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葆璋
大唐天寶元年(公元七四二年)的深秋,兩位日本國的學問僧——榮睿和普照,風塵仆仆地從長安趕到揚州。十年前,他們?yōu)榱俗约簢业姆睒s、富強,冒了生命的危險,隨著多治比廣成為首的遣唐使團,渡海來到了先進的中國;他們來中國的目的主要當然是汲取盛唐的燦爛文化,但和其他學問僧侶不一樣,他們還奉當時知太政官事舍仁親王的命令,招聘一位主持授戒的高僧。他們尋訪多年,終于找到了一位理想的人物,即當時名重江淮的揚州大明寺住持鑒真和尚。
榮睿、普照提出請求以后,鑒真一一訊問弟子們:“哪個愿往?”弟子們卻一個一個地低下了頭。這時,年逾半百的老僧鑒真慨然地宣布:“為弘法、傳道,你們不去,我去!”從而揭開了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極其壯觀的一幕。
鑒真出海是公元八世紀的事情。瓦特發(fā)明蒸汽機還在一千年以后。憑著一條木制帆船要闖過大海,不要說古人,就是今人,又該作何感想呢?然而,鑒真大和尚為著堅強的信念,卻不顧風浪之險,毅然而去了……。
從公元七四三年第一次開始東渡起,鑒真一次次地準備了食糧、藥品、香料和經(jīng)疏、佛像、佛具,而且,為了成就修寺蓋廟這樣的功德事,他約集了一批批的雕刻、繪畫、建筑、醫(yī)藥技工。經(jīng)過五次失敗,付出了三十六人的性命的代價,特別是第五次渡海失敗后,鑒真不但失去了榮睿和愛徒祥彥,連他自己也雙目失明了,可是堅強的信念使他不變初衷,終于在公元七五三年成功地到達了日本國薩摩的秋妻屋浦,實現(xiàn)了十二年來的夙愿。
以鑒真為首的僧團給日本人民帶去了八世紀時中國的高度發(fā)達的文化,創(chuàng)建了以唐律招提為中心的文化寶庫,贏得了日本人民世世代代的敬仰。日本奈良時代有名的文人淡海三船在第一次謁見大和尚以后,寫過一首五言漢詩。詩中頌道:“摩騰游漢闕,僧會入?yún)菍m,豈若真和尚,含章渡海東?!钡浇瓚魰r代,著名詩人松尾芭蕉曾無限深情地嘆惜,寫出有名的詩句:“用嫩葉上的露水擦亮大和尚失明的雙目吧”!
雖然這位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起過極大作用的高僧,直到現(xiàn)在還受到兩國人民的崇敬,可是關(guān)于他的事跡,留下的文字記載卻不多?,F(xiàn)在知道的,除了始終追隨鑒真東渡的思托所寫的,可惜已經(jīng)逸失的《大唐傳戒師僧名記大和尚鑒真?zhèn)鳌?俗稱《大和尚傳》或《廣傳》)以外,就是受思托之請,而由淡海三船(真人元開)所撰的《唐大和上東征傳》(俗稱《東征傳》或《略傳》)。這是目下能見到的唯一詳細而完整的關(guān)于鑒真的資料。這部傳記基本上是以思托所寫的《廣傳》為藍本的,但內(nèi)容的取舍,文字的修飾,則較《廣傳》簡練、通暢得多?!短拼蠛蜕蠔|征傳》以不到萬字的篇幅,用漢文概括而生動地記錄了鑒真的生平,和他從七四二年受請至七六三年圓寂為止的經(jīng)歷。書中敘述了鑒真六次東渡的全過程,以及他在日本通過佛教活動傳播盛唐文化,與日本朝野僧俗廣結(jié)善緣的業(yè)跡。
《唐大和上東征傳》在日本有各式各樣的版本,以抄本觀智院甲本為最早,以后又有高山寺本、金澤文庫本、高貴寺本、群書類叢本等幾種;因為是輾轉(zhuǎn)抄錄的,所以各本之間相差很大,甚至連作者姓名也不一致。刊本中,則以一七六二年日本東大寺戒壇院出版的刻本為最早;此后又有北川智海本、大日本佛教金書本、大正大藏經(jīng)本等數(shù)種。這些刊本雖經(jīng)校勘,其中以戒壇院本??弊罹?,刊刻亦佳,是各種版本中較好的版本,但是,其共同的缺點,是因為都是以本校本,所以各本皆誤而明顯應糾正的錯誤,都沒有得到糾正,仍然是彼此相承地因襲了下來。除此以外,日本還有一些日文現(xiàn)代語譯本和英、法文譯本。如安藤更生、石田瑞,
