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慶富
前些時候,我去拜訪民族學界的老前輩林耀華先生。談話間,他拿出新近出版的德國著名人類學家利普斯所著《事物的起源》的中譯本給我看。早在六十年代,林先生就向譯者汪寧生同志推薦過這本書,現(xiàn)在已故的民族史學者傅樂煥先生還把自己珍藏的該書英文本贈與譯者,鼓勵他
一
本書的作者利普斯(JuliusE.Lips)生于德國的薩爾地區(qū),曾長期在科隆大學擔任人類學系主任和教授。一九三四年他應美國著名的人類學家弗朗士·鮑亞士(FranzBoas)的邀請,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執(zhí)教。他一方面在大學里教人類學,一方面受學術(shù)團體的委托,從事實地調(diào)查。他曾對加拿大拉布拉多地區(qū)的印第安人進行過長期調(diào)查,發(fā)表過一系列著作。這本《事物的起源》,是他寫的一本文化人類學的綜合性著作。
在我國,文化人類學至今似乎仍是一個冷僻的術(shù)語,不為人們所熟知??墒?,在國外,尤其在西方,它卻是一門影響頗大的重要學科。文化人類學做為一門獨立學科,是十九世紀中葉在歐美各國形成和發(fā)展起來的。然而,這門科學的資料積累,卻直可追溯到希羅多德和司馬遷的時代。人類自從進入文明時代以后,各民族共同體之間的相互交往日益頻繁。古代進入文明社會的民族在與異民族的交往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與自己大相徑庭的異民族文化,并將這種文化記載于史籍之中。文化人類學的萌芽發(fā)端于對異民族文化的研究。在我國漢代歷史學家司馬遷的著作中,就已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萌芽狀態(tài)中的文化人類學資料。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世界各民族之間的交往日益密切。公元十五至十六世紀,世界范圍的新航路被開辟。一四九二年,哥倫布航抵美洲“新大陸”。一五一九年至一五二二年,麥哲倫完成了第一次環(huán)球航行。這樣,近代的地理發(fā)現(xiàn)打開了人類相互交往的視野。自此以后,隨著西方殖民主義的侵略,對于世界各地,尤其是殖民地民族的文化了解的需求越來越迫切,文化人類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便應運而生。經(jīng)過二次世界大戰(zhàn),隨著現(xiàn)代科學技術(shù)的迅速發(fā)展,現(xiàn)代的交通手段和信息傳遞方式使我們的地球變得越來越小,使世界各民族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相互交往越來越多,世界上各種不同類型的文化相互接觸、交往、沖突、反饋和影響也日益頻繁。以全人類文化為研究對象的文化人類學的學科地位也就更顯得重要。正因如此,在當今世界大多數(shù)國家里,文化人類學都是一門頗受重視的學科。
文化人類學作為一門學科,雖然已經(jīng)有了一個世紀多的歷史,但至今其學科名稱仍不統(tǒng)一。在英文中,文化人類學寫作CulturalAnthropol-ogy。這一概念與“民族學”(Ethnol-ogy)是一對糾纏在一起難分難解的術(shù)語。按照美國人的概念,文化人類學作為“人類學”(Anthropology)的分支,是一門綜合性學科,它以整個人類文化及其發(fā)生發(fā)展規(guī)律為研究對象,包括民族學(Ethnology)、史前考古學(Prehistoricarchaeology)和語言人類學(Linguisticanthropo-logy)??墒窃谟瑓s習慣于用民族學(Ethnology)的概念取代人類學(Anthropology),這樣,文化人類學(CulcuralAnthropology)又成為民族學的分支。
由此可以看出,在西方各國,對“文化人類學”或“民族學”所賦予的含義是不一致的。盡管如此,“文化人類學”和“民族學”的內(nèi)涵仍然是大同小異,就主要方面而言,二者研究的對象、內(nèi)容和方法都差不多。所以,不少學者主張二者是同一學科的不同術(shù)語,在西方各國及日本,文化人類學與民族學的概念仍是并行使用的。
二
利普斯這本《事物的起源》共十五章,書中征引了大量民族志和考古學材料,從人類的衣食住行,到生老病死,乃至于商品交換、信息傳遞,探索了各種生產(chǎn)活動、日用器具、社會制度和風俗習慣的起源問題。內(nèi)容涉及到遠古人類物質(zhì)文化和精神文化的許多方面。概而言之,可以說是一本簡明的遠古人類文化史。因此該書原來的副標題,就叫做《文化人類史》。
世界上每一個民族都具有獨自特點的文化。并且,各民族文化的發(fā)展又都具有歷史的連續(xù)性。探索這種歷史的連續(xù)性,就是追溯世界上各種事物的起源。即使是處在原始時代的人,也在他們的口碑傳說中保留著歷史的記憶。進入文化社會以后,人們探索歷史連續(xù)性的欲望就表現(xiàn)得越來越強烈,對于世上任何事物總想刨根問底,總愛問一個從何而來?何時開始?對于一般讀者來說,這種溯本求源的愿望可以在這本《事物的起源》中得到某種程度的滿足。作者利普斯在本書中提供了大量一般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新鮮材料。由于作者對于一般公眾的心理進行過認真研究,所以他選擇的“新鮮材料”并不是冷僻的,涉及的問題,亦是一般人所感興趣的。例如,任何人都有一個“家”。那么,最古老的人類之“家”是什么樣子?本書第一章《家和家具》向讀者描述了遠古時代的“洞穴”之家,塔斯馬尼亞人的“風籬”之家,愛斯基摩人的“雪屋”之家,印第安人及其他許多民族的“帳篷”之家……。當你置身在現(xiàn)代化的高層建筑群中,再去體會一下“家”的演變史,不能不對人類為自身生存而進行過的漫長而艱巨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而感慨萬分!
