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向榮
有明一代,可以說是和倭患相始終的,嘉靖之后所刊行的論海防著作,泰半均以防倭寇為對象。這些論海防的書籍中,《籌海圖編》是最值得注意的一部。本書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千頃堂書目》、《明史·藝文志》上都著錄為明胡宗憲撰。一般最常見到的明刻本《籌海圖編》,殆均為天啟刻本,此本亦署:“明少保新安胡宗憲輯議”。胡宗憲曾總督江浙等地抗倭軍務(wù),編纂這樣一本以防倭為中心的海防圖籍,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但其實(shí),它的真正的編纂人卻不是他,而是在胡幕中的貢生鄭若曾。
要辨明《籌海圖編》的編纂者,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本書的版本情況。就我所知,《籌海圖編》在明代凡三刻,即嘉靖、隆慶和天啟三版,但萬歷間曾用嘉靖初刻板重印過一次,至天啟版重印次數(shù)更多。此書在康熙年間,又重刻刊印了一次。因?yàn)橛羞@康熙版,使我們在今天能弄清不少事情。
嘉靖初刻本的署名,并沒有胡宗憲字樣,在所有序跋,包括在發(fā)行時(shí)因胡宗憲出事而撤去的胡宗憲序中,也都說《籌海圖編》是鄭若曾之作,根本與胡無涉。這說明在胡宗憲本人,并沒有攘奪他人成果的企圖。二十年代末期,日本后藤肅堂在《東洋文化》42—44號上發(fā)表題為《關(guān)于倭寇史料<籌海圖編>》一文,繆鳳林在《國學(xué)圖書館年刊》(第二年份)上,也發(fā)表一篇文章,都曾辨正該書原編纂者是鄭若曾。晚近屈萬里在其所著《普林斯敦大學(xué)葛思德東方圖書館中文善本書志》(一九七四,臺北藝文印書館)中著錄此書時(shí)認(rèn)為:“若此乃鄭氏佐胡宗憲幕時(shí),胡氏為刻梓以傳者,初無據(jù)為己有之意。迨天啟重刻時(shí),胡氏裔孫乃改題為宗憲所著;而盡去嘉靖間他家序跋,僅留茅坤一序。于是后人遂不知此書實(shí)鄭若曾所作。如無嘉靖原刻,殆莫能發(fā)其覆矣?!绷喝萑簟墩剷分校灿蓄愃埔庖?。他們兩位所以這樣提,即對改署時(shí)間置于天啟,則胡氏裔孫必為重刻天啟版之宗憲曾孫胡維極這二點(diǎn)是還可商榷的。當(dāng)然,兩位并沒有見到國內(nèi)所藏及日本靜嘉堂文庫所藏的胡燈印本,這樣提不足為怪。至于日本田中健夫、大友信一兩位對嘉靖初刻本和胡燈印本間之關(guān)系,則大有商討余地。
北京圖書館另藏有一用嘉靖初刻板另刷的印本,也就是日本靜嘉堂文庫收藏,而在田中健夫、大友信一和石原道博文中,亦目為嘉靖本的一種版本。
這印本除了極少數(shù)張葉和嘉靖初刻本的不同以外,其余無論字體,行、字?jǐn)?shù)乃至象鼻中書吏姓名等完全相同。但最明顯的,卻是每卷第二行署名那一行,卻和前見的嘉靖本完全不同,雖然仍占一行,但文字已改為:“明少保新安胡宗憲輯議孫舉人胡燈重校
