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
十二次申請書
孫秋月臉貼在列車的窗玻璃上,眼睛直直地瞅著窗外:山,遠(yuǎn)遠(yuǎn)的;地,平平的……。她太不習(xí)慣這種場景了。在河南家鄉(xiāng)種地時,她們哪怕是路邊邊,地角角,都得用鎬頭刨起來,撤上幾粒種籽。但是這里,那么大片大片的地,卻閑著,上面長著荒草,跑著野羊……。這兒的人呢,難道人們就不知道土地可以產(chǎn)生糧食嗎?不過想著想著,自己又埋怨道:“秋月呀,你這是怎么啦,領(lǐng)導(dǎo)上不是說過西北人少地多嗎?你不就是來開荒地的嗎?”想到這里,她滿意地笑了。
她心里很愉快,也為自己慶幸。因為能夠踏上這趟來西北的列車,是多么不容易呵!
那是一九五五年十月,她在省里開勞模會。不知怎么從省委那里聽到了一句要組織青年到西北開荒的息消,不多,只是那么一句。但是她卻再也平靜不下來了。還沒等開完會,她就趕忙寫了一份申請書給省委。
轉(zhuǎn)過年來的初春,組織開荒隊的消息正式宣布了。于是她又寫了第二份申請書。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接著寫了第三份,第四份……。過了些日子,和她一起申請的人都批準(zhǔn)了,而自己呢,卻仍沒有消息。她于是又拿著第六份申請書到鄉(xiāng)里找鄉(xiāng)長。多長看看這個倔強(qiáng)的姑娘,笑著說:“別急嘛,急什么,我們還得研究研究哩!”
“研究研究”,這是說的好聽些。事實上,鄉(xiāng)里已經(jīng)決定了,不讓她去!為什么?很簡單,鄉(xiāng)里舍不的放她!因為她是社里的生產(chǎn)大隊長,是個既有威信,又能潑身干的干部。是她,用自己做針線活掙來的十七元四角錢辦起了村里的民校;是她,克服了許多困難,經(jīng)受了許多打擊,終于把一個原來只有幾個人識字的村,變成了“文化村”。還是她,出席了全?。ê幽希┣嗄晟鐣髁x建設(shè)積極分子大會,給全鄉(xiāng)青年樹立了榜樣!所以,鄉(xiāng)里人民舍不的放她,鄉(xiāng)里干部舍不的放她。
又過了幾天,鄉(xiāng)里的“研究”還沒有結(jié)果。她實在等不住了,又拿著第八份申請書去找縣委,可是縣里也很使她失望,因為縣里要聽鄉(xiāng)里的意見。怎么辦呢?她急的快要哭了。
夜里,睡不著覺。她率性爬起來,在油燈下繼續(xù)寫著:“……我一定要到西北,一定要把西北的荒地開出來,種上種籽!”這樣,就在鄉(xiāng)里說研究研究的空當(dāng)兒,她又連著寫出了第十一份申請書!
鄉(xiāng)長拿著這個倔姑娘的厚厚的一疊申請書,覺得再這樣用“研究研究”的詞兒是推不過去了。不得不另找理由,直說道:“秋月同志,我們研究過了,決定不放你去!”
她一聽,急了:“為什么?”
“因為你家里母親年紀(jì)大了,弟弟還小,家里需要照顧……”
她一聽這話,就象是迎頭挨了一拳似的?!安?,”她鎮(zhèn)靜了一下,說:“你們不講理,我媽根本不要我照顧,開荒她還支持我的。我去叫我媽來。”說完扭頭就走。
媽媽來了。
“鄉(xiāng)長,你就讓她去吧,孩子的心我是知道的。是黨把她培養(yǎng)大的,現(xiàn)在黨用著她了,你不讓她去能成嗎?”
但是,鄉(xiāng)里仍不放她。
三月底,也就是離墾荒隊出發(fā)不久了。她看到別人都喜笑顏開地準(zhǔn)備著行程,自己就更難受了。深夜里,她坐在油燈下苦思著:服兵役,女的不要;現(xiàn)在有個開荒的機(jī)會,難道就這么白白放過了?不能!他們不放我,難道怕我吃不了苦?決心不大?……想著想著,雖然她知道領(lǐng)導(dǎo)上并不讓這樣做,但由于心里一急,便順手拿起刀把手刺破了。沾著鮮紅的血水,寫她的第十二次申請書:“……我一定要到西北,一定要做一個拓荒者!”
寫完了,她去找媽媽:“媽媽,你再和我到鄉(xiāng)里去趟吧!”
媽媽看看女兒,眼淚嘩地流出來了:“走!”
