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做為一個生活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人，有時對養(yǎng)育我們的這個民族和國度，卻不甚了然。它那么久遠，那么貧窮，那么悲愴，卻奇跡般地沒有墮落，沒有潦倒，沒有毀滅，而邁著沉重不屈的腳步，走過昨天，來到今天，還要趕到明天去。我曾長久地想過：這到底是一種什么力量？

文學，要研究我們的民族。在我們的精神倉庫里，不盡是陳谷糠爛芝麻，還有珠寶。只是在泥塵下面埋沒得太久，還沒有多少人去采掘它。我在一篇談《內(nèi)當家》創(chuàng)作的小文中，稱這種頑強執(zhí)著的生存力為民族的靈魂。這是別的任何一個民族都不可比擬的一種特殊性格。而最能體現(xiàn)這性格的，是農(nóng)民。

在現(xiàn)今的中國，有一班“文明人”看不起農(nóng)民，以為農(nóng)民愚昧、落后，甚至以為農(nóng)民是中國現(xiàn)代化的包袱。而在我看來，正是這些農(nóng)民，卻硬要比那班“文明人”高尚得多，偉大得多。當有些人在為私利費盡心機拚命鉆營的時候，在為一瓶茅臺酒、一張舞會票東奔西跑的時候，在貪污盜竊、消極怠工、腐化墮落、走后門、拍馬屁……的時候，農(nóng)民在做什么呢？在六月的烈日下鋤草，在十月的寒霜上收割，在為一斤鹽、一盒火柴精心掐算，在鋪著破席的土炕上撫摸勞傷的筋骨……我們的農(nóng)民多么好！他們象負重的駱駝，走多遠的路都不發(fā)一聲怨言。他們用血汗換來的成果，養(yǎng)活了十億人哪！倘若農(nóng)民知道有人吃著他們種出的糧食，而不為國家效力卻干那些烏七八黑的事，他們心里該是多么難受、多么憤慨！中國的天地大半邊是撐在農(nóng)民肩上的。我們的作家應該尊敬農(nóng)民，學習農(nóng)民，描寫農(nóng)民。寫農(nóng)民看來不會有人反對，學習農(nóng)民恐怕就沒有許多人接受。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讀了點書，有了點知識，脫了莊稼人的皮，算是半個知識分子?？墒菍嵲诓桓覍ξ业霓r(nóng)民老子指手劃腳。我常自比于他們，覺得許多方面不如。我不如他們那樣腳踏實地地做著事，不如他們那樣吃大苦、耐大勞，不如他們那樣求于他人的少、給予他人的多，不如他們那樣真誠執(zhí)著地生活和苦斗。這決不是故作謙恭，而實實在在是我的心里話。就連我那一點可憐的知識，也是農(nóng)民養(yǎng)育的結果。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很苦，沒有人掙工分，生產(chǎn)隊給我家分糧食，給我減免學雜費，才使我有可能讀一點書。我不會忘記這些。我不相信沒有農(nóng)民的真情實感能理解農(nóng)民，能寫好農(nóng)民。當然有了感情也不一定寫得好，那是別的條件還不具備，那是另外的事。我寫了幾篇描寫農(nóng)民的小說，寫得不怎么好，可我是真情實意為他們說話的。我甚至有點感恩戴德的念頭。這也許是我狹隘的農(nóng)民意識的自我暴露吧！

二

記得在學校讀書的時候，老師講李白、杜甫，開口必談“人民性”。可在我們高喊“文藝為人民服務”的今天，卻不多聽到有人談文學的人民性了。這實在是值得令人深思的！近年來，涌現(xiàn)出一批現(xiàn)實性和人民性都很強的作品，寫農(nóng)民也漸多起來。然而在評價這些作品的時候，卻往往只注意到主題的時髦性，而忽視了更深刻、更有價值的思想內(nèi)容。在我看來，人民性應是社會主義文學思想性的核心?？颗蕰r髦受到捧場的作品，是不會有生命力的。只有那些腳踏在實地上、忠實為人民代言的作品，才經(jīng)得住時間的檢驗，才不會失去思想藝術的光彩。脫離人民的“現(xiàn)實主義”是虛假的潮頭主義，潮水退下，它便消失。

我寫農(nóng)民，主要是挖掘他們心靈中美好的東西。然而農(nóng)民是有缺點的，有些缺點是頑固的。文學作品同樣也應該批評這些落后的東西。批評的目的在于教育，在于驚其覺醒、促其進步、催其新生。社會主義文學，不應該站在農(nóng)民頭上指手劃腳發(fā)議論、挖苦他們，嘲弄他們，覺得越把他們寫得傻、寫得落后、寫得窩囊，就越是真實，越是調(diào)胃口；也最好不要站在農(nóng)民的圈外，帶著同情的、恩賜的筆調(diào)去描寫他們的疾苦和生活，有時雖然也贊美他們的勞動，卻是那樣蒼白無力；文學，應該在農(nóng)民兄弟中間，和他們共同著生命。有憂報憂，有喜報喜，不粉飾，不貶低，造出有血有肉的活的形象來。這樣，文學的生命便是永恒的了。

