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獻

這是一九八二年歲尾的一天夜晚，一彎明月懸掛在南天，碧藍的天幕上銀星閃閃。在一間布設簡單的洞房里，兩支紅燭吱兒嘻兒地笑得正歡。紅燭旁，身著軍裝的新郎官細心剝開一塊奶糖，慢慢送到新娘子嘴邊，新娘朝丈夫甜蜜地一笑，輕輕咬下一半，反手把另一半送到了新郎的嘴里……

呵，花燭之夜有多么幸福！可不知內情的人們，哪里知道，在這幸福的前一頁還有一連串苦辣辛酸的故事。

新郎叫侯建周，是北京衛(wèi)戍區(qū)某部六連的老戰(zhàn)士，家住河北省無極縣。一九七七年，有人把小侯介紹給了鄰村一女青年。四寸的彩色大照片，立刻激起了姑娘感情的波瀾：雄偉的天安門城樓，威武英俊的小伙子，在北京，部隊干部家屬可以隨軍，要是他……

姑娘的心飛了，飛到了北京。此時，她仿佛覺得自己正在一個年輕軍官的陪同下，挽手漫步在天安門廣場上……

“行，只要他同意，我沒嘛意見。”她向介紹人滿口答應了婚事。從此，封封情書滿載著“高山不倒，河水長流。相親相愛，萬古千秋”的一堆甜言蜜語，飛到北京，陶醉了侯建周一顆純樸的心靈。

一九七九年初春，已經(jīng)光榮入黨的侯建周第一次探親回到老家。入黨是提干的前一天，姑娘屈指一算，美好的“理想”就要實現(xiàn)。她一陣風來到小侯家，眉開眼笑地湊到侯建周身邊親昵地說：“建周，我送你一件毛衣好嗎？”“我有絨衣穿，可別為我花錢。”“嗯，我的你穿著心里暖?！闭\實的小伙子感動了，難道這就是愛情的滋味？愛情原來這樣甜蜜。

“建周，咱倆照個相吧！”姑娘又說話了?！斑€是等結婚時吧。”“不嘛?！惫媚锶鰦闪耍骸昂萌菀滓姶蚊妫鱾€留念嘛?！毙『钚廊煌饬?。

多么知冷知熱的媳婦呀，女方的行動樂壞了小侯年老體弱的父母，說什么也得買身衣裳，給點零花。老人們東取西借弄到三百塊錢，先給一百元見面禮，又買了兩身好衣裳。侯建周也滿以為此次探親稱心如意呢！可誠實的戰(zhàn)士呵，哪里曉得姑娘愛他只不過是為了趕官娘子的潮流。

八○年春天，部隊規(guī)定：干部從院校中選拔。對此，幾年來一直被連隊當“苗子”培養(yǎng)的侯建周是毫無怨言的。為北京站崗，為國家盡了義務，然后重新回家務農，這事順理成章。可她能理解嗎？

正當侯建周疑慮擔心的時候，一貫對小侯的進步十分“關心”的她來信了。寫得比往常簡單多了：“……聽說部隊提干制度改了，你有什么打算？另外告訴你，我已托人在縣城找到了工作?！遍_頭沒有了“親愛的”，結尾也不見了“您的×”，通篇冰涼。

侯建周覺得有些不妙。他立即回信，談見解，問根由。左等右盼音信不見。

九月初，侯建周突然收到了一封“母病故”的加急電報。他心痛如裂地趕到家里。剛剛掩埋了母親的骨灰，那個姑娘上門來了。她當面提出，要想保持關系，就得買上飛鴿自行車、大衣柜等，另外還得再給三百塊錢，說是以便買別的用。末了，還說了一句：“愛情不是三百塊錢能買到的，沒錢找嘛媳婦！”

屋漏遭雨，雪上加霜。建周看看哭成淚人的妹妹，想想年邁體弱的父親，心中悲憤交集：這幾年，為了這門婚事，加上母親治病，已欠了隊里不少賬，到如今，她不顧別人死活，張口要錢，這不是成心逼人退婚嗎？侯建周越想越生氣：“愛情若是靠錢買，我豁上打光棍了?！币欢迥_，退了婚。他沒有過分地悲傷，安慰了父親和妹妹一番，按時歸隊了。

對侯建周的婚事，連隊黨支部十分關心。年底，又安排他回家探親。開始，侯建周賭氣不再找對象，后來經(jīng)不住老父親苦苦勸說，只好讓步。經(jīng)人介紹，他和本公社的一女青年見面了。有了前車之鑒，侯建周上來就說：“我是個戰(zhàn)士，還要退伍回來的，你得細心考慮?！薄斑@我知道，早回來更好?！惫媚锖苤彼幌笄耙粋€滿眼官錢。侯建周略作比較后，由于掛著連隊，無心在這上邊轉腦子，婚事就這樣草草定下了。