在中國,過去我們只出版過兩個鉛印排印本,即一九二二年的揚州本和一九四二年的南京本。這兩種排印本都是以日本北川本和北川再刊本為底本,并沒有再加校勘,因此錯誤頗多,而且印刷粗劣,流傳也不廣,根本談不上校注。最近,才由中華書局出版了一本汪向榮同志的《唐大和上東征傳》校注本。據(jù)其前言中說,是用群書類叢本作底本,再用觀智院本等古本校定的。還對一些難解的名詞、用語作了注釋。汪校本對一些有據(jù)可查的錯誤都作了糾正,因此,這個版本不僅在迄今為止我國的校注本中,就是在所有《唐大和上東征傳》版本中,也是較好的一種??上В舯拘W⑻唵?,只能供研究者用,尚難供一般讀者閱讀,希望以后能出版現(xiàn)代語言的通俗本。
關(guān)于鑒真的研究工作,日本遠遠超過我國。據(jù)筆者所知,從一八九四年日本鷲尾順敬在《佛教史林》上發(fā)表的《鑒真和尚傳》以后,直到現(xiàn)在陸續(xù)發(fā)表的論文,總在五十篇以上。出版的單行本也有三、四十種之多,其中比較有參考價值的是:《鑒真大和上傳之研究》、《<唐大和上東征傳>的研究》、《鑒真》、《鑒真——其戒律思想》等。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安藤更生的著作。他畢生從事于鑒真的研究,所寫有關(guān)鑒真的著作和論文,有二十篇、種左右,其中以《鑒真大和上傳之研究》最為重要。
《鑒真大和上傳之研究》是一九六○年出版的。這部著作對鑒真及其在唐時的有關(guān)細節(jié),如鑒真經(jīng)過的地點,與之有關(guān)的寺廟、師僧的法統(tǒng),乃至唐代揚州的情況等等,都考證得很詳盡。書中對某些日本學者不正確的論點也根據(jù)史實一一加以駁正。這本書對于研究鑒真自不必說,就是對唐代中、日關(guān)系的研究,也是很有幫助的。它也存在一些缺點,特別是關(guān)于鑒真到日本以后的一些問題,根本沒有涉及。作者籠統(tǒng)地用“因別人已作過研究,不重復”為辭,略了過去。當然,作者是有其不得已的苦衷的。這一點,經(jīng)歷過“四人幫”的中國學術(shù)工作者是理解的,不過也是令人遺憾的。此外,作者的有些論證比較武斷,如將地名
一九七七年日本出版了藏中進的《<唐大和上東征傳>的研究》。該書對《東征傳》作了比較全面的研究和分析,同時提到了與《東征傳》有關(guān)的一些事物。在近年來關(guān)于鑒真的研究工作中,特別是安藤博士去世以后日本對鑒真的研究中,《<唐大和上東征傳>的研究》是一部值得注意的著作,尤其是在對《東征傳》的“倭訓”*和“用語”等方面的研究,開辟了前人未及的領(lǐng)域。書后還附錄有以戒壇院本作底本的《東征傳》校本,也是比較細致的。然而,該書有些地方論據(jù)不足,如思托委托元開撰寫《東征傳》的時間,撰者項下列入石上宅嗣等等,都是沒有扎實的論據(jù)的,而對《東征傳》和思托的《廣傳》之間的關(guān)系,更是提的不多。另外,附錄中的《東征傳》校本也只是以本校本,以致和過去一些日本版校本一樣,對各本皆誤的,如一些人名“劉巨鱗”、“盧奐”,都未加改正。
