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xiāng)》的風波和《茶花女》的笑話①,使人不能默然。常識被溺死在說教里了。蠻橫嚴厲地把一切有關(guān)“性”的人類感情統(tǒng)統(tǒng)詆為猥褻的說教,只是可笑。羞羞答答地為一種只有天國里才有的無關(guān)“性”的愛情辯解的說教,就更可怕。
人,似乎真成了“穿褲子的云”②。但人是穿褲子的動物,不是云。
人不能沒有愛情,不能沒有色情,不能沒有性愛。
愛情固然是美好的或說應(yīng)當是美好的,但愛情只是色情的升華。色情當然不適于歌頌,卻是性現(xiàn)象的源本。按照恩格斯的說法,叫作:性愛是肉欲的最高形式③。愛情可能在純凈的精神感應(yīng)下超脫色情,色情也可能在純真的愛情凈化下超乎肉欲。但愛情畢竟不象詩人們歌唱的那樣超凡入圣,色情也畢竟不象教士們詛咒的那樣齷齪卑下。沒有性現(xiàn)象,就沒有動物界,沒有猴子。沒有愛情和色情,就沒有人類的繁衍進化。當然,性現(xiàn)象在動物是獸性,在人是人性。但是,在世界遠非完美,人類遠非完善,一切真、善、美的東西都和假、惡、丑的東西并存的時候,怎能指望人類性現(xiàn)象的絕對完美純凈?以再現(xiàn)現(xiàn)實為己任的文學藝術(shù),又怎能將人類性現(xiàn)象中假、惡、丑的東西排除在外?
黃色指庸俗、下流的文藝作品。宣揚色情以迎合低級趣味的色情文藝,更屬下流之尤。然而,當正常或不正常的性現(xiàn)象,或被侮辱、被蹂躪、被踐踏的性愛,成為作家所要反映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時,必要的色情描寫不會把這些作品降格到色情文藝。分野在有意宣揚或客觀寫照,還在分寸度量的把握??v覽中外文學的瑰寶,《紅樓》、《聊齋》、《西廂》、《水滸》、《西游》、《子夜》等等,左拉的《娜娜》、《萌芽》,莫泊桑的《俊友》、《一生》,迪福的《蕩婦自傳》,德萊賽的《美國的悲劇》,亞馬多的《無邊的土地》,高爾基的《克里木·薩姆金的一生》、《沒用人的一生》、《阿爾達莫諾夫家的事業(yè)》,法捷耶夫的《毀滅》,綏拉菲莫維支的《荒原上的城市》,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等等,都有色情描寫片斷,但只有傻子、瘋子和教士,才會把它們叫作色情文學、黃色作品。當然,總有些趣味低下的人專門屬意這類片斷,那可不是文藝的責任,文藝也不能因此把色情封為禁區(qū)。至于青少年在什么年齡適于閱讀這類作品,更是另一問題。
黃色必須抵制,必須禁止。色情不應(yīng)宣揚,不宜歌頌,卻難以或缺。愛情應(yīng)當歌頌,應(yīng)當歌唱,但不能只唱牧歌。這其中又有古、今、中、外之別。
當一切都成為商品,當人的尊嚴、女性的尊嚴被踐踏的時候,妓女,這個人類的恥辱,不可能不成為一些進步作家的重要主題。我們無權(quán)取締和詆毀這些作品,但也沒有權(quán)利為了表示區(qū)別于“幫”的虛無主義,又沒有勇氣徹底唯物地面向真實,而給這些作品涂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脂粉。
《茶花女》,一曲凄惻美麗的愛情之歌。小仲馬不是巴爾扎克,他的全部作品都不曾想暴露和針砭什么。雖然他某些作品客觀地有一星半點這類意義。如果說《茶花女》是為了暴露和針砭七月王朝的上層社會,那么《卡爾曼》,或者提它因歌劇而更出名的另一個名字:《卡門》,又是暴露和針砭什么呢?難道我們對過去一切作品的取舍揚抑,僅只在于它們是否具有暴露意義?我們可以說李香君的形象有愛國意義,可以說杜十娘的遭遇有暴露意義,但是“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呢?為什么在肅清“幫”毒,為一部舉世聞名的愛情悲劇“正名”的時候,不敢提它是愛情悲劇,是戀情哀歌,而要為它涂上多得要掉面兒的脂粉呢?難道無產(chǎn)階級之外的一切愛情對于無產(chǎn)階級真有這樣可怕?難道真是只有在無產(chǎn)階級中才有真正的愛情?請不要忘了,恩格斯把中世紀的武士愛,稱作“頭一個出現(xiàn)于歷史上的性愛形式”①。而這種武士愛在今天看來,是“偷情”,是“亂搞兩性關(guān)系”。
《望鄉(xiāng)》,是對軍國主義的悲憤控訴,對“南洋女”的悲愴哀悼。如果認為這部作品是對女性尊嚴的玷污而不是為維護女性尊嚴的吶喊,那簡直是喪失了起碼的是非概念。當然,《望鄉(xiāng)》不是《茶花女》,更不是《羅米歐與朱麗葉》。它用近于自然主義的手法,真實勾畫了“南洋女”的悲慘遭遇和世紀初日本、南洋的下層生活,自然難免色情片斷。于是引起中國現(xiàn)代衛(wèi)道士們的大驚小怪。而這類片斷,恰是這種生活的深微寫照。比如阿畸對阿秀吐露愛情的那一場,這是使人心碎、令人落淚的愛。這是被蹂躪的女性的反抗,這是被踐踏的性愛的伸張,這是被扼殺的純真情愛的呻吟!我們看到阿畸把手伸向阿秀,隨后鏡頭轉(zhuǎn)開了。據(jù)說有些鏡頭來華前被導演刪去,因為對中國觀眾過于刺激了。
這后一點,也是事實,必須注意和尊重的。各國人民的民族性格和生活習俗不同,甚至相去很遠。法國的情侶們穿著極簡單的服裝在陽臺上旁若無人地接吻;而今天的中國觀眾在電視里看到南斯拉夫青年在街頭親吻,卻覺得很新鮮,但也有覺得不奇怪的。中華民族性格的形成,與幾千年封建禮教大概不無關(guān)系,很難幾句話說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今天二十幾歲的青年對兩性關(guān)系的態(tài)度,與三十幾歲、四十幾歲、五十幾歲的人,已經(jīng)有所不同。這其中有可歌頌的,也有可譴責的,無疑都是文藝不可推卸的責任??上Ы裉煳乃囯m然已經(jīng)敢寫愛情,寫的還都是從天國里搬來的愛情,至少是從柏拉圖“理想國”里搬來的愛情。
中世紀的教士也要傳宗接代。無產(chǎn)階級也需要愛情,也不能離色情。共產(chǎn)主義不是縱欲主義,但也不是禁欲主義。我們不主張西方的“性解放”,但也反對新宗教的“性扼殺”。一切應(yīng)當正常。
①《光明日報》1979年1月10日載,徐州重型機械廠工人王書田,因閱讀手抄本《茶花女》,被廠保衛(wèi)科指令作檢查,甚至驚動了市公安局?!豆饷魅請蟆窞榇藢懥恕熬幒蟆?,并發(fā)了介紹《茶花女》的專文。
②馬雅可夫斯基一首長詩的篇名。
③《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