作者在序言中還寫道:“寫這本書是為有助于了解人類文化的發(fā)展,努力增進民族和文化之間的相互合作?!痹谌祟惗虝旱奈拿靼l(fā)達史中,已創(chuàng)造了無比豐富的燦爛文化。當今的世界,高超的通訊手段已遠遠勝過神話中的“千里眼”、“順風耳”,航天飛機遨游太空的事實使嫦娥奔月的傳說大為遜色。然而,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科學文化卻是幾千年來全人類共同文化的結(jié)晶。從這本書中,我們可以追溯出現(xiàn)代文明的最古老的起源。本書第三章題為《最早的“機器人”》,作者以豐富的民族學材料介紹了各種各樣的原始類型的“捕機”:北美塔爾坦印第安人獵取熊、狼和水獺的重力捕機,拉布拉多的印第安人網(wǎng)套捕機,喀麥隆的釘輪捕機,西非捉老鼠的和帶有魚籠的跳柱捕機……??吹竭@些材料,任何研究機械學和運動學的工程師,都不會否認這些捕機上的扳動裝置是現(xiàn)代技術(shù)中占有卓越地位的繼動機械結(jié)構(gòu)的最早應用。本書第九章《從信號到報紙》向我們介紹了紛然雜陳的原始人類信息傳遞方式。在這一章中還列舉了各種原始的圖畫文字,給讀者展現(xiàn)了一幅幅古代無名圣者的杰作。不能不使人感到,現(xiàn)代人類的高度文明既不是仁慈的上帝所賦予,也不是某個超人的天才所獨創(chuàng),它是整個人類文化乳汁長期哺育的結(jié)果。
我們的世界,是多民族組成的人類社會。每一個民族,不管其膚色如何,不管其歷史長短,不管其文化發(fā)展快慢,都在歷史的進程中,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民族文化,都為我們的地球增輝生色。這本書中,廣泛地收羅了世界上許多民族,特別是那些社會發(fā)展進程還處在后進階段上的民族的創(chuàng)造與發(fā)明。作者雖然是一位西方人類學家,但他較少種族偏見和民族歧視,比較公正地指出,世界上各民族都對人類文化作出過貢獻,即使最原始的民族也有自己的創(chuàng)造。他在第五章中列舉了美洲印第安人在農(nóng)業(yè)、畜牧業(yè)以及工藝等方面的一系列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他說:“在我們的時代,人類學家應在自己的領(lǐng)域中為促使各個民族和文化之間更好了解而工作。我們從原始人那里得來的遺產(chǎn),是所有種族和民族所共有的。由人類學材料所揭示出所有民族的共性,最終將為世界大同的實現(xiàn)作出貢獻。人類文化的最早發(fā)明和賜予者不能用膚色、民族或宗教來區(qū)分——他們是無名的。但他們很多人獻給人類的幸福,遠比許多現(xiàn)代政治家為多?!?/p>
世界上存在著多種多樣類型的文化,但這些文化類型,又是互相聯(lián)系著的,有的可以找出相同的因子。研究各種不同類型文化的異同,對于加強人類之間的相互了解,促進相互交往,無疑是十分重要的。這本書,為我們提供了大量可資參考的比較文化人類學的資料。舉例來說,就古老的搬運形式而言,扁擔這種搬運工具,并非中國所獨有,北美墨西哥印第安人也習慣使用扁擔。該書第七章用圖片形式介紹了阿茲蒂克人、印第安人、阿拉斯加人、墨西哥人、比屬莫巴利人用前額承負帶子的搬運法。今天中國的西南各族中,例如在哈尼族中,仍然流行這種搬運法。更令人驚奇的是,把該書的這種搬運法圖片與云南晉寧石寨山出土的二千年前的青銅器上的圖片相對照,真是何其相似乃爾!讀了這本書,我們不但會對世界各民族豐富多彩的文化有了概觀的了解,還會為研究中國各民族文化找到可資比較的參考資料。
三
