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祖國:男,28歲,武漢市漢陽縣柏林公社電影隊隊長。小說《我們也是祖先》是他的處女作。
二牯媽翻翻調(diào)調(diào)睡到五更天,還是抓心抓肝不好受。今天是農(nóng)歷七月十一,按本地老風(fēng)俗,是敬祖先并祭“新亡”的日子。
五年前,因丈夫“新亡”,二牯媽曾張羅過敬祖先的事。那時,大牛兒還未參軍,他表示反對。她淚一把鼻涕一把地數(shù)列了二牯爹的為人,算是作了一篇悼文,安慰了自己的心。今年春上,大牛捐軀于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一盒子提回來,做母親的心哪有不碎的!昨天,她對讀高中的三犢兒響口敬祖先,三犢又是一個橫擺頭。她忍不住嘴巴一扁,淚水奪眶而出,惹得三犢也眼淚汪汪的。一晚上,二牯媽想了很多很多,總離不開大牛和他爹的影子。
“嗚——”低沉的汽笛聲,從屋前的長江里傳來。那船笛破曉的長鳴,好象在懷念那些開拓航道的人們,使它安全地繞過了暗礁……不行,還是要把他們和他們那里的長輩們,都接回來坐坐。她突然作出了決定,一個翻身下了床,挽著籃子上集去了。
中午時分,二牯媽把黑紗披在大牛和他爹的像框上,端端正正掛在中堂前,又在香幾上點燃兩支紅燭,讓躥躥的火光映照著他們。葷素齊備的菜肴,擺在堂屋當(dāng)中的八仙桌上。她把自己的布置檢查一遍,覺得還短缺了點什么,然后進房、開箱、翻找,從一個紅布包里,取出兩枚金光亮霞的勛章,掛在靠大牛一邊的黑紗上。感到愜意之后,便喊三犢拿紙錢來。
三犢鼓著腮幫子,將一疊黃紙遞了過去,仍舊坐在竹床上看他的高中課本。
二牯媽挪到香幾前,虔誠地作了幾個揖,隨后點燃幾張草紙,碎步放到大門口,嘴里喃喃地禱告:“……今天接你們回來……一點小菜,錢嘛,莫嫌少……他爹,一定帶好我們的大牛。你們?yōu)槲覀冊炝烁#幼訉O孫記得你們……”一陣輕風(fēng)吹來,紙灰翩然起舞。啊,都來了!她抹一把淚漬漬的臉,連忙進門,圍桌燒紙,又是請坐,又是斟酒……
“泥巴磚頭,嗚——喔唔;泥刀灰斗,嗚——喔唔”……隨著一曲改編了的《拉茲之歌》,兩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一唱一和地出現(xiàn)在門口。
后頭的那個叫劉洛。他“虎爪”帶勾,八字胡毛茸茸,望著八仙桌聳了幾下鼻子,發(fā)現(xiàn)二牯媽臉色不好看,就對前頭的甩了個響指,頭一歪走了。前頭的這個叫二牯。他提一把泥刀,坦胸露懷,脊背顯得有點彎曲;他的眼神深沉淡暗,一頭雜亂如草的長發(fā),把臉面包裹得更加瘦小,微微挑起的嘴角,似乎對世間的一切都流露著輕蔑的嘲笑。
“嗬,敬祖先!”二牯走了進來,信手把泥刀往香幾上一甩,一屁股坐在桌子上方,“走(地方音同‘祖)先跑先,沒有我先。”便大吃起來。
這二牯,原來不是這副模樣。他文質(zhì)彬彬的,見人總怯生生地笑。在學(xué)校,他是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只因爹一死,哥哥又接著參軍,家里缺勞力,才提前下了學(xué)。
回家以后,他漸漸變了。開始是懶散,接著是無禮,后來常鬧事。兩年前,他被安排到公社建筑隊。月月有幾個活錢,他就抽煙喝酒,扯皮打架,樣樣都來。近一段,他與劉洛一伙粘得很緊。二牯媽心里急得慌,看見二牯和他們在一起便連捅帶罵。
眼前,她看到二牯那大吃大嚼的樣子,更是急得雙腳跺地:“我的天!你……你怎么能這樣,祖先們還沒用哩!”