胡宗憲是嘉靖四十四年(一五六五)十月瘐死獄中的,但到隆慶六年(一五七二)就被平反了。他的子孫,主要是其孫子舉人胡燈為了其本身利益,必須恢復(fù)其祖的名譽(yù),減弱其因黨附嚴(yán)嵩而被逮入獄,并瘐死獄中的影響;最好的辦法,就是宣揚(yáng)其祖在抗倭御寇中的功績。當(dāng)然,胡宗憲在保衛(wèi)東南江山,抗倭御寇上是有一定功績的;《籌海圖編》就是在他指使下編纂增補(bǔ),并資助鐫刻的。而這部論海防的著作,因其內(nèi)容豐富,所以頗見重于當(dāng)時(shí),這樣胡燈就重印了這部書,以作為頌揚(yáng)其祖德政的工具。為了加強(qiáng)和擴(kuò)大其影響,他不擇手段地竄易了原編纂者的姓名,剜改了某些文字以抬高其祖地位,改善人們心目中的印象。他利用了嘉靖初刻本的原板,只作了若干的改動(dòng)。因此說這版雖用的是嘉靖原版,但是萬歷印本而非嘉靖印本。也不是因嘉靖初刻本中有所錯(cuò)誤,在發(fā)行后立即收回,并刊印這一版的;更不會(huì)比嘉靖初刻本早。田中、大友和石原的主張是沒有把胡宗憲的際遇和本書相連系,雖然他們也知道胡的起復(fù)和賜謚錄功時(shí)間。
那么為什么既欺世盜名,竄名成胡宗憲輯議之后,還留下一個(gè)“
對這種盜名竄改的舉動(dòng),鄭若曾的五世孫鄭起泓在重刻《籌海圖編》時(shí),就清楚地指了出來,康熙版的小引和跋中,都曾談到。其所指,很清楚是將鄭若曾置于編次的胡燈印本,而不是后來的天啟本(當(dāng)然天啟本也是竄改了的),不過因?yàn)檫@兩種版本流傳不廣,所以有屈、梁諸氏在改署問題上的失誤??婙P林雖沒有見過天啟以外刊本,但對竄易更名問題上的看法,說“疑宗憲之冒名,或在天啟之前?!笔菍Φ?。無論胡燈之竄改,胡維極之盡刪鄭名和除茅序外所有嘉、隆各版的序跋,其用意,似只在重彰其祖先之功績;不一定象梁容若所說,不滿鄭氏節(jié)本(指《籌海重編》)和妒視若曾二子之列名。假使僅僅是這個(gè)目的,那么就用不到改易文中詞句。
隆慶本吳鵬序和康熙本鄭起泓的序跋中,都稱嘉靖初刻的木板,存在杭州督署庫中;吳鵬序中,更稱因“顧刻久漫漶,難于考質(zhì)?!敝虏荒懿恢乜蹋珡默F(xiàn)在見到胡燈重印本的情況看,似并不如此;因除少數(shù)不清楚外,絕大多數(shù)都良好,不僅本文清晰如舊本,即象鼻上的書吏名字等亦無模糊情況。因此懷疑當(dāng)嘉靖四十一年鐫刻時(shí),不是有兩副刻板,一副收存在新安胡宗憲家中,就是根本沒有存放在督署庫之事。否則胡燈是無法利用這初刻原版以重印,并竄改易名的。我們知道胡宗憲被捕后,其家并未被抄(天啟本唐凝庵文)。當(dāng)然,在胡宗憲平反后,其孫要到督署借用刻板重印,也不是不可能,但要竄改增刪,恐非易事。
《籌海圖編》在明代是三刻,但在四個(gè)不同朝代都有印本。到清初,康熙三十一年(一六九二)又重刻印了一次,這次是由鄭若曾五世孫起泓負(fù)責(zé)的。這版本是所有《籌海圖編》刊本中最完整的一種,但也有缺點(diǎn)??滴醢妗痘I海圖編》收錄了除天啟本的思伸序外,所有的序跋,連嘉靖初刻本發(fā)行時(shí)撤去的胡宗憲序也收入。對萬歷、天啟兩次印本中被竄刪的文字,也分別根據(jù)嘉靖原本,作了訂正,盡可能地恢復(fù)了嘉靖初刻本的本來面目。可是也因其增添過度和把鄭若曾原來簡化了的章節(jié),用若曾其他有關(guān)文字摻入,而使失去了真象,反難以理解了的。
總的說來,到目前為止,關(guān)于《籌海圖編》的版本和作者問題大體可作如上判斷。萬歷本如果不是指胡燈在萬歷初年,剜改嘉靖原刻板而重印的那種,就有待于日后發(fā)見再探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