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 岱
最近美國出版了紐約大學文學教授弗萊德列克·R·卡爾的《美國小說評論史:一九四○至一九八○年》,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美國的第一部小說評論史,作者原是個美國文學指南一類資料書籍的多產(chǎn)作家,素以寫作詳盡精辟著稱。六十年代初,他從康拉德著手,把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延至現(xiàn)當代英國的重要小說家,逐個加以分析評介,出版了洋洋數(shù)百萬言浩繁卷帙而聞名于世。
在這部評論史中,他把四十年來美國歷年的佳作,結(jié)合當時的世界形勢和國內(nèi)思潮的主流,加以分析和評價。卡爾教授此作的主題,顯然在探索美國小說的特定性質(zhì),和其發(fā)展所受上一世紀的清教徒神學理論的影響,諸如文學大師愛默生、梭羅等等古典作家的傳統(tǒng),甚至旁及到歐洲現(xiàn)代主義傳統(tǒng)作家如喬依斯、普魯斯特、卡夫卡與貝凱特等人對美國文學的影響。
卡爾教授的這一著作,雖不能比擬其先輩馬西森(F.O.Mathiessen,系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美國的新批評派)將愛默生、惠特曼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寫成歷史巨著《美國的文藝復興》的盛舉,但他對當前文學的趨勢收輯成文,并續(xù)寫馬西森巨著所引起美國文藝評論界之爭,實亦功不可歿。
他和譚納(TonyTanner,《文字之城》的作者)都認為美國小說的基本思想,是把淵源于田園式的歡樂與伊甸式的理想集中體現(xiàn)在個人身上。整個民族對大自然的遼闊空曠,不受局限普遍懷有天真純樸的感情。與此同時,還存在著一種繼承清教徒思想的逆流。這在多數(shù)作家中是相當普遍的。他們認為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達到完美無缺自由自在的田園生活;因為如果沒有任何界限或制度來固定和引導這種自由,那么一切都是空談。
為了追溯這一文藝思潮的矛盾演變,卡爾研讀了大量當代美國小說。他所選用最突出的典型,莫過于索爾·貝婁的成名作《奧基·馬區(qū)歷險記》(一九五三)。他認為當代的小說主題已從田園式理想生活轉(zhuǎn)化為著迷于不斷變更的人類關(guān)系。作者們把每次擺脫舊關(guān)系的行動看作是一次樂天派的“自由化過程”,而讀者則把這種行為視為陶醉于新的伊甸樂園,盡管樂園早已幻滅了。
對美國小說中卡夫卡作品的影響,卡爾認為,卡夫卡執(zhí)著于幻覺中的人間地獄——個人自由被禁錮于冷酷的官僚主義制度中——加深了美國作家們對太空也受限制的偏見。例如菲利普·羅思的《胸脯》(一九七三)和索爾·貝婁的《赫佐格》(一九六四)二書都在另創(chuàng)卡夫卡式生活樊籠的悲喜劇,亦即禁錮于某種結(jié)構(gòu)中的人物。羅思小說中的主角變成巨型的胸脯,貝婁所創(chuàng)造的大學教授只有回到自然生活中,才能暫時擺脫社會上無窮紛擾的憂患。實質(zhì)上,表層是美國式的“遁逃”,底層卻是歐洲式的回避眾人耳目,找個藏身之處;也就是說貝婁企圖在卡夫卡式的唯我獨尊和另一個走向外層世界的完善人格之間找個平衡,只是沒有達到目的而已。
卡爾認為美國小說有別于一般文學;美國文學充其量不過步歐洲現(xiàn)代主義的后塵,做些感覺探討和新成語的試驗而已。其實試驗則有之,說美國文學步歐洲現(xiàn)代主義的后塵,則不免言過其實??栒f美國創(chuàng)作小說和非文學性寫作方面有所突破,他列舉了威廉·史泰隆的《躺在黑暗中》和《放火燒屋子》,肯基塞的《飛越杜鵑巢》,塞林格的《麥田守望者》和貝婁的《赫佐格》為例。這些例子不啻否定了他自己所宣稱的上述斷語。
至于純文學性的游戲中,卡爾列舉了約翰·霍克斯,威廉·葛狄斯,約翰·巴斯,弗蘭納爾萊·奧康諾,托瑪斯·品欽,威廉·勃勞和唐納德·巴塞爾姆等人,并認為貝婁,拉甫·艾列森,沃格爾·潑賽,羅思,喬埃斯·卡羅爾·奧茨和馬拉默德等只是激起一些文學微波而已。這里他所列舉的文學家,也不盡如他所說的在作文學性游戲;因為他在推薦新型和實驗性作品時,往往不太區(qū)分真正創(chuàng)新與文體怪僻,大膽激進與歇斯底里作品之間的界限。他在書中雖然把品欽,羅勃特·柯弗和史蒂維卡茲等才華大不相同的作家混為一談;但在另一面又極嚴謹?shù)卦u介某些作家的重大成就,諸如威廉姆·葛狄斯的兩部被忽視的作品《公認者》(Recogni-tions)和《小輩》(JR)。
卡爾最終指出一九四○年至一九八○年這四十年的美國文壇趨勢和反映這一潮流的小說創(chuàng)作間的聯(lián)系極為微弱,“美國文壇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四十余年的冗長階段中,若從各家寫作技巧、敘述方法,人物性格,場景,價值概念等等所表現(xiàn)的紛亂現(xiàn)象、動蕩不安和互不協(xié)調(diào)的情景來看,可說是所謂美國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毫不反映讀者的現(xiàn)實生活,反而使人們愈來愈對現(xiàn)實遠離?!笨柕倪@段話,實在頗有討論的價值,事實上一些反映現(xiàn)實的作品和作家,卡爾并未論及。總之,卡爾認為美國的文藝作品,象娛樂場中的哈哈鏡和馬戲班中為插科打諢的小丑們所扭曲了的形象,只反映了作者本人的現(xiàn)實,而不是社會的現(xiàn)實。為了迎合當代的生活現(xiàn)實,作家們不得不超越現(xiàn)實,一再闖入虛構(gòu)設想的領域中去尋求生活的真諦。在這一點上,卡爾教授的此作,確實進行了一番周全細致的研究和探討。但從我看來,他的一些結(jié)論,勢必會在美國文壇上引起一場論戰(zhàn)。
(FrederickR.Karl:AmericanFiction1940—1980HarperandRow,1984,637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