鄉(xiāng)長看看這倔強(qiáng)的母女,知道再留是不成了,只好說:
“好吧,秋月同志,鄉(xiāng)里批準(zhǔn)你去!”“什么,批準(zhǔn)我了?”她高興地抱住媽媽,跳起來了,“媽媽,你聽著:哥哥是個解放軍軍官,您是個軍屬模范,您的女兒一定要成為一個模范墾荒隊員!”
“對的,親(秋月的乳名),你要對的起黨、對的超你媽媽?!?/p>
回到家里,媽媽高興地給女兒趕夜補(bǔ)了九雙襪子,二十一件衣服。在油燈下,媽媽戴著老花眼鏡,一面一針一針地縫著,一面囑咐著女兒的話。媽媽又特地縫了幾個布袋袋,裝上各式各樣的菜籽。另外又縫了一個大點的,裝上了五十斤紅薯(地瓜)。
“親呀,你們在家里做的改良紅薯的實驗不是還沒有完嗎?這些紅薯帶到新地里去種吧,去再繼續(xù)你的實驗吧!”
…………
現(xiàn)在,她看看這一眼望不到邊的土地,看看媽媽給她裝上的菜籽和紅薯,她太感謝媽媽了。媽望著窗外奔馳著的原野,默默地為媽媽祝福道:“媽媽,你女兒是不會給你丟臉的,菜籽和紅薯一定要和我的汗珠種到一起的!”……
不聲不響地工作
到了民樂縣,她下得車來一看:呀,多么寬闊的地呀!比在車上看到的地大得多了。她吃驚地問隊長:
“哪兒是我們的地呀?”
“這就是!”
“那兒呢?”
“再那邊呢?”
“還是!”
“到哪兒為止呢?”
“隨你便。開到哪里哪里為止!”“呀,真是太多了。”她拍著手。“這么多的荒地為什么不早叫我們來呢,為什么不多來點人呢!”
看到這么多地,她什么都忘了。只是想到應(yīng)當(dāng)多多地工作,把所有的地都開出來!
河西走廊里不同她的家鄉(xiāng)。這兒雨少,必須開渠引祁連山下來的雪水灌溉。所以他們第一步的工作是挖水渠,修花搭。他們剛來,工具還比較少。土,必須用筐抬;石頭,必須用手搬,用手從地里挖。西北高原上的風(fēng)是大的,氣候是嚴(yán)寒的,石頭的棱角是鋒利的,又加上她工作上是個急性子。所以剛剛搬了兩天石頭,她的手腫了,破了。她怕別人看到,瞅著人們不注意時,偷偷地掏出手帕把血擦掉。
有一天吃飯,她伸出手去拿饅頭。忽然中隊長姚更占看到了。
“秋月,你的手凍了是不是?”
“沒有!”她急忙把手縮回來。
“沒有?把手伸出來我看看?!?/p>
她一伸手,中隊是吵起來了:
“呀,還沒有呢,指頭都成了壞紅蘿卜了,怎么一聲不響?去,到衛(wèi)生所去包包,下午不許你再干活了?!?/p>
中隊長是個嚴(yán)格的人,他說不讓她干活就說什么也干不成!怎么辦呢?她看著別人都在緊張地勞動,而自己呢,剛來了不到幾天就成病號了。
她正苦惱著,忽然看見幾個姑娘也和她同樣地被停止工作了。她看看她們,眉毛一皺,有了。
“蘭英,我們的手壞了不是?可是腳可不壞,肩可不壞,不能搬石頭,不能刨地了,拉犁總該成吧,走,找隊長去!”
于是,她們幾個姑娘,就背著繩子,拉起犁杖,
拉犁,她也不能平平隱隱地拉。她總覺得犁走的太慢,要這樣象老牛破車似的,這么大片大片的地哪年能犁完呵!她使出了所有的力氣,恨不得犁杖能走的象汽車那樣。
這樣,剛剛拉了一天犁,她肩膀腫起來了。夜里睡在床上,肩膀把她疼醒了。她用手一摸,濕濕的。她推了推睡在旁邊的女伴說:“蘭英,你給我看看,肩上怎么了?”
蘭英爬起來點上燈一看,叫起來了。
“秋月姐,了不得了?!?/p>
“怎么了!”
“襯衣上的按扣壓到皮里去了。你明天可不能再拉犁了.”
“別吵,吵什么呀!吶,給你個針,把它挑出來??刹辉S你和別人去吵吵?!?/p>
第二天,她又加了一件棉襖照樣拉犁。
三月底,當(dāng)新開出的荒地需要灌水播種時,偏偏祁連山的雪水好幾天沒下來了。大伙都非常著急。秋月呢,更是著急。因為水,在西北荒原上來說就是糧食!
