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滬寧
有人曾把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一書的書名譯成《霸術》,此雖為意譯,卻鮮明地標示了這本書的基本內容——稱霸之術。自《君主論》問世以來,人們就對它爭論不休。究竟如何看待這本書,到底怎樣評價馬基雅維利這個人,確實值得研究。
佛羅倫薩·尼科洛·馬基雅維利于一四六九年五月四日生于阿爾諾附近,五十八年之后,也就是一五二七年,他在這里溘然離世。除了外出執(zhí)行過幾次外交使命,他一生都在佛羅倫薩度過。他的家庭屬于“胖子”階層(Popo1arigrassi,即享有一些世襲遺產的階層),但是并不富有 。對于馬基雅維利的生平,西方學術界也有爭論。有人認為他是一位高高在上、榮華富貴的達官顯宦(R.Naves《君主論》),有人卻把他描繪成一位衣衫襤褸、受凍挨餓、經常提著菜籃子在陋巷中蹣跚行走的窮人(GiuseppePre-zzolini《馬基雅維利的一生》)。一般認為,在佛羅倫薩永恒首領皮埃爾·蘇德里尼統(tǒng)治時期,他任過自由與和平委員會的秘書,掌管過共和國的其他幾個委員會,官運亨通。后來,西班牙人襲擊了佛羅倫薩,美第奇家族卷土重來,這時他倒了運,丟了官職,甚至被當作陰謀分子關入監(jiān)獄,受到虐待。后因查無實據(jù),統(tǒng)治者才沒有加害于他,只以流放罰處。在流放期間,他埋頭著書立說。
在《君主論》中,馬基雅維利詳盡地談論了稱霸之術。他要告訴君主的是如何取得和保持統(tǒng)治國家的權力。
馬基雅維利的理論基礎是人性永惡論。他把特定歷史階段各個階級斗爭的激烈狀況永恒化和普遍化了。他斷言人有亙古不變的本性。這種本性是惡的、自私的、偽善的、狠毒的,大有后來霍布斯所謂“人對人如狼”之意。因此,他認為駕馭人類需要有強力的手段。既然人身上綜合了人性和獸性,那么治國之術就有兩種:強力和法律。法律適用于人,強力適用于獸。統(tǒng)治者應善于既為人又為獸,這樣才能保證統(tǒng)治穩(wěn)固長久。
他在《君主論》中描繪了一位理想君主的形象。君主應具有實力。君主不必操心應該如何去做,而應全力以赴地做好正在做的事情。在惡人之中,君主應學會做惡人,不做有道德的人。君主應令人生畏,而不應讓人愛戴 ,因為令人生畏取決于君主,讓人愛戴取決于他人,只有這樣,君主才能令行禁止、一呼百應。君主應擺脫傳統(tǒng)的善惡觀,不必害怕臭名遠揚,他應拔劍在手,樹立自己的絕對威信。主不能信其民,民亦不敢親其主。他告誠君主:“在辨認陷阱時,您應當是狐貍;在嚇唬惡狼時,您應是獅子?!?《君主論》,第92頁)這便是所謂馬基雅維利主義的基本內容: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馬基雅維利對軍事格外重視,視之為君主進行統(tǒng)治的主要手段。他在《君主論》中花了很多筆墨談論軍事,還曾寫過專門的論文(《戰(zhàn)爭的藝術》)。他斷言君主首先是軍隊的統(tǒng)帥。他十分蔑視那些“沒有武裝的先知們”?!八麄?君主們)是靠自己的祈求還是靠力量來完美地開展他們的事業(yè)呢?如果他們只靠祈求,他們便不可避免地要失敗,可是如果他們使用力量,失敗是很少的。”“國家的主要基礎古今都有兩個:良好的法律和精良的軍隊。沒有精兵良將,法律不啻一紙空文?!?《君主論》,第30、61頁)所以他主張以佛羅倫薩的市民取代雇傭兵。雇傭兵享領重金,但作戰(zhàn)很不賣力,不能成為君主的得力工具 。
馬基雅維利反對羅馬教會,指責羅馬教會利用各領主、大公、君主之間的矛盾,挑撥離間,制造分裂,削弱和毀壞了國家,“是意大利衰敗的根源”。他曾氣憤地說:“教會使我們國家四分五裂,現(xiàn)在仍讓它四分五裂?!?轉引自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第21頁)他主張國家管理信仰,使其成為統(tǒng)治的手段。
馬基雅維利鼓吹專制君主用權術和強力進行統(tǒng)治,目的究竟何在呢?
