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戎
我這四段回憶,都是寫的抗日戰(zhàn)爭相持階段時期在晉綏邊區(qū)一帶八路軍的日常生活。這里雖然看不到巨大的戰(zhàn)斗場面,但我希望從這些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或多或少地使讀者看到一些我國一個歷史時期的側影。
一副褪了色的腿帶
我十五歲參加抗日游擊隊的時候,指導員送了我一副褪了色的舊腿帶。
那時,我們身上的農民衣服還沒有更換,看到一點軍用品,比什么都心愛。我把那副褪了色的腿帶,“武裝”在自己腿桿上,由于身上增加了一點軍人的裝備,走起路來就格外顯得神氣。
不久,我們的游擊隊改編為正式八路軍之后,上級給我們發(fā)下新腿帶來了,可是,我把那副褪了色的舊腿帶,仍然保留下來。在那些艱苦的年月里,即使是一尺廢布,或者一張紙,一根繩子,只要落在我們手里,都會變成很有用的貴重物品,我那副褪了色的腿帶,便幫我作了許多工作。
行軍時,我用它捆行李、護槍膛、扎防空帽;住軍時,戮用它曬衣服、搭手巾……。當時,國民黨反動派正在叫囂“不給八路軍發(fā)糧餉武器,困死八路軍,餓死八路軍!”日本鬼子也在實行“殺光、燒光、搶光”的三光政策,上級號召我們要自力更生,堅持抗戰(zhàn)。打仗、生產、運輸,一切都要自己親自干。有時候,我要把我那副褪了色的腿帶兩頭一折縫成一條口袋,到數(shù)十里以外的邊緣區(qū)(即敵我交界區(qū))去運糧;有時候,我又把它結成一個網(wǎng)套,到深山黑窯里去背煤。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了,我那副褪了色的腿帶,破了又補好,臟了再洗凈,記不清洗過多少次,也記不清補過好多回,那副褪了色的腿帶啊,它成了我打日本鬼子的親密戰(zhàn)友了。
1940年,我們一二○師三五八旅在一次出擊畏城北線日寇的戰(zhàn)斗中,有一位姓任的戰(zhàn)友腿部負了重傷。當時,部隊上救急包不夠供應,我看到老任腿上那條簿薄的繃帶,巳經(jīng)被鮮血沁透了,血,不斷地往地上淌,如不設法把血止塞,再壯實的小伙子也受不了呀!想到這里,我立即解下我那副褪了色的腿帶來,給老任把傷口裹好,那副隨我戰(zhàn)斗了三年的腿帶,從此,便另外換了主人了。
兩個月之后,老任從醫(yī)院給我來了信,他說,他的傷勢巳大體痊愈了。他特別在信中提到我送他的那副褪了色的腿帶,他寫道:“……謝謝你!多虧你那副腿帶救活了我的命?,F(xiàn)在,我又將那副血染過的腿帶洗干凈,纏在我的拐杖上當墊布使用了?!彼€說:“這副腿帶很有用處,無論任何時候,我絕對舍不得丟棄它。”
一眨眼,十多年過去了,我和老任也失掉了聯(lián)系,不知他是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呢?還是在哪一個崗位上為建設社會主義而繼續(xù)戰(zhàn)斗呢?
還有,那副歷盡千辛萬苦,用戰(zhàn)士的血和汗浸漬過的腿帶呢?
褪了色的腿帶呀,我懷念你!
紙
戰(zhàn)爭進入相持階段時,堅持在敵后抗日根據(jù)地的軍民,經(jīng)歷了許多不平常的困難。
記得,那時堅持在晉綏解放區(qū)的八路軍里,有一個時期發(fā)生了紙慌。當時,上級曾下過命令,禁止用白紙當“手紙”用;一般的公文信件及個人學習,要盡量利用已寫過的廢紙,正面寫了再翻過來在背面寫,一個信封,最少要用三次——正面、背面、翻面。
我那時,在八路軍軍一個劇社里當演員,我們抄劇詞找不到紙,只得找出舊筆記本子來,利用其中原有行與行之間一點空白的地方,再擠上一行字;或者,把已經(jīng)用紅墨水寫過的舊本子上,又蓋上一層藍墨水寫的字跡,一個本子,翻來復去寫好幾次,寫得密密麻麻,除自己以外,誰也認不清到庭上邊寫的是什么內容。啊,紙啊紙!那時候要看到一塊可以寫字的紙,就像是一個餓漢看到一盤盛餐似的口餓。
(毓繼明插圖)
有一次,我偶然在一個地方發(fā)現(xiàn)了紙。
那天,我和戲劇組的七、八個同志,在一個小縣城內的外國基督教會附近排劇,休息的時候,我順便溜進教會去,想利用這一點時間,看看“洋人”的生活。剛走進院子,迎面出來一位四十多歲肥頭大耳的外國牧師,他揚起長滿黃毛的白手臂,皮笑肉不笑地將我迎進他的會客室。他的中國話說得相當流利,沒等我發(fā)問,他便首先開腔了:
“我是德國籍,來貴國辦教十一年了。嗯,中國百姓很是善良,我愛你們中國人……。”
接著,他向我宣傳開他的教義了:
“主愛全人類,因此派耶酥到人間來……?!?/p>
當時,德蘇戰(zhàn)爭剛剛爆發(fā)。于是我就說:“主既愛全人類,你們德國元首希特勒發(fā)動戰(zhàn)爭侵略別的民族,主為什么不去懲罰他?”
