬧日本時，他被逼著催過一次公糧，一來運動，給定了個“壞分子”。這下，我的出身又加了一條——“壞分子”。所以，人家一問我的出身，我就說：“花花農(nóng)”。貧農(nóng)、中農(nóng)、地主、壞分子，還不夠花花呀。結婚后，又倒霉了。我媳婦是蒙古族，不知怎的，文化大革命那年月，老丈人被整成個什么“內(nèi)人黨”，結果，被活活打死了。我的成分又添彩啦——“內(nèi)人黨”的女婿。

那時候過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餓。媽呀，餓肚子真難受，肚皮貼著后脊梁，氣都喘不上來。沒法子，就偷。我不偷別的，就偷糧食，玉米棒子、剛灌漿的小麥、山藥，什么能吃偷什么。那年月，有幾個不偷的？逼的呀。不光偷，還賭。20多歲的時候，我就開始耍錢，總想贏幾把，混飽個肚子。可總是輸。好在我本來就窮，也沒多少錢好輸?shù)?，輸幾回，也就死了心了。我還去呼包公路上出民工，一天掙5毛錢補助；又給大隊磚廠背過窯，還出外跑過亂（跑采購）。那時候跑采購，騎輛破車，揣上兩個玉茭面貼貼，餓了，找個飲水站，花5分錢買碗水就湊合一頓。

苦就不說了，那時候莊戶人有幾個不是苦過來的？老說那些沒意思。說說后來吧。

后來，開了三中全會。我打心眼里贊成三中全會。沒有三中全會，我張來福還不定混成什么德性呢。81年，我們村也搞承包，土地分到莊戶人家里，農(nóng)機具作價拍賣。我借了2,000元錢，買了個小20拖拉機，那是個開不動的爛家伙，花錢修了修，交給我兄弟開。從81年1月到83年5月，用這臺小20給建筑工地拉磚瓦砂石，收入9,000多元。這時候，我兄弟對我說：“哥，咱的拖拉機太小了，再買個大的吧。”一句話，把我的心也勾活泛了，一下子把9,000多元都投了進去，買了個大家伙，又貸款買了個拖斗。一大一小兩臺拖拉機跑了一年多，又掙了24,000元。照理。這樣跑下去，我的日子可以過得滿不錯了。可跑了這多年，我總覺著，一個莊戶人出外攬活，總得看人家的眼色，低三下四的，忒憋屈。咱得鬧點事業(yè)干干。我看中了家跟前的一片荒地。那是一片黑堿地，什么也不長，可挖塘養(yǎng)魚不錯。我包了下來，花7,000元雇了臺推土機，推出了20畝魚塘。放上魚苗后，內(nèi)行人說：“來福子，你這魚塘不行，清湯寡水的，魚不長。得下糞。”我又花了1,500元錢到牛場買了糞喂魚。后來一尋思，花錢買糞喂魚，著實地不合算，干嘛不自己喂牛呀！我又拿出4,200元買了6條牛。我張來福還真來福了，那6條牛年底又下了6條小牛。這下可好了，不用花錢買糞，魚長了，還有牛奶賣。這不是錢滾錢么？84年城里有了新規(guī)定，拖拉機不讓進了，我就買了汽車。一年里，又掙了40,000多。有了錢，我也不存，拿出一部分買了1,000只鴨子、,000只蛋雞。你看，我的事業(yè)象那么回事了。村里人說：“來福子行了。這回可是胡傳魁的隊伍——鳥槍換炮了?！?/p>

那天我從家出來，看見有個人總在魚塘那兒轉(zhuǎn)，偷魚的？又不象。我走過去才看清，那是個老漢。老漢挺和氣，問我今年多大了，搞了些啥副業(yè)，養(yǎng)了多少魚，多少牛。最后問我有啥困難沒有，我說現(xiàn)今攤子搞這么大，項目這么多，最大的困難就是不懂技術，不會經(jīng)營。老漢說，你可以請顧問嘛。我說，咱一個莊戶人，進城兩眼一摸黑，誰也不認識，咋請？老漢說，這事交給我吧。當時，我沒往心里去，尋思人家是客氣，說說就完了。誰知，過了幾天，來了5個人，說是自治區(qū)紀委副書記石光華介紹來的，來給我參謀參謀，當個顧問。哈，鬧了半天，那老漢還是自治區(qū)里的大官哩，那么隨和，一點也看不出。那5個人都是農(nóng)牧漁業(yè)的專家。他們看了我的雞、鴨牛、魚池，又看了附近的荒地，都說我干得對，又給我出了好多主意。