關于這個問題,人們也提出了各種解釋。如假裝論,馬基雅維利為了讓君主的丑陋面貌暴露無遺,才繪聲繪色地描繪了君主的可惡特征,盧梭就持這種觀點。許多人指責馬基雅維利拋棄了道德原則,陷入邪惡。為了達到目的,不惜采用最卑鄙、最下流、最無恥的手段。
實際上,馬基雅維利推崇稱霸之術是為了一個特定的目的,這個目的就是統(tǒng)一意大利,“建立和維持國家。”(Berki《政治思想史》,一九七七年英文版,第124頁)雅各布·布克哈特也說:“盡管他象他的大多數(shù)同時代人一樣,言行放任,但國家的興隆始終是他的想望。”(《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第84頁)隱居期間,馬基雅維利曾在一家小客棧里住過一段時間,他常同客棧里的酒客爭論,對意大利分裂和腐敗的狀況大發(fā)議論。有一次,一位酒客向他發(fā)問:“那您的旗幟是什么呢?”他用手指蘸了蘸杯子里的里昂蒂葡萄酒,在桌子上劃了一面旗幟,在旗幟上寫下了這樣一句名言 :“統(tǒng)一、武裝和非教士化的意大利?!?Prélot:《政治思想史》,一九七五年法文版,第207頁)這就是馬基雅維利的目的。
為了統(tǒng)一,他呼吁君主采取強力行動,排除阻力,認為只有一位君主脫穎而出,制服群雄,各封建領主才能統(tǒng)一在他的權力之下。在意大利這塊各種錯綜復雜的政治力量狼爭虎奪的土地上,用所謂道德的手段,不掌握武裝力量,不沖破宗教束縛,君主便一事無成。他對當時已經建立了中央集權制的法蘭西羨慕不已,稱之為管理得最好的國家,“那兒許多完善的制度保證了國王的行動自由?!边@就是他對國家制度的憧憬。封建君主的中央集權制在歷史上曾起過一定的積極作用,因為一開始它幫助和促進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突破和戰(zhàn)勝封建領主地方割據(jù)的壁壘?!霸谶@種普遍的混亂狀態(tài)中,王權是進步的因素,這一點是十分清楚的”。(《馬恩全集》,第二十一卷,第453頁)
十五世紀末,隨著生產力的提高、手工業(yè)和商業(yè)的大大發(fā)展,商業(yè)和手工業(yè)城市在西歐迅速興起。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要求有一個統(tǒng)一的國內市場,而封建割據(jù)卻妨礙了統(tǒng)一市場的形成。當時的意大利,政治上四分五裂,如同一盤散沙,外敵遍布,任人宰割。城市共和國、王國、公國、教皇轄地及大大小小的封建領地均各自為政。封建統(tǒng)治者之間爾虞我詐、相互攻伐、戰(zhàn)火連綿。此時意大利的政治結構類似于古代希臘的城邦制度。新的生產方式正趨于突破這種在質和量上都陳舊了的政治結構。資本主義要生存和發(fā)展,就必須戰(zhàn)勝封建領主階級,建立統(tǒng)一的國內市場。其次,意大利長期以來受外敵蹂躪,西班牙、法國、德意志和羅馬教廷分割著意大利。與此成為鮮明對照的是,法國、西班牙和英國都已建立了中央集權的君主專制國家,扭轉了領主國家互相傾軋的局面,因而國力大振。面對滿目瘡痍、千瘡百孔的土地,新興的資產階級痛感必須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意大利。怎樣統(tǒng)一意大利呢?資產階級受其歷史和階級地位的限制,只能寄厚望于集權的君主,企圖借君主之手實現(xiàn)他們統(tǒng)一意大利的夙愿,打垮割據(jù)的封建領主,完成他們夢寐以求的事業(yè)。馬基雅維利恰恰反映了這一愿望。他耳聞目睹了這種景象,深感意大利要統(tǒng)一,要排除外敵,必先自強。自強的最好方法就是建立中央集權的國家。然而,由于歷史和階級的局限,他只能得出“沒有君主,便沒有統(tǒng)一”的結論,為理想的君主提供霸術。因此可以說,在某種意義上,《君主論》是當時資產階級的人才設計方案。也有些學者認為,馬基雅維利讓君主出面統(tǒng)一國家,只不過是一種手段,君主消滅了封建領主的分立主義、統(tǒng)一意大利之后,便應組織自由的國家,棄霸術而興王道。