“祖先,什么樣兒,不就幾個毛猴嗎?”二牯輕飄飄地說。
“毛猴,你才是毛猴!看你這副長相!”
“那太好了,我成了周口店的出土文物,不,是出土活物,無價之寶!”他擱下筷子,“可惜呀,真正的我——人,又值幾個錢?”
二牯媽氣得鼻子呼呼響。三犢看不過眼,放下課本接上了火:“人是值錢的。人類的祖先從爬行到直立,從愚昧到文明,經(jīng)過了多少斗爭,付出了多少代價?!?/p>
二牯變了臉:“喲嗬!好大的學(xué)問,還真象個上大學(xué)的料子*,明天你要是真的當(dāng)了狀元,我趴在地上當(dāng)馬騎,送你進京城?!?/p>
“上不上大學(xué)無所謂,總不會象你,文明時代的‘返祖猿人……”
二牯勃然大怒,順手拿碗,劈頭摔來;三犢頭一歪,“咣當(dāng)”一聲,碗在墻上碰得粉碎。
“你這個畜牲!”二牯媽攆著二牯要打。不料身子撞在香幾上,腳一滑,跌倒在地。泥刀從香幾上晃掉下來,砍在她的太陽穴上,頓時鮮血直冒,昏死過去。
被抬進醫(yī)院急診室的二牯媽,躺在陰間與陽間的“三八線”上。人們圍在急診室門口,評說著“兒子打老娘”的新聞!
“聽說老娘敬祖先,兒子就‘敬了老娘一刀。”*,事實與傳說就是這樣貌似神離。
“哦,反祖犯上。”
“哼,早曉得生個這樣的兒子,當(dāng)初就該按死在血盆子里!”
二牯根本顧不上申辯和賭狠,他的魂已被他媽牽走,只盼醫(yī)生早點卜出媽的生死?!靶姨潅诎镁o?!贬t(yī)生把二牯媽的腦殼重新“箍”好,“動脈砍破,準(zhǔn)備縫合,要輸血?!贬t(yī)生的語氣意味著病人有救。室內(nèi)的緊張空氣,立即緩和下來。渾身篩糠的二牯,才感到天氣熱不可耐。
姓丁的女護士問了二牯媽的驗血結(jié)果,急如流星地回來報告:“是A型。同型血漿無庫存,O型的也不多了?!?/p>
“A型?抽我的!”二牯抓起桌上的注射器,對準(zhǔn)自己胳膊上青鼓鼓的一條,猛力扎了進去。丁護士“哎呀”一聲,拔出一看,針頭已在骨頭上抵彎了。她不禁“噴嘖”贊嘆這小伙子的血氣和勇敢??墒?,待她定眼看看二牯,如同見到一堆散發(fā)著腥臭的垃圾,不無厭惡地拉長了臉。
二牯與丁護士,已經(jīng)是老對頭了。
那還是二牯退學(xué)的第二天,媽叫他上集去添幾件干活的工具,順便扯兩件衣料。他腳搖自行車,哼著《革命青年志在四方》的歌曲,剛下大山口,就發(fā)現(xiàn)里程碑旁橫著一個人。走近一看,竟是一個年齡與他相仿的農(nóng)村姑娘,頭在石碑上碰破了,傷勢不輕。
前后無人。二牯把姑娘扶上車架,推到了縣城醫(yī)院。那天,也是丁護士值班,也說是要給姑娘輸A型的血,也說是血漿無庫存,他也是毫不猶豫地伸出了胳膊,經(jīng)過化驗,他的血也是A型。抽罷血,丁護士打發(fā)自己的孩子,拿來兩個蘋果,心疼地遞給了他。二牯忸怩了一下,雙手接了過來。
真是小巧遇大巧。姑娘的媽來醫(yī)院看病,正巧碰上了。她向女兒問原因,姑娘說是被自行車撞的。她抓住二牯,有如兇貓捕了只活鼠,大喊大叫地鬧了起來。硬說女兒是他撞的,只是怕人死了,保不住他的腦殼,才假惺惺地推來輸血。
二牯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申辯,都被人們憤怒的喊叫聲淹沒了,看熱鬧的人,呼的一下圍攏過來。為了斷明這場官司,丁護士去追問姑娘,何以認定是自行車撞了她。姑娘說她挨撞之前,聽見背后的車鈴聲響。二牯象得了救星,聲明自己的車鈴早被人下跑了,“不信,你們看*!”