一本妙趣橫生的文化人類學著作,譯成中文,弄不好就會變得晦澀難讀,或索然無味。汪寧生同志的譯文,筆觸流暢,生動活潑,保持了原作的風趣。譯者還在中譯本中增加了大量注釋,或糾正原書的謬誤,或?qū)δ骋惶厥獾牧曀?、事物及地名、人名加以解釋。從中可以見出譯者深厚的功底。盡管如此,這本書從著手翻譯到正式出版,卻整整經(jīng)歷了十九年!而譯者所據(jù)的英文版本,還是一九四九年出版的。一本普通的文化人類學著作,不過三十萬字而已,卻經(jīng)歷了三分之一世紀才介紹過來,不能不令人嘆息“何其遲也”!從傅樂煥先生保存下英文本,到汪寧生同志把它譯成中文正式出版,從這段曲折的經(jīng)歷中,可以窺見文化人類學、民族學在中國之命運的一斑。
從世界范圍講,十九世紀中葉,文化人類學和民族學已在西方各國流行。說到它們的東漸,卻是最先伴隨著社會學學說傳入中國的。二十世紀初,進化人類學派的理論和著作已被介紹進來。民族學最早被譯成“民種學”,一九○三年林紓、魏易合譯出版了德國哈伯蘭的《民種學》(即《民族學》)。正式使用人類學名稱是在一九○六年,如孫學悟的《人類學概論》、陳映璜的《人類學》等?!懊褡鍖W”一詞的正式使用,始于一九二六年蔡元培寫的《說民族學》一文。自此以后,民族學和文化人類學作為一門學科,在中國取得了立足之地。解放前,涌現(xiàn)了一批頗有成績的民族學和文化人類學專家和學者,出版了一批論著和譯著。一九三四年建立起中國民族學會。當時,國內(nèi)不少知名的學府都開設(shè)了民族學或文化人類學課程。諸如《民族學研究集刊》、《人類學集刊》等許多學術(shù)刊物也相繼出現(xiàn)。值得一提的是,一九三四年版的林惠祥先生的《文化人類學》,一九三八年出版的吳文藻先生的《文化表格說明》,一九四四年出版的費孝通先生譯述《文化論》等,對于介紹國外民族學和文化人類學狀況,起過較大的影響。以馬克思主義觀點研究民族學,是解放后才正式開始的。五十年代,國家曾組織全國大批民族工作者分赴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進行社會歷史調(diào)查,搜集整理了大量的民族學資料,成為我國民族學研究方面的一大筆寶貴財富。然而,由于“左”的思想的影響,至一九五八年,剛剛起步的新中國民族學便遭到當頭一擊,被宣判為“資產(chǎn)階級的”。自此以后,民族學的學科名稱被取消了,“民族學”三個字成了諱莫如深、無人敢提的禁區(qū)。至于“文化人類學”這一術(shù)語,更被遺棄。我們不妨翻一下一九六五年出版的《辭海·未定稿》,洋洋十萬余條的漢語語匯中,既查不到“民族學”一詞,也找不到“文化人類學”一語。作為一門學科,已被冷落到何等地步!進入七十年代末,“四人幫”被打倒了,在撥亂反正中,民族學理所當然地得到了恢復和發(fā)展。在新版《辭?!分校延辛恕懊褡鍖W”一席之地。不過,“文化人類學”仍是“不見經(jīng)傳”。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出版的《辭?!ぐ倏圃鲅a本》還是未收這一術(shù)語??墒牵凇拔幕鐣W”的條目釋文中卻說:“十九世紀末在文化人類學的影響下形成的?!绷钊瞬唤獾氖?,被影響而產(chǎn)生的學科立了條目,而影響者卻避而不談,豈不怪哉!誠然,每一個國家都是根據(jù)自己的特點和習慣來確定某一學科的名稱。在我國,“文化人類學”可以不做為單獨學科,而把其內(nèi)容歸入“民族學”和“社會學”研究領(lǐng)域。但是,“文化人類學”這一術(shù)語畢竟是客觀存在,目前在國外影響頗大。況且,這一術(shù)語在我國亦曾流行過。采取不予理睬的做法未必高明。由于多年的自我封閉,使我們對于世界上各種文化人類學流派的情況了解得太少。這在我們的民族學與文化人類學的研究中是個亟待填補的“缺環(huán)”。
從這個意義上說,汪寧生譯出的這本《事物的起源》,雖然是一本舊著,并非反映當今國外最新研究水平的新書,但畢竟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事物的起源》,〔德〕利普斯著,汪寧生譯,四川民族出版社一九八二年七月第一版,1.24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