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寧坤
讀《九葉集》
在四十年代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從事進步文化活動的知識分于隊伍中,有一群風華正茂的青年詩人。他們飽受古典詩詞和新詩的薰陶,但是不滿足于前人的蹊徑,勇于探索,對詩歌藝術(shù)有相當一致的看法,逐漸在風格上形成了一個流派,在我國新詩的發(fā)展史上構(gòu)成了有獨特色彩的一章。他們憂時傷世,寫出了反映多方面生活和斗爭的詩篇。他們的作品鼓舞過斗爭中的人民,刺痛過殘暴虛弱的統(tǒng)治者,以致他們的刊物《詩創(chuàng)造》和《中國新詩》竟也先后被查禁。遺憾的是,三十多年來,他們的作品既沒有受到新文學史家的重視,當然也就更沒有機會與廣大的新詩愛好者見面了。今天,在百花重放的詩壇上,江蘇人民出版社給我們送來了九片綠葉:四十年代九位青年詩人作品的選集《九葉集》。時隔三、四十年,當年的青年詩人都已成了兩鬢霜雪的長者,而穆旦在“四人幫”橫行時期身心備受摧殘,更不幸于一九七七年逝世,可是這些昔日的葉片卻依舊那樣青翠欲滴,全然沒有枯萎的跡象。
九位詩人各有自己的藝術(shù)風格,自己的鮮明個性。但是作為一個流派,自然也有共同的傾向,首先是共同的愛和共同的恨,共同的希望和共同的理想。在那腥風血雨的歲月,
誰能昧心學鴕鳥,
一頭埋進波斯舞里的蛇皮鼓…
——辛笛:《巴黎旅意》
青年詩人們勇敢地面對鮮血淋漓的現(xiàn)實,歌唱著他們對苦難無邊的祖國和人民的深情的愛戀:
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
我要以一切擁抱你,你,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呵,
在恥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你們一一擁抱。
因為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
———穆旦:《贊美》正是這種共同的感情語言把青年詩人們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并成為這一百多首優(yōu)美抒情詩的共同基調(diào)。也正是這種共同的感情給辛笛以新的力量,對那些勸他保持沉默的好心人作出無所畏懼的《回答》:
除了我對祖國對人類的熱情絕滅
我有一分氣力總還是要嚷要思想
向每一個天真的人說狐貍說豺狼
對那個人吃人的社會,他們“要以全生命來叫出人民的控訴”!(辛笛:《布谷》)他們?yōu)楸晃耆?、被損害、被吞噬的兄弟姐妹寫下了一首又一首“帶血”的哀歌:一個十六歲的少女為了逃避“青海王”的蹂躪“象憂郁的夜花投入湖底”(唐祈:《故事》),一群女犯在反動派監(jiān)獄里受難(唐祈:《女犯監(jiān)獄》),成千上萬的難民“到死也說不明白這被人作弄的苦難”(袁可嘉:《難民》),人力車夫“在這痛苦的世界上奔馳”(鄭敏:《人力車夫》),挖煤工人在“礦穴里象小野獸匍匐爬行”(唐祈:《挖煤工人》),還有那慘不忍睹的“塌陷的鼻孔腐爛成一個洞”(唐祈:《老妓女》)。
青年詩人們也拿起了諷刺的匕首,投向那可詛咒的生活。凡是在抗戰(zhàn)后期的大后方生活過的人們,誰能忘記那日夜狂漲的物價把生活變成一場噩夢?以活潑的想象和機智的風趣見勝的杜運燮卻用與眾不同的顛倒的手法對吸血鬼們的統(tǒng)治進行了鞭撻:
物價已是抗戰(zhàn)的紅人
從前同我一樣,用腿走,
現(xiàn)在不但有汽車,坐飛機,
還結(jié)識了不少要人,闊人,
他們都捧他,摟他,提拔他,
他的身體便如煙一般輕,
飛。但我得趕上他,不能落伍。
抗戰(zhàn)是偉大的時代,不能落伍。
——《追物價的人》
誰又能忘記那些慷慨犧牲的“文弱書生”:李公樸、聞一多、朱自清?悲憤填膺的青年詩人們把莊嚴的悼念寫進了一首又一首的挽歌:《“邏輯”——敬悼聞一多先生》(辛笛)、《斗士·英雄》(陳敬容)、《跨出門去的》(杭約赫)、《圣者》和《墓旁》(唐祈)、《手》(唐
斗士的血跡溶入塵土,
大地上年年有新草茁生;
風刮不走,水流不去——
英雄的業(yè)績亙古長存!
——《斗士·英雄》
濃霧籠罩著受難的國土,卻擋不住青年詩人們“高瞻遠矚”的眼睛,“長夜郁郁”也扼殺不了詩人們心頭的黎明,因為一面光輝的人民的旗幟已經(jīng)升起:
四方的風暴,由你最先感受,
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勝利固定,
我們愛慕你,如今屬于人民。
——穆旦:《旗》
《九葉集》洋溢著對未來的黎明,新人類的早晨的向往:
全人類的熱情匯合交融
在痛苦的掙扎里守候
一個共同的黎明
——陳敬容:《力的前奏》
聽,詩人怎樣用激動人心的格律喊出了中國人民迎春的歡呼:
為著撕人心肺的被窒息的呻吟聲,他們來了!
為著慘絕人寰的最底層的掙扎聲,他們來了!
為著回響在無數(shù)街道和炕頭的怒吼聲,他們來了1
那就是沖破冰凍嚴寒的春雷歡呼聲:他們來了!
——杜運燮:《雷》
《九葉集》仿佛是一面小小的明鏡,它映照出一個偉大的時代的風貌。這里有光明與黑暗的強烈對比,有贊美的歌聲和控訴的怒吼。自然,在反映時代的同時,它也反映出詩人們沉思默想的內(nèi)心世界。金黃的稻束、池塘里的浮萍、一幅雷諾阿的畫、一支貝多芬的樂曲,都能引起女詩人鄭敏的深思,通過連綿不斷的新穎意象,把讀者引入深沉的境界。黃昏里一棵煢煢孑立的小棕櫚樹引起詩人浮想聯(lián)翩,對生命的意義得到參悟,認識到“生命原是滾滾的河流”(《寂寞》)。
一個游子久經(jīng)亂離之后重新見到親人時的感受,這本是古典詩詞的傳統(tǒng)題材,而袁可嘉的《母親》卻用嶄新的意象抒發(fā)了新意:
面對你我覺得下墜的空虛,
象狂士在佛像在失去自信;
書名人名如殘葉掠空而去,
見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我們不妨說:《九葉集》既是一代在戰(zhàn)火中成長的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真理的知識分子的心聲,又是一群志同道合的有才華的詩人為發(fā)展新詩藝術(shù)所作的嚴肅的探索的記錄。令人惋惜的是,五十年代以來,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他們基本上中斷了新詩的創(chuàng)作。今天,春暖花開,八位還健在的作者都已重新拿起筆,譜寫更完美的詩篇。讓我們借用女詩人鄭敏一個早春的意象,祝愿:
樹梢上,每一個夜晚添多幾面綠色的希望的旗幟。
——《村落的早春》
(《九葉集》,江蘇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七月第一版,0.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