大伙一看他鎖在外頭的自行車,頓時哄笑起來。不但車鈴沒了,車座也沒了,光溜溜一根鐵管,插在大架上?!肮@是玩什么的?玩雜技也要個座板哪,他就不怕戳屁股?”有幾個人笑歪了嘴。
姑娘的媽鬧得更起勁了:“哼,裝的倒挺象!你不拿出全部湯藥費來,就別想過這個坎!”
救人、抽血、丟車座、落罵名,還嫌不夠!誰能洗清這個不白之冤?蒼天有眼無嘴,大地有憑難證。剛才同情他的丁護士,也投來了懷疑的目光。為了盡快平息這場驟起的風(fēng)暴,他將醫(yī)院給他的獻血領(lǐng)款單、買工具和衣料的錢,全部給了姑娘的媽,才算脫了身。
“蠻會脫殼的,看樣子是個老油條?!币粋€看熱鬧者的聲音?!拔也铧c被他騙了。”丁護士的聲音。
在古老的中國,有“賠了夫人又折兵”的典故,在發(fā)達的西方,有“買塊地皮倒垃圾”的奇聞。然而,二牯的奇遇,卻不可名言,也不可告人。他踉踉蹌蹌地回到家里,只得撒了一個實實在在的謊,把媽糊弄了過去。
從此,他象一個中了暗箭的走獸,舔著自己的傷口,狐疑地窺測社會,過敏地揣摸人心。大概是戴上了一副什么樣的有色眼鏡,社會就在觀察者面前呈現(xiàn)出什么樣的顏色的故緣,二牯用灰冷的目光,看到的只是吹吹拍拍、騙人撒謊、假公濟私、濫用職權(quán)、挑撥是非等現(xiàn)象。這些東西,一次次襲進他的心靈,使他作出了“現(xiàn)在的大觀園,到處是王熙鳳”的論斷。
打那以后,他總愛踽踽而行,獨坐江邊,陡然發(fā)現(xiàn)被詩叢畫卷所贊美的長江,變得那樣渾濁,而且還有兇悍的波濤、無情的漩渦、飄浮的渣滓!這條堪稱為歷史的見證者的長江,使他聯(lián)想起歷史上那些欺騙、淫亂、暗算、拼搏與殘殺的故事。?。‖F(xiàn)實與歷史的區(qū)別在哪里?未來與現(xiàn)實又將發(fā)生哪些區(qū)別?他實在想不清這些問題。
無形中,他感到有棟樓房垮了,它是用書本堆砌起來的,它上面懸掛的“人生”、“意義”等等也四分五裂。他想呼叫人們把這些字樣再拼湊起來,后來卻用一首“體胖死了爛得長,壽大活著白耗糧,官高無德害百姓,錢多酒肉腐穿腸”的《無所求》,發(fā)出了自己的悲鳴。
象一個蠶蛹,他把自己繭包起來,昏昏然、與世無爭地過了一些日子。很快,他又覺得路漫漫,要什么得不到什么,難以自保。最后,他確定了一個“撞”字,并定義為“橫沖直撞,叫別人讓路”。于是,文明禮貌雅致,道德理想情操,就從他身上剝落下來。他象一頭發(fā)怒的獅子,吼叫著沖向社會。
第一次撞了大隊黨支部書記,就撞到了公社建筑隊。首戰(zhàn)告捷,更堅定了他的人生撞學(xué)。供銷社,他撞出了緊俏香煙??h城電影院,他撞進撞出。提灰斗,他撞得拿了泥刀。生產(chǎn)隊要副業(yè)款,也被他撞“免”了。一些浪蕩哥兒們,也被他撞得望而生畏。當(dāng)他的頭發(fā)撞長了,也自然撞入了劉洛一伙。