那5個專家走后，我心里熱呼呼的。那么多人支持咱，咱還怕個啥，干吧。按照專家的意見，貸款70,000元，把魚池擴大了150畝，蓋了雞舍，花30,000元打了兩眼井。我又尋思，現(xiàn)在用推土機的活這么多，總雇人家的，管吃、管喝、管油錢不算，每天還得付40元錢，天長日久的，太虧了。于是，又用22,000元買了臺推土機。你看，雞呀、牛呀、魚呀，再加上汽車、拖拉機、推土機，夠轟轟烈烈吧。我自己也覺得不錯了。

那年我去青島接汽車，回來時，一路上就找專業(yè)戶看。這一看，我才知道自己是井里的蛤蟆，外面的天大著哩，和人家比，我還差得遠著哩。就是從青島回來的路上，我第一次聽說火雞。人家都說，火雞那東西好，長得特快，一只能掙上幾十塊哩。我心里又活泛了，想打聽打聽那東西咋個養(yǎng)法。在嶗山打聽到一戶養(yǎng)火雞的，我想進去看看，人家不讓，忒摳了。從山東到北京，我一路打聽，人家都不說，也不讓看。嗐，我心里真急，急也沒辦法。一直到了北京地界的大興縣，那天下午我渴了，到一家院子里要水喝，那家只有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在屋里。那女人正在縫被子。喝，從炕面到天棚，被子都摞滿了。我問那女人縫這么多被子干啥。她說辦學習班。我問啥學習班，她說養(yǎng)火雞的學習班，一天交15元，學7天。這可應了那句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往院里一看，幾十只馬高馬大的家伙正吃食呢，吃幾口，停下來一疊聲地叫，象牛叫似的。這就是火雞嘍。就這個養(yǎng)法，你能養(yǎng)，我也能。干脆跑到供銷社，買了兩塊錢糖，給那兩個孩子吃，我往炕沿上一坐就跟那女人拉呱開了。東一句西一句，從下午兩點拉到晚上六點，火雞的特性和飼養(yǎng)方法問了個八九不離十。這下，進學習班的100多塊錢省下了。我又跑到北京畜牧局，買了100多塊錢的資料。

一回到家，我就花了3,600元錢買了60只種火雞。鄉(xiāng)下人哪見過這東西，說：“來福子又做啥怪，弄些個魔障來，咋養(yǎng)喲?！蔽液拖眿D起五更睡半夜地侍弄，還真行，只死了兩只，其余的象吹了氣似地長，幾個月就長到30來斤，真喜人。一高興，我又買了500只。這下，村里可熱鬧了，都說：“養(yǎng)少了還行，多了就懸了。養(yǎng)不活可咋整?！庇械倪€說：“沒見過自己送死的吧，這回看來福子嘍。”意思是我得破產(chǎn)尋死去。我那老父親嚇得都軟在炕上下不來了?？蛇@500只雞一只也沒死。慢慢地，周圍的人看出火雞是好東西，都來向我買雞雛了。我現(xiàn)在看出來了，凡事得有個人挑頭，只要挑頭的干成了，大家也就跟著干了。

85年，自治區(qū)多種經(jīng)營站要跟我聯(lián)營火雞場，好哇，聯(lián)吧。兩下里訂了合同，對半投資、對半分成、同沾利益、共擔風險。新場投資170萬，85年4月23日畫線破土動工。同時，我跑到北京，找到中法畜牧協(xié)會，和法國人談判買種蛋。不怕你笑話，咱一個莊戶人，頭一回和外國人打交道，進了豪華的談判廳，想撒尿都找不到廁所。多虧北京的同志幫忙，5月23日，從法國貝蒂納公司買進了20,000個種蛋。我們邊建場邊孵化。9月15日火雞場竣工，小火雞已長得老大了。85年當年，新火雞場產(chǎn)值140萬元，跟投

