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威

鷹擊長空，鴿翔千里，得力于一雙眼睛。

藝術家透察風云變幻，洞燭萬物幽微，也因為他們獨具慧眼。

法國雕刻家羅丹說得好:“所謂大師，就是這樣的人，他們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別人見過的東西，在別人司空見慣的東西上能夠發(fā)現(xiàn)出美來?！币獯罄缹W家克羅齊在《美學原理》中也說:“畫家之所以為畫家，是由于他見得到旁人只能隱約感覺或依稀瞥望而不能見到的東西?！?/p>

屠格涅夫之于巴扎洛夫，高爾基之于伯惠爾與尼洛芙娜，魯迅之于阿Q、祥林嫂、孔乙己，以至劉心武之于謝惠敏，諶容之于陸文婷、馬列主義老太太……·也都因為他們善于發(fā)現(xiàn)。沒有發(fā)現(xiàn)，就談不上獨創(chuàng)，也就沒有藝術。

難怪人們說:“只有那能夠看見別人覺察不到的東西的人，才能夠當一個作家?！?/p>

而要發(fā)現(xiàn)，就要有眼力，這包括對生活的感受力和透視力。

藝術家對生活的感受力，系指善于捕捉事物的具體感性特征，即一事物區(qū)別于他事物的顯著象征和標志。藝術家心目中的事物，不同于一般人只有個近似的籠統(tǒng)的影像，而是精確的鮮明的這一個。丘遲《與陳伯之書》:“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睔v來譽為寫景名句，就是善于把握事物個性特點的一個范例。如果止于“山青水綠，鳥語花香”這樣的浮泛印象，那就沒有發(fā)現(xiàn)江南暮春的美。作者不是一般地寫草、寫花、寫駕，這些景物他時他地何曾無有；而是準確地抓住了此時此地的草、花與鶯的特點:“長”、“雜”、“群”，它們美妙地配合在一起，組成了一幅色彩鮮艷、生趣蓬勃、氣氛熱烈、情調(diào)歡快的畫圖。藝術描寫具有這種不可更易性與不可套用性，才算真正抓住了事物的個性特點。這表明作者具有敏銳的形象感受力。

一個藝術家對生活還應具有見微知著，由表及里的透視力。要比一般人看得深，看得透，看得遠，能抓住事物的本質(zhì)、規(guī)律和發(fā)展趨勢。巴爾扎克就有非凡的眼力。他喜歡觀察自己所住的那一郊區(qū)的各種風俗習慣，當?shù)氐木用窈退麄兊男愿??！斑@種觀察已經(jīng)成為一種直覺”，“既能不忽略外表又能深入對方的心靈”。或者如他自己所說，“就因為我能很好地抓住外表的一切細節(jié)，所以才能馬上透過外表，深入內(nèi)心?！币蝗~落而知天下秋，一燕來而知春心至，一切偉大的文藝家都具有這樣的洞察力。試看劉禹錫詩《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入畫的是一些芥末之微的習見景物，卻表現(xiàn)了華屋山丘、滄桑巨變這樣的重大問題。狄德羅說，藝術就是在平凡中找到不平凡的東西，在不平凡中找到平凡的東西。

藝術家的眼睛具有職業(yè)上的敏感性。這種敏感不是天生的，而是在長期的專業(yè)定向注意中養(yǎng)成的。大家知道，各個藝術部類與藝術樣式都是以不同的物質(zhì)手段去反映不同的生活內(nèi)容而構(gòu)成藝術形象的。比如音樂是以在時間上流動的音響來直接表達人的感情，從而形成一定的音樂形象。舞蹈是以人的形體有韻律的動作來表露內(nèi)心情感，塑造人物形象。繪畫是運用色彩、線條和形體，在二度空間范圍內(nèi)描繪具體圖象，以反映生活，再現(xiàn)現(xiàn)實。而文學則是以語言為媒介來塑造形象，反映以人為中心的整體的社會生活。各門藝術從內(nèi)容到形式上的特點，要求藝術家們在觀察生活時一定要有所側(cè)重，必然有所注意，有所不注意。藝術家們總是帶著職業(yè)的眼鏡去看取生活的，所操的藝術形式不同，對生活的著眼點也就不一樣。由于在社會生活實踐中把注意經(jīng)常指向與自己創(chuàng)作有關的事物，于是他們在某方面的感覺能力當然要比一般人敏銳得多。音樂的耳，善于識別形式美的眼睛，以及人體的律動感和語感，就是這樣形成的。

法國著名小說家福樓拜曾經(jīng)這樣開導他的弟子莫泊桑:“對你所要表現(xiàn)的東西，要長時間很注意去觀察它，以便能發(fā)見別人沒有發(fā)見過和沒有寫過的特點。”他對莫泊桑說:“當你走過一位坐在他門口的雜貨商的面前，一位吸著煙斗的守門人的面前，一個馬車站的面前的時候，請你給我畫出這雜貨商和這守門人的姿態(tài)，用形象化的手法描繪出他們包藏著道德本性的身體外貌，要使得我不會把他們和其他雜貨商、其他守門人混同起來，還請你只用一句話就讓我知道馬車站有一匹馬和它前前后后五十來匹是不一樣的?！币攤€作家，就得這樣磨練自己的眼力，這是個基本功。

事實證明，有這個磨練與沒有這個磨練是大不相同的。就說色彩感吧。在一切顏色里，黑色的明度最小?？墒怯行ｉT制造黑色紡織品的工人，卻能夠分辨出四十多種黑色的色度，這在一般人就做不到。曾出任英國首相的溫·丘吉爾在談到他業(yè)余學畫的體會時說，當他有了一點繪畫經(jīng)驗之后，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自然景色中還有那么許多以前從未注意到的東西?！吧角鸬膫?cè)面有那么豐富的色彩，在陰影處和陽光下迥不相同；水塘里閃爍著如此耀眼奪目的反光，光波在一層一層地淡下去；表面和邊緣那種鍍金鑲銀般的光亮真是美不勝收?！彼粺o感慨地說:“我活了四十多歲，除了用普通的眼光，從未留心過這一切。”

人們常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子，反過來說這面窗子也要受心靈控制。大千世界，蕓蕓眾生，映入藝術家眼簾的主要是那些引起他的興味，激動他的情感的事物，而另一些事物則往往視而不見。在這里，主體的人格、心境和社會需要都是至關重要的。杜勃羅留波夫曾經(jīng)深刻指出，作家在生活中注意捕捉的，往往是那些“跟他的心靈十分接近而又親切的東西”。據(jù)吳爾夫林《藝術史底原理》記述，畫家瑞希忒在青年時代，有一次約同知友一行四人，到提渦里某地作風景畫。出發(fā)前他們商定，要盡一切可能地照實寫生，決不歪曲自然，可結(jié)果呢?四人的作品竟無一相同。足證眼睛要受心靈的驅(qū)遣。藝術家真正能夠反映的只能是對象化了的生活。他的審美對象是其本質(zhì)力量的一種確證。

可見要磨練自己的眼睛，從根本上說得磨練自己的心靈。心中的明鏡亮了，眼中的明燈才閃閃發(fā)光。還是福樓拜說得對:“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不能是壞人；他首先是一個觀察者，而觀察的第一個特質(zhì)，就是要有一雙好眼睛。如果一種壞的習慣——一種私人利害迷亂了眼睛，事物就看不清楚了，只有一顆嚴正的心，才能大量產(chǎn)生才情?！?/p>

(摘自《美育》198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