“他們應該懺悔,卷入戰(zhàn)爭的人都有罪過,都應該問主懺悔?!?/p>
“你這話不對。發(fā)動戰(zhàn)爭的人才有罪過,被迫拿起武器抵抗侵略者的人,沒有罪過。我忍不住沖了他一句。
那家伙,兩頰一皺,裝出陪笑的樣子,但他那對深深陷下去的眼窩中,絲毫沒有真誠的笑意。他側轉身喃喃地說:
“阿門!上帝創(chuàng)造了萬物,上帝會主宰一切?!?/p>
我本來還想問一問他:“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上帝又是誰創(chuàng)造的?”又恐怕說得過火,違犯了黨的宗教政策,他雖然是德國人,但畢竟不同于武裝起來的侵略者。想到這里,我站起身來準備告辭,不料,他忽然拿出了一疊宣傳教義的小冊子來送我,我一看,都是用白報紙印的小書,封皮上印著“馬太福音”、“馬可福音”等字樣,我不禁暗暗喊道:“紙”!轉念一想,便毫不客氣地將那些小冊子收下來。
一跨出教會門,我便悄然失笑道:“你問我這個無神論者傅教,算你真畏了眼睛。這一疊小冊子,又可供我們抄臺詞幾個月用了?!?/p>
回到排劇場,我煞有介事地大聲喊道:“同志們,發(fā)筆記本兒啦!”大家都朝我一怔,問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藏在背后的小冊子拿出來,給大家每人分配了一本,同志們笑著說:“日本鬼子給咱們送武器①;德國牧師給咱們送紙。真不錯呀!”
大約兩個月之后,那幾本“馬可福音”等小冊子的空白行間,都被我們填滿了牛毛小宇。
“會餐”
1940年初夏,我因重病住了軍醫(yī)院。
我所在的休養(yǎng)第四所,設在陜北緊靠黃河西岸的一個村子——賀家川。這個所,是當時八路軍一二零師設備最好的后方醫(yī)院;白求恩大夫,曾在這個所親自指導過工作,所內醫(yī)務人員和行政干部的工作態(tài)度都比較好。我們從黃河東岸——“晉綏”前線來的傷病員,都把這個地方稱為“老后方”。
這一年,“陜甘寧”和“晉綏”兩個解放區(qū)都遭了旱災;再加上日本鬼子殘酷的“三光政策”,使軍隊的糧食供應,發(fā)生了嚴重恐慌。部隊當時的主要食品是黑豆。黑豆,是當?shù)剞r民平時喂牲口的一種豆類飼料,人的腸胃,很不容易消化,說句難聽的話——吃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大便下來還是什么樣子??墒牵龅交哪暧惺裁崔k法呢?就是吃這種黑豆,都得派武裝工作隊到敵占區(qū)去籌運,碰上敵人,還要餓著肚子打仗。
我們駐在河西這個“老后方”,糧食的運輸更感困難。有一天,全所的工作人員和傷病員,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一直餓到第二天太陽出山了,我和四、五個傷病員同志強打精神爬在窯洞頂上,眼巴巴地凝望著黃河東岸,期待東岸的般夫快把糧食給我們運過來。
啊,河東——那塊生長我的土地!在那起伏的營涔山和呂梁山的溝壑里,在那紅瑪瑙似的青紗帳里,在古長城的廢墟上,在同蒲線側和敵人碉堡的周圍,幾乎到處都踏遍了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的足跡,我多么想早日恢復健康返回河東去,去拯救那里千百萬受難的同胞們??!
突然,一陣黃土風,從塞外的荒原上漫卷過來,河東的一切影子都模糊了,在呼哨的風聲中,夾雜著隆隆地槍炮聲。
對岸的糧船,一只也沒有過來,只有黃河的怒濤,在狂風中咆哮著!
原來,同蒲鐵路沿線的日本鬼子對“晉綏”解放區(qū)發(fā)動了“夏季掃蕩”。我們望到的河對岸,已經(jīng)被日本鬼子占領了,賀龍順長,正率領著全軍健兒和敵人轉山頭“捉迷藏”②,有誰能給我們送糧食來呢?