我國對于鑒真的研究工作,過去很少。一九六三年以前曾有過幾篇文章,都是紀念鑒真圓寂一千二百周年用的;當時還出版過一個專集——《鑒真紀念集》。那些文章發(fā)表在當時的《文物》、《江海學刊》等刊物上,大抵是一般性的介紹,還有不少謬誤,如《江海學刊》的文章把日本孝謙女帝寫作男皇。
一九七六年,在打倒“四人幫”、黨中央重申“雙百”方針以后,汪向榮同志發(fā)表了二十年前的舊作的一部分——《鑒真在日本》。這篇文章?lián)?、日兩國的史料提出了與過去研究者不同的論點,恢復了歷史的本來面目,詳細地剖述了鑒真一到日本就受到統(tǒng)治集團的重視,授以“大僧都”高位,可是沒有幾年,卻又被停止僧綱之任的原因。這是首次用馬列主義史學觀點和方法實事求是地研究鑒真的論文。因此,發(fā)表后受到國內(nèi)外的重視。美國、日本紛紛翻譯發(fā)表,香港學者還作了專題研究。聽說汪向榮同志研究鑒真的著作《鑒真》不久也將出版。這可能是我國出版的第一部關(guān)于鑒真的專著。
最近,日本學術(shù)界汲取了中國方面的研究成果,對鑒真到日本后先尊后榮的史實開始加以重視,正在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
無論在日本還是在中國,近年來一個值得注意的趨向是,關(guān)于鑒真的研究,由于時代的需要,開始從學者的工作,擴展到通俗化、文藝化的道路上去。一九六三年,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根據(jù)《東征傳》提供的史料,創(chuàng)作了歷史小說《天平之甍》。我國已有樓適夷同志的譯本。粉碎“四人幫”以后,樓適夷同志又重譯了這部小說。
日本另一名女作家永井路子,以鑒真及其弟子的事跡為題材,完成了一部小說新作。這部名為《冰輪》的小說,最近已經(jīng)開始在日本《歷史與人物》雜志上連載發(fā)表。日本電影界,除了著名導演熊井啟正在攝制的一部有關(guān)故事片外,大和電影制片廠的村田達二導演也正率領(lǐng)著一個攝制組,活動在鑒真當年走過的路上,拍攝一部名為《友誼之門》的大型紀錄片。
在我國,鑒真這位偉大的文化使者也開始受到文藝界的重視。以其事跡為中心內(nèi)容的戲劇、電影、詩歌、繪畫都將陸續(xù)問世。中央實驗話劇院正在排演的六場話劇《鑒真東渡》,預計在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簽定一周年之際,呈獻給廣大觀眾。趙仆初同志特為該劇題詞:“發(fā)揚鑒真精神,為中日文化交流事業(yè)而辛勤努力”,以勉勵作者和演員。
鑒真大和尚,這位在揚州地方志上也沒有留下姓名的唐代民間文化使者,在國內(nèi)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蹤跡和遺物。但是,他忠于自己的信仰,并堅韌不拔地為之獻身,他為中、日兩國人民友好、文化交流而奮斗不息,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寫下了我們足以自豪的一頁。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jié)來緣?!睋?jù)《東征傳》載,這是繡在當年日本國長屋王子贈送給我國的僧衣上的幾個字。時代不同,“緣”字的內(nèi)容也有所變化。然而,鑒真大和尚為中、日人民結(jié)緣的苦心,卻永垂不朽。
*《東征傳》是用漢文寫的,為便于日本人念讀起見,在漢字邊上加以日語讀法,稱為倭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