馬基雅維利寫作《君主論》的真實用意是希望有一位君主能縱橫捭闔、力克內亂、驅除外敵,統(tǒng)一意大利,為新興的市民階級和新的生產方式創(chuàng)造有利的條件。有人說他寫此書一方面出于生活拮據(jù),另一方面是為了博得新主子的歡心。這兩個因素可能成立,但是他們并不能說明《君主論》的內容和用意,真正的解釋應當在當時的經濟和政治條件中去尋找。
在政治思想史上,馬基雅維利貢獻很大。他首先在近代的意義上使用了“國家”一詞,賦予這個詞以民族國家的意義,后來歐洲大部分語言都采用了這個詞。不過,他尚未清晰地規(guī)定國家的性質,他的國家仍然與君主的人格混同一起。他第一個用“人的眼光”來觀察政治,擺脫了宗教神學、道德倫理和形而上學的傳統(tǒng)方法。馬克思肯定了他的這個貢獻,“……從近代馬基雅維利……談起,權力都是作為法的基礎的,由此,政治的理論觀念擺脫了道德,所剩下的是獨立地研究政治主張,其他沒有別的了?!?/p>
(《馬恩全集》,第三卷,第368頁)
馬基雅維利對后世起著兩個方面的影響,一是上述觀察事實、不憑主觀思辨進行政治研究的方法論;二是他對玩弄權術、講究計謀、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論述。這后一種影響被人們稱作“馬基雅維利主義”。對于后者,我們應當尤其注意加以識別和批判。
前面我們說過,馬基雅維利主張統(tǒng)一意大利的政治理想在歷史上具有進步意義,順應了時代發(fā)展的潮流。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應怎樣評價他所主張的不顧一切道德原則的手段呢?手段的卑鄙證明目的的卑鄙,這個推論似乎不適合馬基雅維利。因為在他那里,“惡”是歷史的杠桿,手段是不正當?shù)?,而他要達到的目的卻是順乎歷史潮流的。造成這種分裂的原因,一是他所處的動亂時代,二是他的階級局限性和個人的悲觀主義。他不僅看不到推動歷史發(fā)展的真正動力是人民群眾,而且出于他狹隘的眼界,他不能用正確的歷史觀考察歷史的變遷,把個人和權謀視為歷史發(fā)展的動力,把希望寄托在君主和權謀上。他只能在歷來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術中尋找靈丹妙方,不惜采用最卑鄙、最無恥、最沒有道德的手段。他的政治理想雖然具有資產階級的性質,但他最終把它寄托于君主。這種主張不免流為剝削階級爭權奪勢的“法寶”。歸根到底,他所推崇的手段仍然是歷史上一切剝削階級所迷戀的手段。這是馬基雅維利思想中的糟粕,應當加以剔除和批判。
這種傾向同時反映出,資產階級作為歷史上的一個剝削階級,一開始就要求把自己的統(tǒng)治建立在不講道德的權術之上。馬基雅維利主義后來被剝削階級的統(tǒng)治者視若珍寶,運用它來達到自己的卑鄙野心和目的。他們正象馬克思所指出的,“所依據(jù)的原則就是‘只問目的,不擇手段。但,要求的手段既是不正當?shù)?,目的也就是不正當?shù)??!?《馬恩全集》,第一卷,第73頁)馬基雅維利主義作為手段本身就產生于剝削階級的權術政治,因而它為剝削階級崇尚是不足為怪的。
馬基雅維利主義與馬克思主義和無產階級的道德觀是截然相背的。我們在肯定馬基雅維利政治理想的歷史進步性的同時,應當看清他所宣揚的權術政治乃是一切剝削階級統(tǒng)治手段的概括和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