炸掉一條腿的殘廢傷員高排長,不時用洪亮的河南腔發(fā)牢騷,誰也搞不清他到庭罵的是哪一個?一會兒,他罵“供給部門都是吃干飯的”;一會兒,他又罵“河東的船老板一定是漢奸,為啥不把糧食給我們運過來?”一會兒,他又用拐杖把窯頂上的石板打得乒乓亂響,罵“陜北和晉西北是世界上最‘操且的地方?!蔽覀冴儽焙蜕轿鞯耐緜兟犃耍懿环?,都想頂他幾句,幸好劉干事說了兩句話,才制止了他的罵聲。
劉干事,是某團的組織干事,他的傷口在胸部,說起話來很吃力,但他說出來的話有條有理,句句都能打動別人的思想,我們一起休養(yǎng)的傷病員,都很尊敬他。他見高排長罵得太不像瑟了,便把披在前額上的長頭發(fā)向后一甩,慢慢騰騰地對高排長說:“你這樣罵有什么用?日本鬼子打不走,我們的好日子永
遠不會到來,一切困難都是日本帝國主義給我們造成的!”這句話,把高排長說得手托著下巴,再也不出聲了。接著劉干事給我們擺談起他在江西鬧土地革命時,有一次過節(jié)吃了八個榮,什么紅燒魚呀,清燉雞呀,……說得我們直咽口水。被他這么一引導,我們大家都談開自己家鄉(xiāng)的菜飯來了:什么山東烙餅呀,河北水餃呀,山西拉面呀……大家說得津津有味,說著說著,竟然忘了肚子餓了。
快到中午時,看護員跑來告訴我們:當?shù)乩相l(xiāng)給我們全所募集了二十斤黑豆,五斤小米,炊事班正在給我們煮稀飯。大家一聽說真要吃稀飯了,這才突然感到肚子里餓得發(fā)慌,原來剛才所談的紅燒魚、清燉雞……全是空談。
事后,我們把這場有趣的空談,稱為“精神會餐”。
陳醫(yī)生的藥
由于營養(yǎng)不良,我的病由副傷寒轉為頑固性痢疾了,本來吃不飽飯,每天還得瀉二十幾次肚子。我將自己的胳膊伸出來一看,天哪!胳膊上那有一點肉呢?簡直是一張皮包著一根骨頭,皮上的青筋,像蜘蛛網(wǎng)似的布得滿滿的。大約又過了一個多禮拜之后,我連炕也下不來了,我的身體不能由我自己支配了,只是腦子里還是明明白白。
我那時,很想念前方與我同連隊的戰(zhàn)友們那些熟習的面孔——行軍時幫我背行李的連長、半夜幫我蓋被子的指導員、油燈下幫我釘鞋子的班長、和我一同掏過鳥蛋的小通訊員……他們要能來看看我多好哇……不!他們不能來。他們現(xiàn)在正在向敵人展開“反掃蕩”的戰(zhàn)斗呢!我的病如果好了,我和他們一塊去戰(zhàn)斗那才好呢!
其實,用不著思念遠方的戰(zhàn)友,革命部隊到處都是溫暖的大家庭,當時所內有位和善的陳醫(yī)生便對我非常關心,他每天都要親自來看找?guī)状巍獧z查我的體溫,摸我的脈膊,給我開藥方……使我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安慰。有一天,他來對找說:“小鬼,你的病有希望了,今天從前方繳獲來日本鬼子的一批藥品,你看,這是醫(yī)治痢疾的特效藥,吃下去一定會醫(yī)好你的病?!庇忠淮?,他又送來一包藥,他說是從西安買來的德國磺胺粉,比上次服的日本藥效力還高。果然,不多幾天,我的病況好轉了,這以后,陳醫(yī)生還是不斷來看我,直到我的病體全愈為止。
當我病愈出院回前方的那天,陳醫(yī)生又跑來為我送別,他笑著對我說:“小鬼,你知道你的病是怎樣醫(yī)好的嗎?”我說:“是服了日本和德國制的特效藥才醫(yī)好的?!彼哟舐暤匦Φ溃骸澳睦镉惺裁慈毡舅幒偷聡??咱們司藥室醫(yī)治痢疾的藥品,只有用中藥“黃連”制成的錠劑了,你所服的,一直就是這味藥,有時,我用錠劑,有時,我把它研成粉劑,形式上加些變化罷了?!蔽艺f:“那我不是受了你的騙了嗎?”陳醫(yī)生收斂起笑容,莊嚴地答道:“也可以這樣說。但是,這種欺騙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醫(yī)好你們的病。在這抗戰(zhàn)困難的年月,咱們八路軍的醫(yī)生把這種克服困難的方法,稱為‘精神療法?!?/p>
后來,我回到前方部隊時,陳醫(yī)生還不斷給我寫信,詢問我的健康情況,陳醫(yī)生,他真不愧是白求恩大夫親自教育過的好學生。
①抗日戰(zhàn)爭期間,八路軍用的武器大部份是從日本鬼子手里繳獲過來的。
②“捉迷藏”是形容我軍避開敵人主力,專襲擊敵人弱點的游擊戰(zhàn)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