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又在剪!你把剪刀跟我剪成啥樣呀!”
老婆坐在炕上,喂孩子的奶,一面恨恨地責(zé)備,卻不敢去拿他手里的剪刀。柳明章,這個鐵礦山的打眼工,正在燈下用力地剪鐵皮子,他也覺得剪刀已經(jīng)讓自己使壞了,刀口又鈍又缺,剪的時候,比以前費力的多。但這是明天就需要的,即使很費力也得剪哩。他對老婆的責(zé)備,不以為意,只是笑著罵:
“你又在罵了,等著看嘛,我不給你拖一火車剪刀回來?!?/p>
他把鐵皮剪來做成一個一個的小筒子,到底拿來做什么用,老婆也不清楚,只看見他上班到礦山的時候,總用白布帕子包起,吊在腰帶上,回來就沒有了。有一回,老婆忍不住問他:
“你拿這些去干啥呀?”
柳明章不回答她的問話,只是說:
“你管這些干啥。”
老婆就見怪起來:
“你看你糟踏了多少東西?家里鐵簸箕,給你剪了,害得我掃地多為難。爐子上那么一長節(jié)煙筒,也全給你剪了,到冬天看你怎么辦?……不用錢買么?……只要你不糟踏家里的東西,隨你怎么辦,我都不愛管的?!?/p>
“吵個鬼呀,啥都會買給你的?!?/p>
只要柳明章這么一叫起來,老婆就不會吵了,只是堵起嘴,生氣。但是到了第二天晚上,看見柳明章又在用剪刀的時候,她又忍不住了,仍然要講幾句。因為,一看見用來剪鐵,就覺得像絞她的心一樣。
這一夜。兩口兒剛剛吵了幾句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敲門,柳明章趕忙把剪著的鐵皮子,藏在桌子底下,不讓人看見。
進來一個圓臉光頭的漢子,身體結(jié)實,精力飽滿,有著一副愛開玩笑的神氣。他是副坑長周田輝,由工人提升上來的,同柳明章非常熟識,常常見了,總要開幾句玩笑。他閑談幾句之后,隨即講到了正題:
“老柳。我好久就要問你了,為什么你的掌子一天天爆破的那樣好?”
柳明章聽見他是為了這個問題來的,便笑了起來,輕輕揮一下手說:
“這沒有什么。……干活好,這是應(yīng)該的呀!”一面摸出煙來吸,悠悠然地吐著煙子。
“我看你是有點竅門,”周田輝瞇細著眼睛望著他,意味深長地說:“為啥他們都完不成任務(wù),火藥用的多,掌子又爆破的不好?”
“我有啥竅門,我這樣的人,笨手笨腳的?!绷髡掠窒耖_玩笑又像謙虛地說。隨又天真地補了一句,“我怕是碰著好鼓的掌子吧?!?/p>
“你這古怪家伙,我不相信你的話!”周田輝重重地朝柳明章肩上打了一巴掌,“我親自去查過,都是一級硬巖掌子,怎么會說容易爆破呢?”
柳明章像打得很舒服似的,嘻嘻地笑起來,帶著頑皮的神情說: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還不是打好眼、裝上火藥就是?!钡切θ堇锩鎱s使人覺得總像有些搗鬼似的。
周田輝簡直拿他沒辦法,他曉得柳明章這個年輕人,為人直爽,但也固執(zhí),他要講,什么怪話,都說的出來,他不想講,什么話都不肯說,就默默地吸一會煙。
女人曉得丈夫在搞什么花樣,也想知道他的秘密,忍不住插嘴說:
“他就天天拿剪刀剪呀的,剪刀都給我剪壞了!”
“剪壞了,給你買就是嘛,有啥了不起!”柳明章說了之后,還鼓起眼睛瞅她一下,意思是不準她多嘴。
周田輝隨便望他們一眼,沒有理會他們頂嘴的意思,他只覺得柳明章是在有意隱瞞什么東西,不愿說出,就又耐心地問:
“你告訴我這點好不好?到底你是怎樣裝火藥的?”
“你是個老手,這一套你還不曉得?!绷髡氯∠伦焐系臒熅恚实匦α似饋?,覺得這個能干人都給他難住了,實在好玩的很。
“咱們哥兒倆,不要開玩笑,你老實告訴我吧,你為什么火藥用的那樣少?這幾十天以內(nèi),我算過一下。你該用的火藥,你只用了一半多點。”
周田輝懇切地提出了這個問題,現(xiàn)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但柳明章卻假裝莫名其妙的神氣。吐出一連串的煙圈子,笑著問:
“呵,火藥用的少么?我到?jīng)]有計算喃!”