侯建周哪里知道，生活還在無情地戲弄著他。八一年十月，復退工作開始后，他接連收到了女方兩封信，一封說她通過關系已干上了合同工，要小侯早回來找份工作干。另一封是專門給小侯算了一筆賬：“你當兵六年了，這六年如果用來上大學早畢業(yè)了；學開車也該當師傅了；就是種地，恐怕小家庭也建設個差不多了?？赡懔陮W到點什么，連個囫圇覺睡不上不說，就會站大崗?？纯茨慵业那闆r，想想你的前途，還不回來，待著干嘛！”

讀著后一封信，侯建周心潮翻騰，思緒難平，當天夜里他失眠了。

她說的有些道理呀，妹妹就要出嫁，撇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父親誰來照顧？是呀，轉眼六年過去了，這六年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就這樣一分一秒地站在北京街頭度過了。我學到點什么呢？

難道什么也沒得到？抓獲反壞分子，保證首都人民生命財產的安全，難道這不是收獲嗎？黨組織培養(yǎng)我入團、入黨，給我記功、授獎，雖說自己難得睡個囫圇覺，但能使首都人民睡得安寧，這難道不是很大的收獲嗎？

對，人活著就是為了人民大眾生活得幸福，這才是人生的真諦。我是黨員，連隊需要老同志帶新，我怎能為了個人小家庭而請求走開！

侯建周躺不住了，他披衣起床，滿懷激情地把自己的想法寫信告訴了女方。

過了兩天，指導員找侯建周談話，說：“連隊決定你留隊，有什么困難和意見嗎？”侯建周說：“服從需要，干幾年都沒意見?！?/p>

數(shù)日后，姑娘來信了，話說得更直爽：“我沒你那么多遠大理想，你連家都不顧，還談什么愛情。既然如此，你就愛你的北京，愛你的大崗吧！”侯建周急忙回信解釋。信，泥牛入海；指導員幫助做工作，也等于零。就這樣，婚事又吹了。

接連的不幸遭遇，對侯建周無疑是個打擊?？墒芰藥状未煺?，他反倒更坦然了。連干部找他談心，他說：“沒什么，強扭的瓜不甜?！?/p>

天下處處有芳草，戰(zhàn)士自有鐘情人。侯建周的遭遇很快傳遍了全村，也傳到了鄰村。南池陽大隊民辦教師高月曼的心中如同強風過海，頓時陣陣波涌。她氣憤地把正在看的書“啪”地摔在桌子上，大聲說道：“真是不知好歹，情理不通！”

請莫怪姑娘大動肝火，因為這條“新聞”深深刺痛了她的心靈，把她帶到了自己一段與侯建周十分相似的辛酸往事的回憶之中：

那是一九七六年，經(jīng)人介紹，她與鄰村一個小伙子建立了戀愛關系。第二年，小伙子參軍臨走時，山盟海誓地對她說：“不管到什么時候，我都不變心?！笨刹坏剿哪?，小伙子剛剛轉成技工，心就變了，還瞞著她在駐地另找了新歡。八月初，他喬裝改扮，回家欺騙她說：“我退伍回來了，在外借了不少錢，你說以后咋辦？”她信以為真，安慰說：“盡完義務回來也光榮，農村正需要有志青年呢。”他見欺騙不靈，便現(xiàn)了原形，亮牌子說：“我回不來了，為了我你都不過兩地生活，我已決定斷絕我們的關系?！闭f罷，丟下她的照片就走了。 高月曼萬萬沒想到這個衣冠楚楚的軍人的靈魂竟是這樣的卑鄙骯臟，一氣之下，她病倒了。同事、親友紛紛來看她，有的出主意說：“不能這樣散了，找他領導去?！备咴侣鼡u搖頭說：“我不是惋惜這門婚事，象他這樣沒良心的人，甭說是個技工，就是當上縣長、省長咱也不稀罕?！?/p>

從此，高月曼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創(chuàng)傷。后來，有不少人給她提過親，無奈她愛情的長河已經(jīng)封凍，都沒答應。

可今天，聽到侯建周的遭遇竟是這般使她激動，是憐憫？是同情？還是感情得到了共鳴？一時，連她自己也說不清。

高月曼無心看書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侯建周的一些事情：

小侯高中畢業(yè)，工作積極，為人忠厚，入伍第一年就入了團，第三年入了黨，曾兩次榮立三等功，多次受到嘉獎，是連隊有名的優(yōu)秀黨員、優(yōu)秀義務兵。八○年，他在母親去世、婚事“吹燈”的連續(xù)打擊下都沒有垮下來。就在那個月，家中還收到了他的立功喜報，說他在哨位上機智果敢地抓獲了一名歹徒?！侗本┤請蟆飞媳頁P他，連隊評他為優(yōu)秀哨兵。