資差不多了。

如今，這里的人都叫我張員外，是覺得我有錢才這么叫的。還有人傳：“張來?，F(xiàn)在可牛了，大背頭，尖皮鞋，整天穿著大西服。吃飯的時候，一邊一個大姑娘架著，身后一個大姑娘捶背，眼前一個大姑娘往嘴里喂飯。”真他媽的，我整天泡在大姑娘堆里了。有些人沒事干，吃飽了撐的，總把我往花花里說。

沒錯，我是有點家業(yè)了。魚池、雞場、汽車、拖拉機、推土機什么的，加起來總有100多萬吧?？晌覜]有一分錢存款，吃飯就愛吃咱內(nèi)蒙的莜面，抽煙就是卷“大炮”。我把賺來的錢都投入再生產(chǎn)了。我還想過，有了火雞場，應該搞配套生產(chǎn)：屠宰、羽毛加工、罐頭什么的。最好還能有輛冷藏車。有了冷藏車，可以把宰好的火雞一家伙拉到北京去，送進大飯店、大菜市場。我還想在呼和浩特、北京，開上幾家飯館，專做火雞。我就不信中國人不愛吃又鮮、又嫩、營養(yǎng)價值又高的火雞。

今年冬季，我還想往江蘇一帶跑一跑。人家那里發(fā)展得快，咱得去學兩手。

爹媽給我取名叫來福，30多年了。只有這幾年才來福了。咱這福一不是偷來的，二不搶來的，三不是坑蒙拐騙來的。這福是黨的好政策帶來的。這年月還有人怕致富，怪了，有黨哩，有政策哩，正正當當致富，怕個毬！

潘漢渭1959年生，浙江舟山第二海洋漁業(yè)公司漁民

對對，我就是潘漢渭。我原來叫潘捍衛(wèi)，“誓死捍衛(wèi)”的捍衛(wèi)，這兩個字總讓人想起“文化革命”。后來我改名了，改成漢渭。漢奸的漢，涇渭分明的渭。解釋得不好？哈哈，無所謂，隨便說說。阿拉（我們）漁民說話都隨便。有一點請儂（你）注意：我的姓名每個字都帶三點水，我跟水有緣分，哈哈。

跟水有緣分，真的。我就生在海島上。老家嵊泗。我爹是漁民。我爹的爹也是漁民。再往上算還是漁民。我小時候，部隊老到島上來放電影，我就跟著他們轉(zhuǎn)，部隊叫我“小尾巴”?！拔舶汀碑旈L了，也幫著做點事，后來謀到個打幻燈的生活，每月工資18塊。十幾歲的時候想得天真，總認為這輩子就打幻燈了。18歲那年，爹對我說：“老掙18塊也不是個事體，還是進漁業(yè)大隊吧?！?979年二漁公司招工，一個公社一個名額，還要考試。嗨，我是去不了嘍！沒想到，弄到后來，這一名額還就是我。緣分。

跟海結緣，結的是辛苦緣，危險緣。人家岸上工作8小時，阿拉船上24小時不安穩(wěn)。上了船就跟打仗一樣，一打鈴，儂就得三腳兩步跑到甲板上。船上頂危險的事體要算起網(wǎng)了。起網(wǎng)的辰光，儂眼睛要盯牢網(wǎng)，一不小心，會闖大禍。有一回，一個合同工用手弄纜繩的辰光不小心，結果自個的手也卷進去了。小伙子開頭還不叫，等到痛得“哎喲喲”，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好端端的手斷了。

阿拉這樣干，當時工資也就是25塊。當時船上還有個規(guī)矩蠻要命：船員拿一丁點小魚小蝦，人頭像就要上墻報示眾。為這個，我還跟干部發(fā)過火。阿拉在海上生死搏斗打的魚，自個拿一點就不作興啦？要講紀律，儂來一點罰款、警告也可以。阿拉也服?？蓛z這樣子照片示眾法，跟判處徒刑的布告差不多。人家年紀輕點的還沒找對象??！我講得喉嚨底冒火，干部的臉孔還是冷的。

牢騷歸牢騷，做歸做。阿拉漁民也是蠻有激情的。有時候激動起來，一夜連起7網(wǎng)。大冷天，甲板上結了冰，浪頭打來，濺在阿拉身上臉上，過一會也就結冰。要是有記者把漁民的辛苦記下來、好了?？上в浾邆儾粫⒗龊５?。來舟山的記者不少，來了就走辦公室。一串數(shù)字，幾條經(jīng)驗，功勞還是頭頭的。