一天夜里,約模三點鐘光景了,秋月還是睡不著,她悄悄地爬起來,沿著渠道往上跑去。
夜很靜,風(fēng)很大。忽然聽到風(fēng)聲中雪水嘩嘩地流下來了。她高興地扭回頭去就跑。一邊跑,一邊喊:
“同志們,快起來,水—來—了!”
喊著喊著,水流到她跟前了。水太大,渠里容不下,沖開渠往外流了。不能讓水白白地流掉呀!她急忙把身上的棉衣脫下來,裝上土,往缺口堵去。棉衣不中,她又脫下了棉褲,還不中,她又脫下了絨衣,絨褲……。一連脫下六件衣服,才把缺口堵住了。正在這時候,隊員們趕到了??纯辞镌拢l也沒說什么,都緊忙脫下了自己的衣服,終于把缺口堵死了。
荒地上的三月,氣候是相當(dāng)寒冷的。她僅僅穿著襯衣襯褲,冷得直打抖。第二天。她病例了。
但是病,對于她來講好像是沒有什么似的。到了夜里,也就是到了昨天那個時間,她又想起了水?!八遣皇窍聛砹四兀遣皇情_了?……”她爬起來,披上一件棉衣又往渠上跑去了。
荒原上刮著大風(fēng),還下著雪。她沿著渠道跑著。跑了一會,她覺得頭有點暈,腿有點軟。又跑了一段,忽然天轉(zhuǎn)起來了,地轉(zhuǎn)起來了,她使勤鎮(zhèn)靜著站下來,但是兩條腿再也不聽她使喚了……。
過了三個多鐘點,一個放羊的老鄉(xiāng)走到這里。他看到一個姑娘躺在地上。他彎下身來推了推她。
“閨女,閨女!”
她清醒過來,睜開了眼睛。
“閨女,你怎么躺在這里?”她看看老多鄉(xiāng),看看飄著雪的黑夜?!笆茄?,我怎么會躺在這兒呢?”她盡力地回憶著。
“閨女,你是開荒隊的吧?你病了。我送你回去?!薄安?,”她否認(rèn)著,想起了自己來的目的?!拔覜]病,我還得去看水渠。”她支著身子想爬起來,但卻爬不起來。還是那位放羊的老鄉(xiāng)扶著她回去了。
回去以后,隊長嚴(yán)厲地訓(xùn)斥了她一頓,嚴(yán)格地禁止她再下地。
不下地對她來說是多么難受呀!中午,她起來走出房間,外面的陽光曬得暖煦煦的,村里靜悄悄的。她太不滿意自己了?!伴_荒隊員不開荒,這叫什么開荒隊員!”她順著村子走出去。村邊大道上走著馬車,駱駝隊。開始她是不經(jīng)心地看著。但是過了一會,忽然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急忙跑回村去。背著糞筐趕上大道去了。
直到傍黑了才回來。她很高興,這不僅是這個養(yǎng)病的日子沒白過,而且今天她足足地抬了一筐糞。這不是一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嗎?從此以后,人們就親喏地取笑她是個,“糞筐朋友。是呀,下地,她背著糞筐??臻e的時間(大都是早晨起來),她背起了糞筐。就是連到鄉(xiāng)里,縣里去開會,她還背上糞筐哩!以后不僅是她,那些們,小姑娘伙子,都背起糞筐了。這樣不多日子,她們隊里就拾到了一千五百多斤的糞!全隊都成了“糞筐朋友了。
好像不是為了自己……
孫秋月是三大隊、二中隊的副中隊長,而這個二中隊呢,又是全開荒隊的一個模范中隊。
男隊員們當(dāng)中,都喜歡講著這樣一個故事:
去年夏天,開荒隊在忙著拖坯建莊。有兩個調(diào)皮的小伙子,抬著五個土坯,嬉嬉鬧鬧,不好好工作。被秋月看到了。她說:
“還鬧哩,兩個青年抬五個土坯不嫌寒傖”
小伙子聽了很不服氣。她走過去了,他們背后里說:
“哼,裝什么蒜,再積極選模范時也不選你?!?/p>
這話剛好又被她的女伴聽到了。她們要秋月去找他們。她說:“這有什么好找的,咱工作又不是非要別人來選模范!”不過她心里還是難受的,難受的是自己提意見的方式不對。
十多斤重的土坯,她一個人背七個,懷里還再抱上兩個。開始,兩個小伙子還不服氣,認(rèn)為她是故意在他們面前逞能??墒且惶欤瑑商?,三四天過去了,她仍是背七個,抱兩個。夏天,天熱,一件襯衫磨破了,肩磨腫了,但她穿上了棉澳,仍是照樣背著。
到了第五天,兩個小伙子看看這個姑娘,不知怎么,他們就從五個加到十多個了。
孫秋月,這個只有十九歲的姑娘。隊員們總喜歡用“比姐還親、比妹還愛”來誦說她。
不是嗎,剛來的時候,許多隊員情緒上不太好,特別是那些年紀(jì)小的男隊員。在家里時,媽媽照顧的很好,而來到此地以后呢,他們衣服不能洗,針拿不起來,時常埋怨。她想:“到了新的環(huán)境里,應(yīng)當(dāng)使大家享受到大家庭的溫暖。”于是她就組織了婦女義務(wù)勞動組,瞅空閑里給男同志補(bǔ)衣服,縫襪子……。男同志感動了:“人家和咱一樣下地,空閑里還幫咱。咱們還能不好好地工作!”