周田輝又改變一種方式談話,他覺得柳明章是不會說出什么來,便故意拿話來激他:
“我昨天還同老趙他們談到你,他們那個口氣可大哩,‘節(jié)省一點火藥,算的啥嘛。柳明章那小子,有啥辦法,無非走了一步好運,碰到了軟巖掌子。我聽了好氣,就給你辯了幾句,還一時性起,跟他們打了個賭,說是老柳有竅門,他們就請我吃酒,沒有呢,我就請他們?!?/p>
“那你就輸定了,”柳明章作弄地笑了起來。
“你不肯幫幫忙么?”周田輝假做為難地說,還皺起了眉頭。
“你就假造點竅門好了,人家問我,我不說穿就是?!?/p>
“這玩笑好開嗎?你這家伙!”周田輝又拍了他一巴掌,作為不再問下去的表示。
周田輝走后,柳明章重又剪鐵皮,做鐵筒子。
女人忍不住責(zé)備他: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連老周都在起疑心了?!?/p>
“有一天,你們都會明白的?,F(xiàn)在,我要招呼你一句,不許在人家面前再提起剪刀什么的?!绷髡峦樀卣f,但臉上卻隱忍不住地現(xiàn)出了笑紋。
第二天早上,柳明章把饅頭、鐵筒子都用白布包好,拴在腰上,再戴上柳條編的船形帽子,隨著眾人,走進隧道。他一面走,一面記起周田輝說的話,眾人都料不到他究竟有什么竅門,心里忍不住格外高興。同時也希望今天就把法子完全試驗妥當(dāng),好快點交給大家使用,免得國家財產(chǎn)遭受損失。隧道一路的電燈,仿佛比往天明亮的多,看起來如同開出無數(shù)的花朵。電車抱著一長串運礦石的車子,嘩嘩啦啦地從身邊跑過,響聲也并不像平常那樣刺耳,倒是顯得很熱鬧和愉快似的。約莫走了兩里路的隧道,大家乘著有點滴水的升降機,下到各層的坑道去??拥乐挥腥硕喔?,有時還會碰著頭,掛的電燈,又大又亮,把走過的人影,一下子顯得很大,一下子又顯得得長。有些地方,還留下上一班炸過礦石的火藥氣味,足也常常踏著水漬。柳明章很快地走到打眼的地方去,他和兩個同伴,共同使用一架打眼機。打好各種眼子之后,便裝火藥。柳明章很敏捷地避著電燈光,把空鐵筒子塞進巖石上的眼子,然后再塞火藥,同時因為他是高大漢子,手也很大,空鐵筒子捏在手心里,誰也看不見的。因此,兩個夥伴也沒有注意。只以為他技術(shù)好,會裝火藥罷了。但這一天,他還在研究一個問題,是不是每個眼子可以再少裝一筒火藥,多裝一個空鐵筒子?他心里正在沉思的時候,偶然不注意,一個鐵筒子落在地上,碰著巖石發(fā)出金屬的聲音。他慌忙伸手去摸,還未摸著,就被一支手,搶先拿去了。他吃了一驚,連忙伸起腰看,原來站在背后的是周田輝,不知什么時候,尾下來了。
周田輝捏著空鐵筒子,對著他的眼睛晃著,笑嘻嘻地說:
“老柳,這你是拿來干什么用的?”
“沒什么用,拿來玩的?!?/p>
柳明章還在故意抵賴。周田輝就又抓著他的手。
“拿來看,這你又拿的什么?……鬼話,拿來玩的!”
周田輝手足很迅速,連柳明章帕子包的空鐵筒子,也發(fā)現(xiàn)了。柳明章驟然一下紅了臉,但又隨即大聲笑了起來,接著嘲弄地罵道:
“老周,你這家伙,你這一來,可糟了!你得賠償我的損失。”
“怎么?該賠償損失?”
周田輝怔了一下。
“咱的法寶,可不靈了。你說該不該賠償損失?”