我這個人容易心血來潮。有一回發(fā)完牢騷，我就買了個120相機，又偷偷帶上了船。當時有個規(guī)定：出海不準帶相機，大概是怕軍事秘密被拍走。我才不拍那個！我只想拍起網(wǎng)的鏡頭，拍漁民，還有海鷗。

我喜歡海鷗。阿拉打魚，海鷗一直跟著。漁民都喜歡海鷗，有時候也拿小魚釣海鷗。釣上來尋開心。海鷗倒蠻有骨氣，上來以后，寧可餓死，也不吃儂的東西。這一來，漁民又感動了，把海鷗放了。海鷗象阿拉漁民呵。

有一回鳥糞掉到我頭上，有人就說這是晦氣。我說運氣來了。那么大的天空，這小小的鳥糞正好落在我頭上，也可能下個網(wǎng)頭是大網(wǎng)頭了，也可能依老婆生下小胖子了。這不是迷信，是玩笑。我喜歡開玩笑。其實我也有好多苦悶。我雖然快要結婚了，可我對結婚不是太想。我結婚無非是為了讓人家知道我結婚了。一結婚，就是大人了，辦事有人相信，跟女同胞打交道也不會讓人說閑話。我女朋友人倒是不錯。我21歲那年，爺爺給我介紹對象。我去相親，沒相上對方，倒相上了伊（她）的妹妹，就是我現(xiàn)在的朋友。談上對象，新的苦悶又來了。伊不贊成我拍照。伊講一個漁民拍啥照啊，還是好好打魚，給領導留個好印象吧。唉，伊不曉得這是藝術，不曉得人要有個性。

伊講的，我做不到。我老跟領導吵，還對面拍桌子罵過官僚主義，去他娘的“好印象”。不是我不好，有的干部也沒給我好印象啊——女兒、外甥……都提起來，有便宜就占。要這樣的頭頭有啥用？當頭的應該大公無私，還要有本事。有的頭說，不是我要當頭，是工作需要。說得真好聽?；^一個。

講好話不會，意見倒老提。我看到海洋污染嚴重，就向國家海洋局提過意見。我說好多漁民還是近海捕魚，依廢物一流入海里，魚蝦都死了，阿拉漁民也會餓死的。我希望有關方面阻止廢物入海。不要以為這種事情是小事，成不了大功大名。依要是做了，老百姓會感謝儂。這種感謝是多少鈔票也買不來的。儂聽著心里多少舒暢啊。本來只能活60歲，心情舒暢就能活80歲。是件大好事啊。

我這種性格，有的人看著不舒服。我還是照自個的想法說話做事。我現(xiàn)在是大管輪，打魚也算是老手了，我想還不夠，打魚還得打多一點、打遠一點。在業(yè)余愛好上我也拋了本，花4,000多塊鈔票買照相設備，幾年來有一批照

片見報，辦起攝影展覽，還得了3個獎。4,000塊沒白花。在阿拉小島上，儂做得好一點，有人就說，“好？好個屁！”“打魚的，弄啥花頭？”我不理這一套。打魚的為啥就不能好，就沒花頭？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想我也能當上一個“狀元”的。我喜歡出頭露面，喜歡穿好一點。我特別喜歡穿龍褲。龍褲是漁民的傳統(tǒng)褲子，有點象燈籠褲。我一穿龍褲，頭發(fā)一散，人家說我“活脫脫一個舊社會老漁民，可以上電影”。哎，真的，儂可不可以推薦我去電影廠演個老漁民？

我還回來的。我不想離開船。當個漁民苦是苦一點，苦得也蠻有意思。在海上搖搖晃晃，忙里偷閑，也可以喝喝酒，吹吹牛，想想老婆。哈哈。等我這一世快到頭的辰光，只要人家能講一句“潘漢渭同志是個好同志，為阿拉公司、阿拉國家作了貢獻”，我就心滿意足了。哎，剛才忘了告訴依，我又有一個新名字了：漁郎，是我自個取的筆名，還不錯吧？

（題圖：劉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