就在前幾天,他撞著了丁護士。那是他們在城里給丁護士家蓋房子。
“大熱的天,也不他媽的送瓶汽水來?!薄坝湍ú肌眲⒙逭f?!皫讉€齋公菜,象打發(fā)叫化子的?!眲⒙宓奈搽S肖槐說。
二牯搞毛了:“這皮筲箕(滴水不露),看我治治她!”第二天,丁護士發(fā)現(xiàn)做地坪的水泥少了兩包,到處問人。二牯說:“莫問了,在這里。”他把墻上的磚撬開兩塊,昨天灌在磚斗中的水泥漿,都成了硬砣砣,“我這是為你著想啊!你看,這堵墻正對著西北風(fēng),不加固點兒,以后倒了,砸死你兒子怎么辦?”丁護士的白臉氣成了青臉。
當(dāng)然,現(xiàn)在二牯媽正需急救,丁護士也不會計較過去的事,照樣抽了二牯的血,送進了手術(shù)室。
手術(shù)完畢,二牯媽呻吟著被抬進病房。她有些后悔,又找不出后悔的理由。丈夫、大牛、黑紗、勛章,又在她腦海里旋轉(zhuǎn)起來。
她的丈夫,論人品,象頭牛,憨厚、倔犟、辦事干活潑死忘生。談身份,先當(dāng)過農(nóng)會主席,后來一直戴著小隊長的頭銜到死。說貢獻,開始是外村的姑娘不肯進來,往后是本村的姑娘不肯出去。講人品,活著的時候沒少挨人的罵,死的時候全村人都哭。奇怪的是,送葬的那天,以前罵過他的人,反而哭得最傷心。他死后留給她的,沒有別的,只有人們對她的尊敬。
她的大牛,在家時,跟他爹不走樣兒。參軍后,入黨、提干的喜訊接連往家里飛。犧牲后,部隊首長把他“提”回來,開了一個全大隊的追悼會。是她的大牛,為了打退敵人的進攻,保護戰(zhàn)友,保住陣地,毅然抱起炸藥包,順著一條凹槽,鉆到敵人坦克肚子底下,連自己帶坦克一起冒了煙。那兩枚光燦燦的勛章,就是首長在追悼會上,喊了一聲“英雄的媽媽”后,雙手捧送給她的。
對于兩位親人的死,她感到悲痛,也覺得光彩!這以后的日子,也似乎比別人過得更加有味道。就是為了這些,她才辦了今天這件事。想不到……
她慢慢睜開眼睛,看見二牯托著慘白的臉坐在床前,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巴望二牯也長成正材,象他爹,象大牛,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眾人。平時,她總是忙里偷閑,把二牯叫到跟前,他爹呀,大牛呀,三犢呀,劉洛呀,這個好那個歹的,比給他聽。可他能說會道,歪道理滿嘴:“爹只曉得賣命,吃力不討好;大牛雖是好樣的,換我也做得出來;三犢用功那么苦,有什么用!只有劉洛這樣的人才不吃虧。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軟的捏,硬的怕,痞子怕綿纏,不要臉怕不要命的。”她哪里說得贏他!