“狗頭,閑話少說,趕快工作,我看你是怎樣用的。”
“我不工作?!绷髡滦ξ卣f,他知道隱藏不住了,他的心感到很溫暖,但卻要盡量同他開個玩笑。
“我是副坑長,我得命令你工作!”周田輝笑著責(zé)備。背靠著身邊的巖石,拿著空鐵筒子,趁著燈光觀看。
“副坑長也得接受群眾的意見,你在這里,打岔我的工作,你得走開?!?/p>
“狗頭,不要打官腔了。”周田輝朝他背上著著實實打了一拳,“咱們說正經(jīng)話吧。這一向,誰不著急,爆破任務(wù)完不成,火藥又用的多。你看一天國家損失多少!同志,虧你還是工人階級哩!不想辦法來解決困難是不對的。想出辦法了,又不交出來,更是不對。”隨即又笑了起來,“你這家伙就是愛搗鬼,這樣的大事情,可不能搗鬼喃?!?/p>
柳明章這個人啥玩笑都可以同他開的,就是提到國家,提到工人階級什么的,他可就沉不住氣了,他立即紅了臉,向周田輝鄭重地說:
“并不是我不交出,就是怕還有不妥當(dāng)?shù)牡胤?!我還要試一試。”
“那末,你當(dāng)真有法寶了?!敝芴镙x喜的大叫起來,“鬼東西,你真瞞的好緊呀!”
“我到不是存心要瞞誰!”柳明章?lián)]了一下手,
“你曉得我這個人的脾氣,就是這樣的,要能夠百發(fā)百中了,才肯當(dāng)眾射跟你們看?!?/p>
“這是不對的?!敝芴镙x立刻責(zé)備他,“只要你提個合理化建議,哪個不支持你?現(xiàn)在領(lǐng)導(dǎo)上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大家找竅門,提合理化建議。不說別的,就你這個鐵筒子,你不向領(lǐng)導(dǎo)要,你自己怎么貼得起?”
這說的柳明章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即笑著訴苦道:
“為了做這個筒子的鐵皮,這向真?zhèn)噶四X筋!起初剪了鐵簸箕,又剪了爐子上的煙筒,惹得老婆天天罵我?!?/p>
“呵!”
周田輝這么叫了一聲,接著笑了起來,他一下明白昨天兩口子為剪刀頂嘴的事情了,但柳明章不理他,只顧講下去:“后來家里啥鐵皮都搞完了,我又到處從廢鐵堆去撿。前幾天,簡直弄得山窮水盡了。你曉得老賀那個豬圈房上,搭有一塊洋鐵皮,
我上班下班經(jīng)過那里,望過多少次。有天我手都伸起了,聽見他屋里有人在咳嗽,就嚇得我連忙跑了。跑的時候,下子踏虛了足,還跌壞了皮。這真叫做偷雞不著,倒蝕一把米?!?/p>
說到這里,他們兩個人和另外兩個打眼工,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周田輝還拍下他的肩膀,笑著罵道:
“你簡直是個笨賊!”
兩個打眼工就抓著柳明章兩支手,又一面拿拳頭捶他的背,嚷起來:
“好家伙,你好哄人呀。”
“你真瞞得好緊!”
一個打眼工急忙向周田輝說:
“老周你說他該打不該打嘛?前幾天他忽然說他家里炕壞了,要我們找點鐵皮子給他補,我們當(dāng)真信進去了,就老老實實幫他找了一張?!?/p>
另一個打眼工立即罵道:“這混蛋東西,真裝得像呀?!?/p>
接著兩個打眼工又笑著拍打他的肩膀。
“該打,該打,”周田輝重又大笑起來,“這簡直是自討苦吃,你告訴領(lǐng)導(dǎo)上,啥都會給你的。洋鐵皮還少了,倉庫里堆著多的很哩。”隨即笑著責(zé)備:“你看不要領(lǐng)導(dǎo)支持,你自己可要惹出多少麻煩?!?/p>
柳明章感到好玩似地,大笑起來,笑了之后,就又說道:
“我這個人,就不喜歡城門打鼓,生怕搞不成功惹人笑話,還有我也不愿意,先使國家的財產(chǎn),受到損失,鐵皮子的價錢,我也算過,并不便宜。成功了不說,不成功,請問這筆損失,該算給哪個?”