鄭秀夏最喜歡和別人講她自己的事。她是二中隊的一個隊員,剛來時鬧情緒很利害,不好好地工作。別人勸她也不聽。隊員們都認(rèn)為她是一個落后的人,所以她病了,別人不太喜歡照顧她。但是秋月呢,她說:“可不能那樣看。她目前不好,是她思想上還沒轉(zhuǎn)過彎來!”
雪夜里,她給她跑出幾里地去找醫(yī)生。白天黑夜地坐在她的床頭上,口不住她安慰,手不住地拍撫。她把自己的被子拿來給她蓋上,把自己納鞋底掙來的錢給她買藥,買水果。她感動地流著服淚說:“秋月姐,你對我太好了。我再要不好好地工作,不但對不起黨,對不起毛主席,連你都對不起!”
是呀,她好了以后,便一頭扎到工作里去了。現(xiàn)在她不是工作的很出色嗎?而且已經(jīng)當(dāng)選為分隊隊長了。
孫秋月,這個不聲不響的姑娘!她生活著,好像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工作,為了別人!
當(dāng)女隊員們的衣服破了時,她把媽媽精心細(xì)制的衣服拿出來。媽媽來信時還問她:衣服破了沒有,夠不夠?其實媽媽那里知道,她給她趕制的二十一件衣服,已經(jīng)給了別人十六件了。剩下的五件呢,破了補(bǔ),補(bǔ)了破,破了再補(bǔ),已經(jīng)是補(bǔ)釘上疊著補(bǔ)釘了。到省里(甘肅)開先進(jìn)生產(chǎn)者會議時,省里獎了她一身絨衣、四十元錢。王縣長(尼東縣縣長,現(xiàn)住在她們開荒隊)一再告訴她,拿了錢在蘭州買點衣服。但回來以后呢,衣服沒買,錢卻沒有了。
別人問她錢哪兒去了,她沒講,只是笑。原來她把三十八元交給了副業(yè)股,剩下兩元呢,給病人買了水果。
孫秋月,她的名子和模范事跡在全開荒隊來講是人所周知的。但是究竟認(rèn)識她的,還不算太多。有一個隊員,很早就想認(rèn)識一下這位模范了。但始終沒見到。在一次會議上,他又吵著要找孫秋月。
“哪位是孫秋月?”
旁邊的人只是沖著他笑?!澳奈皇菍O秋月?”他這一大聲吵,坐在不遠(yuǎn)一位姑娘站起來了。
“你找我嗎?”
天哪,他幾乎不相信自已的眼睛,難道這會是孫秋月嗎?矮矮的個子,紅紅的臉龐,補(bǔ)釘加補(bǔ)釘?shù)囊路@太使他失望了。不知怎么,他反正覺得孫秋月不應(yīng)當(dāng)是這樣!
通過這件事,女伴們都埋怨她:
“秋月姐,再有了錢應(yīng)當(dāng)置點好衣服穿上了?!?/p>
“為什么?”
“為什么,你是個模范,穿的這樣破,人家瞧不起你。”
“丫頭,”她笑著說:“我也沒叫人家瞧得起呀!”
調(diào)皮的姑娘又饒舌了:“你再穿的這樣破,對象都找不到?!?/p>
她笑了:“別著這份急吧,早有了?!?/p>
“什么,有了?姓啥?”
“姓劉?!?/p>
過了幾天姑娘們又取笑她:“秋月姐,對象姓啥來著?”
“姓王。”“哈!上次姓劉,這次姓王,你到底有多少個對象呵?”
她也笑了?!安攀艢q,工作還沒搞好哩,找對象忙啥?”
………………
孫秋月,她在平凡的生活里,在艱苦的勞動中,她用自己的行動,獲得了人民的信任,獲得了榮譽(yù)。她已被推選為青年團(tuán)的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的代表。
(李國靖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