她嘆了一口氣,又想對二牯說什么,傷口一陣劇痛,差點又昏過去。
媽脫了險,二牯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了。但他那脹鼓鼓的血管,不能不說對他又是一個極大的刺激。他耷拉著腦袋,橫七豎八地想起來:
又抽了一回血!每抽一次,還要搭上一個罪名,什么道理?“兒子打老娘”,我的媽呀,你一泡屎一泡尿把我養(yǎng)大,我怎敢打您?……是的,是我惹了您,該抽,抽干也活該!……但是,那一次,那一次怎么解釋?……“血的教訓(xùn)”,教訓(xùn)是什么?哪一次把我教訓(xùn)過來,這一次又要把我教訓(xùn)到哪里去?……好心救人,反被人傷;安分守己,只有人踩;就此沉淪,于心不甘;猛沖猛撞,又遭禍災(zāi)。做人哪,怎么這樣難?!……可能,是我“返祖”、“反祖”,搶吃了祖先的供果,受到了他們的懲罰;那么,現(xiàn)在的人,還有搶吃活人果實的,為什么不去懲罰他們!……媽媽的!老子前生大概是個殺牛剮馬的,欠多了血債,留到今生來償還!……
又是一個農(nóng)歷七月十一。
早晨,高音喇叭播送著歌曲,二牯拿著泥刀,懶洋洋地走往工地。他還是那樣冷漠,不過眼神似乎有了點光亮,那被認為象征著現(xiàn)代猿人的長發(fā),也被規(guī)范的“青年式”所代替。但在這之間,還有一段“青皮豆”的短歷。那是二牯媽剛出院的時候,他跑進了理發(fā)小店:“砍腦殼!”理發(fā)的一愣:“怎么個砍法?”“砍光!”理發(fā)的二話沒說,除了眉毛眼睫之外,給他前后上下刮了一遍。
“青皮豆!”劉洛這樣稱呼他,旁邊的人也捂著嘴笑。他已經(jīng)煩透了劉洛:“滾一邊去!”以后,他斷然不與劉洛們來往,一反“撞”態(tài),變成一個悶葫蘆。上工悶聲悶氣地做,回家悶聲悶氣地睡。有時憋不過,就幫媽弄弄菜地,或是看看蜘蛛織網(wǎng),螞蟻搬家。時間長了,臉上倒富態(tài)了許多,心緒也時而有點好轉(zhuǎn)。
他走到工地,發(fā)現(xiàn)人們圍在一起,正議論什么。他也懶得去湊熱鬧,找一塊石頭坐下來?!啊钤?!……”“他們算找著鐵飯碗了……”“這回呀,夠‘油抹布好瞧的了,要他干就干,要他濕就濕……”二牯猛地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著大伙的談?wù)?。原來是劉洛和肖槐昨晚攔路強奸婦女,被人發(fā)覺,扭送了公安局。
他感到驚詫和厭惡,也暗自為自己捏一把汗。開工后,他發(fā)現(xiàn)人們的眼睛變了樣,朝他一瞥的有刺,沖他一瞅的有箭,根本不掃他的也藏著火?!罢嬉姽?!早就劃清了界線,怎么還把我當(dāng)他的替身?”整個上午,他不是把磚砌重了縫,就是把墻砌走了線。中午收工,他低著頭往家里走。
“二牯,大喜事!”他緊張地抬起頭,是郵遞員跟他說話,“你弟弟考上大學(xué)了,還是大名鼎鼎的清華大學(xué),真不簡單哪1這是入學(xué)通知書?!?/p>
他渾身一震,伸出一只手,又連忙把泥刀往腋下一夾,伸出另一只手,又遲疑一下,然后將雙手縮回來,在褲子上揩了揩,再同時伸過去。
“哈哈,看你喜的。拿喜糖來,我就給你?!?/p>
“好好好,改日一定送來。”
他接過通知書一看,上面寫的還是“建筑工程系”哩。他拔腿就往家跑。跑著跑著,腿變沉了,腳變慢了,臉上的笑云也吹散了。他收住腳步,木樁似地挺了半晌。他定了定神,聽見田里的青蛙在“咕咕”地叫,樹上的知了在“吱吱”地笑。“去去去!”他騰地一腳,一撮細土飛進田里,“咕咕”們嘎然墜入水中。
“三犢,”回到家里,他的聲音很低,“你的入學(xué)通知書?!?/p>
三犢接過通知書,一蹦老高,媽媽樂得合不攏嘴。鄰居們聞聲過來:“哎呀,二牯媽,您家祖墳冒熱氣了!今天正好對日子,您怎么忘了敬祖先?”