“我祝賀你,你已經(jīng)成功了,你這個月節(jié)省了多少火藥?!敝芴镙x興奮地叫了起來,隨又很有興味地問:“你告訴我,你這個法寶,怎樣想出來的?!?/p>
“就是你們害了我的。一聽了你們的那個找竅門的號召,害得我晚上覺都睡不好了?!绷髡掠窒衤裨梗窒耖_玩笑,笑嘻嘻地說:“白天一閑了,走在這里也想,走在那里也想,晚上躺在炕上也想,有一天、下班來,喝完汽水,還不走開,只是想:碰著硬巖掌子,又要火藥用的少,又要鼓的好,怎么辦呢?一面就把手指頭塞進瓶口玩耍,一下子塞進,一下子抽出,砰,發(fā)出了聲音。呵,這有點意思。空瓶子,它也會砰……晚上睡在炕上又想,幾個人擠在炕上,翻爬起來,很不容易,一個人呢,一下子就可以跳起來?!?,裝進火藥的眼子讓它空點不好嗎?……這樣我就想起做空鐵筒這個玩藝兒了……”
“老柳,你這瓶汽水,真喝得不簡單!”一個打眼工忍不住贊美起來。另一個還抱怨自己地說:“咱真太老實了,喝汽水,就只是喝汽水?!?/p>
周田輝聽到這些創(chuàng)造的經(jīng)過,真是歡喜不盡,仿佛壓在背上的大石頭,一下子咯咯碌碌地滾下山去了。他撫著柳明章堅實的臂膀,歡喜地說:“老柳,你真干的好!你給咱們礦山解決了多大的困難……這回行政上,一定要好好獎勵你一下。老柳,你說你喜歡什么東西,我可以告訴他們,買來漿給你?!?/p>
“不,我拿獎品做什么?”柳明章?lián)]下手,大聲地說:“我工錢使不完,還存在銀行里。有啥東西自己不好買的?!?/p>
“那買,又是一回事。獎品就不同了,它是表示一種光榮。你告訴我,你最喜歡什么?”周田輝隨又反問一句,“你總不會一樣都不喜歡!”
“好,我告訴你吧,我最喜歡的,就是我能夠解決最困難的問題,這就是最了不起的光榮,我還要什么獎品!”柳明章現(xiàn)出沉醉在歡樂里的神情笑著說:“你不知道,我一看見,我那鐵皮做的筒子,裝在眼子里,把掌子鼓的很好,我真歡喜的不得了,把帽子朝坑道里一股勁地丟。你瞧我的帽子邊邊,爛了一點,就是上次碰壞了的?!?/p>
“解決了這么大的困難,行政上總要給你獎品的?!?/p>
“好吧,那你告訴他們,給我買一火車剪刀好了!”
柳明章說的時候,盡量忍住不笑。
“一火車剪刀?你又在開啥鬼玩笑啰?!?/p>
周田輝瞇細著眼睛看他。
“不是玩笑,我要塞塞我那老婆的嘴巴?!绷髡乱槐菊?jīng)地說,“我拿剪刀剪鐵皮的時候,她就天天罵我,罵我使壞了她的剪刀。我就回罵過她,我搞成功的時候,就賠你一火車剪刀好了。”說到這里他忍不住笑了?!艾F(xiàn)在當(dāng)真給她拖一火車剪刀去,看她咋個說嘛?!?/p>
周田輝大笑起來,一面喊道:
“好愛伙,你拖一火車剪刀回去,不把她嚇?biāo)馈!?/p>
一面還要舉起手來打他。柳明章這回笑著躲開了,連忙嚷道:
“不要打岔我,讓我來開始干活吧?!?/p>
周田輝立即把鐵筒子遞給他,看見他朝巖石的眼里塞一個空鐵筒子,然后才塞一筒火藥,便忍不住贊嘆地說:
“好,明天就請工程師來總結(jié)!”
“哎呀,不要那樣興師動眾,這點小玩藝兒算個啥嘛!”
柳明章阻止地說,聲音里全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味了。
周田輝很激動起來:
“小玩藝兒?全國鐵礦山都用你這法寶,你看你要替國家增產(chǎn)節(jié)約多少?……真是的,小玩藝兒!”
柳明章沒有話說了,只是很專心地朝巖石的眼里,按裝空鐵筒子和火藥,仿佛連周田輝的話,都沒有聽見似的。他已下了決心,每個眼子少用一筒火藥,要把火藥節(jié)省得更少,礦石爆破得更多。使他這個爆破方法得到更大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