未婚妻和他“吹燈”后，有人對他說：“你是個軍人，可以回去搞臭她的名聲。”可小侯卻說：“正因為我是軍人，才更不能干不道德的事情?！笔裁唇杏欣硐耄裁唇兄v道德，難道這不就是一個有理想、有道德的人嗎？

啊，我這是干嘛？想著想著，高月曼不覺有些吃驚。我怎么想起一個陌生男同志的事來？這本來都是在鄰居——侯建周的一個親戚家聽說的，當時并不曾往心里記，為什么今日一件一件全想起來了？難道我……高月曼覺得一陣臉紅。

對不道德行為的厭惡，對純樸戰(zhàn)士的敬慕，對革命信仰的追求，聚起了一把無形火焰，烘化了高月曼封凍幾年的愛情長河。這樣的好戰(zhàn)士為嘛不值得愛？這不正是我要選的意中人嗎？他拋家離舍，為北京站崗，應該得到愛情，我們有共同的遭遇，共同的理想，應該走到一起，干出個樣來，給那些世俗人看看。

她經(jīng)過幾天反復考慮之后，終于把心中的秘密告訴了那個鄰居，并得到家人的支持，同意她到部隊一趟，與侯建周當面談談。

高月曼看上了侯建周的消息很快傳開了，鄰里鄉(xiāng)親們無不夸她有眼力、品德高。可也有人勸她說：“別傻了，干嘛找個當兵的，他一提不了干，二招不了工，你圖個啥？”高月曼回答說：“國家沒有當兵的行嗎？我就圖他思想好，人品正?！?/p>

聽說求愛的是個民辦教師，侯建周頓覺心里冰涼。難怪呀，他的心已被愛情咬傷，一提起姑娘兩個字，他就象“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人一樣。連干部、戰(zhàn)友老鄉(xiāng)一齊做工作：“人哪能一樣?！焙谜f歹說，小侯才答應“見見也行”。

六月三日，高月曼在小侯妹妹的陪伴下，風塵仆仆來到北京。侯建周一見，姑娘長得倒是秀氣，中等個兒，白凈臉龐，兩只眼睛雖說不大，但閃閃亮，水汪汪，一看就討人喜歡。不過有了前兩次教訓，他還是懷有戒心地說道：“我可是個戰(zhàn)士?！薄拔乙矝]盼個干部呀。”“我家中有困難，七十多歲的老父親靠人伺候?！薄梆B(yǎng)老是后代的責任，困難咱一塊解決?！薄拔铱赡芙衲晖宋榛丶曳N地?！薄疤煜抡l都吃糧食?！薄耙沁B隊不讓我走呢？”“干幾年我都支持你。”“你為嘛愛我這個當兵的？”“我并不是出于同情，因為你有理想，有道德，有貢獻，你值得愛，我若決心不大，是不會遠道而來的?！?/p>

多么純樸的姑娘，多么美麗的心靈！侯建周完全被高月曼真摯的感情打動了。就這樣，共同的遭遇，共同的志向，把兩顆年輕人的心連在一起了。

高月曼在連隊住了三天，兩人從工作學習到將來的向往一一進行了細談。六日早上高月曼就動身啟程了。連隊里的干部、戰(zhàn)士和小侯都挽留她再住幾天，看看北京的名勝。小高怕影響連隊工作，推說秋后再來，結婚時一定多住。侯建周去車站送行，“嗚”一聲長笛，列車徐徐啟動了，兩個青年人止不住熱淚盈眶。這是幸福的淚啊！

高月曼的這種崇高精神，給了侯建周前進的力量。八二年底，他又因連隊需要而留隊了。這一年，他的工作成績更為突出，四喜臨門，被評為優(yōu)秀黨員，優(yōu)秀義務兵，值勤能手，精神文明先進個人。

精神文明的春風，綻開了一簇簇美麗的鮮花，送來了花好月圓的時光。十二月一日，晚霞映紅了天，灑滿了地，侯建周家里院外一片歡聲笑語，大隊干部來了，左鄰右舍來了，親戚朋友也來了。高月曼沒有帶嫁妝，沒有用車接，沒有用人送，在侯建周的陪同下，歡天喜地進了紅燭高照的洞房。迎面大紅喜字兩旁的對聯(lián)格外醒目：心美人才美，相知最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