“還提那茬?”二牯媽額旁的傷疤顫動了一下。
“巧板眼,您養(yǎng)的兒子個個……”說話的無意中看到二牯,“嘿嘿……,都有出息,都有出息?!?/p>
二牯感到自慚形穢:“三犢,我……我給你收拾東西。”“慌什么,離報到的日子還遠哩?!薄斑t早總要收拾的?!彼觳搅锍龇块g,狠狠地“拔”了一根煙,拉開三犢的書屜,一古腦倒在床上,漫不經(jīng)心地清理起來。
堂屋里,道賀聲不絕,不知是哪個還提及他“當(dāng)馬騎”的諾言。從他頭上滾下來的,也不知是熱汗還是冷汗。他心煩地把書一扔,一封信滑了出來,竟是大牛道勁的筆跡,便強打起精神看起來:“我親愛的媽媽、我親愛的弟弟們:
明天,我就要奔赴前線了。邊境上的老百姓在流血,面對侵略者的罪惡行徑,我們?nèi)虩o可忍,是奮起還擊的時候了。
……當(dāng)然,戰(zhàn)爭是殘酷的,誰要是經(jīng)受不住這種考驗而當(dāng)了逃兵,那是人生的最大恥辱……”
“逃兵?”這是指誰?二牯的心怦怦直跳。
“此時此刻,我想起了父親,他雖然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但他把畢生的汗水和心血都奉送了大伙,他是值得子子孫孫懷念的。我們現(xiàn)在生活的土地,灑滿了祖先們的汗水,灑滿了先烈們的鮮血。直到現(xiàn)在,我們還在每時每刻消耗著他們的血汗成果。我們應(yīng)該拿什么東西來報償他們,又該拿什么東西來貢獻給我們的后代呢?……”
還在上小學(xué)時,二牯就聽兄長說過,人類的祖先就是“毛猴”。后來他喝了八九年的墨水,對人類的發(fā)展史也明了個囫圇。但他從來沒有探討過“個人”與“人類”、“自我”與“社會”的聯(lián)系。此刻,他覺得大牛劃的這個問號,象水波一樣擴展在自己面前,滿紙的文字,也變成一雙灼灼逼人的眼睛,有死人的、有活人的、還有未出生的人的,全都擠在問號中間,如同X光,穿透了他的五臟六腑。“拿什么”?“拿什么”?那一雙雙眼睛,一個勁地追問,使人膽顫。
“二牯,”媽推門進來,歡樂中帶點憂悒,“你又在瞎想些什么?