文學的人民性絕非僅指文學的農(nóng)民性，它有更廣泛、更豐富的內(nèi)容和含義。我不過借農(nóng)民文學的話題，說幾句文學人民性的話罷了。

三

求新，是文學永遠的課題。

新的生活，新的思想，新的人物，新的境地……永遠都在前面，等待著我們?nèi)ラ_拓。這是沒有止境的。

沒有新，就沒有突破。沒有突破的文學是一潭死水，久了要腐臭的。我們這個時代，特別需要有生氣的文學。而有生氣的一個重要標志是新。

沒有新，就沒有進步。沒有進步的文學是一副沉重的枷鎖，鎖住的是讀者的心。我們這個民族，尤其需要探索的文學，而探索者應該發(fā)出進擊的先聲。

沒有新，文學的青春就要凋謝了。然而，也還要冷靜地看到，新和舊是不可分開的，新的東西只能從舊的基礎上產(chǎn)生。中國農(nóng)民經(jīng)過幾千年的長途跋涉才走到今天，讓他們在一天之內(nèi)就向昨天告別，那是很難做到的。以為經(jīng)過一次變革就可以造出全新的人來，那也是不切實際的。寫新人，首先要研究“舊人”，研究“舊人”精神中固有的礦藏和哪怕是一點點兒新的礦苗。多么先進的人物，都不可能脫離開我們腳下這塊現(xiàn)實的土地而天馬行空。

新的不一定都是進步的。伴隨著新潮而來的，還有沉渣和浮垢。舊的不一定都是落后的。淘盡沙礫，留下的是真金。有些美會在風雨中剝落，有的則千古不滅。

新和舊的工作，好比開荒和種地。開荒是很艱難的，要鏟除地面上的野樹和荒草；要掘開地層，清除下面的亂石和草根；要鋪下一抔抔篩過的新土……等拿到收獲的時候，才能說一塊新地誕生了。開荒者的勞動尤其應該受到尊重，因為他是在做求新的工作。

然而，這并不是說可以不重視耕種者。他們的工作同樣是很不容易的，要深耕細做、施肥灌溉，使新地肥沃起來；要選種育苗、消滅病蟲害，讓莊稼長得更加茁壯；要懂氣候、通季節(jié)，抵御風災水害……耕種者的勞動是可貴的，他們提供了千千萬萬人的食糧。

也有這樣的人，這山望著那山高，不安于辛勤耕種，只熱心于開荒。開荒又不肯付出艱苦的勞動，只提著镢頭在荒地上刨破一層皮。草根還在，亂石還在，就忙著撒種。結果他前腳走，后腳又荒了，到秋天連種子收不回來。這樣的開荒者，實在不如辛勤耕種的人。因為檢驗他們成果的，是收獲。

我希望能開出一小片荒地來。倘若開不出，也甘于耕種別人開墾的土地。種豆得豆，種瓜得瓜，只要肯下力氣，收獲總會有一點兒的。

求新，必在生活中。憑主觀臆造的“新”是紙剪的花。紙剪的花也美，只是沒有生命，沒有芳香，不能招蜂引蝶，更不能釀蜜。一味地去追求所謂新，實在是不可取的。追得過了，就難免離開人民的心地，追進一個超現(xiàn)實的、虛無飄渺的“天國”里。那樣，我們的文學之樹，就要枯萎了。

四

讀一篇好文章，閉上眼，反復品味，就能想象到寫文章人的氣質(zhì)、風度，以至音容笑貌。我曾暗下里做過幾次這樣的小考查：讀不認識作者的文章，見面后一交談，和我從文章中想象出來的那個人還真有點神似呢！

文如其人，這話道出了一條很深刻的道理：文學要表現(xiàn)自我。不表現(xiàn)自我的作品必然是沒有獨特風格、沒有獨特個性、沒有真切感情的平庸之作。

然而這個“我”決非超生活的、孤獨獨的一個人?！拔摇笔巧鐣◇w的一個細胞?！拔摇闭境鰜肀憩F(xiàn)自己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代表了許多人，代表了這許多人的政治見解和思想感情，想避開是不可能的?！拔摇奔仁切∥?，又是大我，大到千千萬萬，小到我眼睛的一閃，心口的一跳……

了解一個人很難，包括自我。我就曾在一個很長的時期里對自己不甚了然，現(xiàn)在也不能說了解得多么透。我雖出身農(nóng)家，長在山村，卻沒有真正地種過地，沒有靠工分謀過生。我是從學校走上工作崗位的。應該說我成人后接觸最多的是青年學生，是中下層知識分子，是基層干部。我曾試圖表現(xiàn)這些人的生活，為他們塑像，然而寫出的作品總是平淡無味，就連我周圍的人都說不是那么回事。這真使我百思而不得其解。后來，我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離開許多年的農(nóng)村，寫了一篇反映農(nóng)民生活的小說，就是那個《孟春》。一落筆，我就好象走進一個親切、熟悉的境地，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六月的麥浪里。我有點陶醉了，筆下覺得挺潤、挺順。發(fā)表后，不少同志說還有點兒莊稼地里的味兒。于是，我就寫起農(nóng)民來了……

我恍然大悟了：原來，我還是屬于農(nóng)民的?。∶摿似?，骨頭還在。童年的苦難，少年的夢，草叢里的大肚子蟈蟈，小河石板下的毛腳蟹，柳條盤里的地瓜面兒粑粑，墻窩里的小油燈，父老鄉(xiāng)親們的痛苦和希望，爺爺奶奶的溫存和愛撫……這一切，已經(jīng)化進了我的靈魂，鑄進了我的性格。以后不管走到那里，也不管生活發(fā)生多么大的變動，恐怕都很難改變了。我高興極了，我找到了“我”。我表現(xiàn)“我”，也就是表現(xiàn)我所熟悉的農(nóng)民。

我警告自己：離開生活，這個“自我”會枯竭的。我愿意長期地廝守在農(nóng)民身邊，聽他們訴說心中的憂憤和歡樂。我想到有些作家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寫出了震動文壇的作品，可后來再也寫不出了。這原因固然很多，恐怕遠離了人民也是極重要的一條吧，他的那個“自我”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孤單單的一個人或一小群人了！我應引以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