她看見二牯拿著信紙的手在顫動,滿臉愧色,不安的心平緩了下來,充滿憐愛地說:“那是大牛的信吧。唔,好好看看。我們收到他的信時,你出外做活去了……”
提到大牛,她的眼睛又濡濕了:“大牛參軍走的那天,硬咽著對我說,‘媽,我這一走,家里的擔(dān)子都落在您身上,可苦了您了。我說,‘孩子,莫這樣說*。人,哪個不吃點苦?你爹那頭老牛,把你們兄弟三個都起成牛名,盼的是你們接過他的軛套往前拉。我當(dāng)媽的,只能跟你們推車,不能拉你們的后腿。我對大牛說,‘你走你的,莫管我。牛耕田,貓捕鼠,狗看門,畜牲都有自己的責(zé)任,人哪能只管吃飯拉屎!當(dāng)上輩的都是為了下輩,苦啊酸的我情愿。只一條,要忍氣爭光,不許往媽臉上抹黑!他照我的話做了。如今,三犢也……唉,孩子呵,你也是有胳膊有腿的人,為什么不能象他們那樣,也打起精神來做人呢?”她沒有聽到二牯還嘴,便退了出去。
媽那額旁的傷疤,還在二牯面前晃動,它又化成一雙眼睛,增加在那個問號里。這慈母的眼睛,震撼了二牯的靈魂。他更加驚恐了,便央求自己虛弱的神經(jīng),排出一層淚膜,以求得到寬恕。他又淚眼朦朧地繼續(xù)看信:
“……我們不僅是祖先的后人,我們也是后人的祖先。我們不能以后人自居只圖坐享其成,我們應(yīng)該以祖先的身份為后代創(chuàng)造出一個嶄新的世界。如果不是這樣,推移的歷史,就不會把我們刻上祖先的牌位,而只會把我們記入罪人的名冊。正是因為這一點,在這場生死搏斗中,我才感到無權(quán)后退。我想,如果我真的戰(zhàn)死在沙場,只要人們說我無愧為后人的祖先,我就可以告慰自己:我沒有沾污一個崇高的形象——人——的名義,我將會感到人生的滿足!愿我的弟弟們能告訴你們的子孫,把我列入祖先的一席……”
二牯再也看不下去了?!巴邸钡囊宦晸湓诖采?,泉水般的眼淚,瀉涌不絕。
是的,大牛他無愧為后人的祖先!戰(zhàn)場上戰(zhàn)友們的呼喊,追悼會上人們的熱淚,清明節(jié)孩子們在墓前栽的花苗,不都說明這一點嗎?還有爹,他也是的。還有媽,她也正在盡“祖先”之責(zé)!還有三犢,他也正在照樣去做!而你呢?你在社會、家庭充當(dāng)了一個什么角色?人們那異樣的目光,厭惡的神情,竊竊的私語,還有媽額頭上的傷痕,那“返祖”猿人的蔑笑,都說明了什么?
可笑?。∧氵€在侈談什么“人生意義”?你還在枉求什么“人的價值”?幾年金子般貴重的青春,糊里糊涂地葬送了;本來不夠完美的世界,又被你增加了幾個瘡痍;日趨純凈的空氣,又被你噴出的幾口煙霧污染;作為一個直立起來的人,你又在往回爬行!痛哭嗎,淚水拋向何處?訴說嗎,話語從何提起?吼叫嗎,悲憤指向何方?燧人氏尚能沖破黑暗,制取火種,探求光明;周口店猿人尚能不畏兇險,磨制石器,抉擇奮斗;多少萬年以后的你,為什么竟要當(dāng)生活的逃兵?
……
二牯終于爬了起來,揩干臉上的淚水,用三犢的筆,在信的最后一段下面,劃了幾條濃重的線條,他要把它銘刻在心中。筆下,那棟垮了的樓房,又從他的面前矗起。但它不再是書本的壘砌,而是堅石硬壁、鐵架鋼梁!
三犢要動身上路了。他在一片贊揚聲中,雞啄米似地向親友們點頭話別。
“莫慌!”二牯趕到門外,拎著一串鞭炮,“放掛鞭再走?!?/p>
“為什么這樣大張聲勢?”三犢覺得有些那個。
“放鞭!”二牯挺直腰板,加重了語氣,“這不只是為了你?!倍魦屒魄迫隣?,再看看二牯,滿心歡喜地點了點頭。
“噼哩啪啦嗵……噼哩啪啦嗵……”鞭花飛騰,煙火繚繞;梁上的燕子驚飛出來,穿過煙霧,直奔湛藍的遠天;孩子們?nèi)鐾扰軄?,大人們也朝這邊甩開了手腳。
“啪!”一個搶鞭穗的孩子挨了一巴掌,后頭站著他爹:“只曉得玩!這如今不是‘三八二十三的日腳了你看看三犢,
明天你要是能象這樣,老子買幾門大炮來送你!”
“哈哈哈………”人們開懷大笑。
“二牯家在這里嗎?”一個女人的聲音。二牯扭頭一看,見是丁護士?!肮?,這么遠的路,她摸來干什么?”他慌亂地迎了上去。
丁護士繃著臉對二牯說:“我找你算帳來了!”
有人說,良心的譴責(zé),靈魂的反省,遠遠大于法庭審判的威力。此話確屬經(jīng)驗之談?!白晕曳词 边^來的二牯,已經(jīng)準(zhǔn)備登門找丁護士道歉,想不到她找上門來了。他鎮(zhèn)靜下來,當(dāng)著大眾,向丁護士認了錯:“……那兩包水泥,我一定賠給您!”
“兩包水泥算什么!二牯,你得趕快坦白,你干了什么好事?”
人們愣住了。
“還要人證嗎?”丁護士背轉(zhuǎn)身,走向房屋側(cè)面,把手一招,只見一個長辮子姑娘,提著一包東西,姍姍而來。姑娘走到二牯跟前,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嘴巴翕動了幾次,吐不出話來。二牯直愣愣地盯著姑娘,在五里煙云中搜索枯腸,終于從她秀麗的劉海下,看出一個隱約的傷疤,記起了那次丟車座的窩囊事。
“哦,是這么回事?!倍∽o士見人們臉上掛滿了問號,便述說了那次二牯救人的經(jīng)過?!扒安痪茫皇菑哪銈冞@里抓走了劉洛、肖槐嗎?肖槐供出那天是他倆合騎一輛自行車,把這個姑娘撞傷了。昨天公安局去人調(diào)查,她和她媽才醒悟,說了一百個悔。今天一清早,這姑娘找到我,說得好傷心,問我曉不曉得二牯的家,我說知道個大概,她就非要我?guī)?!”姑娘紅著臉說:“都怪我,怪我媽……”她還想對二牯說幾句感激的話,但橫直說不出口。是呵,她說什么呢?她的身上還流著二牯的血?。∷粝聨最w晶瑩的淚珠,把禮物塞到二牯的手里。
這個別致的平反場面,使人們再一次嘩動。
“看不出二牯這小子,還是一個蛋中蛋哩!”
“我說他這幾年,怎么走了樣兒啊,原來有這么一出錯中錯。人怕傷心嘛!”
“唉,傷什么心!這叫做‘積惡之家必有余禍,積德之家必有余慶!”一個老夫子堅信自己的信條。
二牯被丁護士牽著鼻子,跑步走完了恐慌、震驚、領(lǐng)悟、激動的里程,又恢復(fù)在平靜之中。他抬起頭,眺望著煙波浩淼的長江,眼里放射出熾熱的光芒—
長江,你從涓涓細流而來,還要朝茫茫大海而去;混入你胸臆的泥渣,必將鎮(zhèn)入海底;而那無以數(shù)計的純凈的水分子,蒸發(fā)了的,將化成雨露,滋潤著萬物的生長;保留下來的,要匯成強大的動力,推動著你奔瀉向前!
“還傻站著干什么!快請姑娘和丁護士進屋坐??!”二牯媽笑盈盈地喊著?!澳日埶麄冞M去吧,我轉(zhuǎn)頭就來。”二牯答道。
他要干什么呢?當(dāng)然是送三犢。在路上,他要請求三犢,到了北京,多寄些有關(guān)建筑的資料來,“那土建筑設(shè)計師,不是光叫別人當(dāng)了的!”還有,在路過爹和大牛哥的墓前時,他要多看幾眼那兒正在怒放的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