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縮在舞臺上,像一塊不動的石頭,像一枚沉睡中的蛹,像一粒等待發(fā)芽的種子;像一個點,在浩大的空間里,才剛剛找到自己存在的定位。如果是石頭,它應該記憶著洪荒以前熔巖的噴發(fā)。在高溫里膨脹爆炸噴射,它的身體,在巨大的溫度里分解,熔化成最小的分子。所有的分子,快速旋轉演變。身體的每一部分,好像都在尋找新的組合方式。天崩地裂,身體破碎瓦解成粉末塵埃,像稀釋的液體,在混沌大氣里飄散流蕩。
當溫度降低下來,速度緩慢下來,它凝結了,固定了,變成一塊不動的石頭。數(shù)十億年來,它一直不動。偶然一次地震,或許喚起它久遠久遠以前天崩地裂的一點回憶吧,它稍微搖擺晃動,若有所思。不多久,還是決定安分做一塊不動的石頭。
你在舞臺上,你使我想起那一塊不動的石頭。如果是一枚小小的沉睡中的蛹,不知道它還記不記得上一次肉身解蛻時巨大的疼痛?
他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像母體中靜靜的胎兒。耳中有規(guī)律節(jié)奏的呼吸心跳,有汩汩血脈,像是四面包圍的潺湲水聲。在極其安靜的蛹的睡眠里,我聽到遠遠的輕微的胎動。
每一個繭中沉睡著一個蛹,每一個蛹的睡眠里,都有無數(shù)彩色繽紛的夢。他記得,這個此刻沉睡的身體,曾經(jīng)在空中上下翻飛,翩翩起舞。
這個身體,曾經(jīng)飛揚浮沉過春天的樹林沼澤池畔溪流,曾經(jīng)穿越金晃晃的陽光,曾經(jīng)和漫天的花瓣一起飄灑紛飛,曾經(jīng)收攏起斑斕透明雙翼,專心停佇在一朵盛放綻開的花蕊中心,專心吸吮嗅聞蕊心深處那一點芳香甘甜的蜜汁。
它可以這樣安靜圓滿,如睡眠中的蛹,在微暗的舞臺上,回憶著前生,回憶著作為蝴蝶彩蛾的時刻,回憶著一切的繽紛華麗。
繽紛華麗的夢,像倒轉過來的水晶球,里面許多細碎的亮片紛紛灑落。所有亮晶晶的繁華都飄落之后,在層層落葉的覆蓋底下,一粒種子安靜地等待著發(fā)芽。
他像一粒等待發(fā)芽的種子。
他蜷縮著,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身體折疊的秩序。在堅硬果核保護的中心,柔軟的胚芽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我用刀切開果核,看到胚芽擠在狹小的空間里,身體一層一層地折疊,緊緊擁抱著自己。
他要把自己縮到這么小,藏在最隱微的黑暗之處。他要把自己縮到這么小,不占據(jù)任何空間。
是不是肉體縮到最小,意志才能向上伸展?胚芽知不知道,這么小的身體里,隱藏著要長成一棵大樹的意志。
我看到他的身體蜷縮成一個小點,那個小點是一條線的開始。
好像王羲之練習書法最初的那一個點,叫作“高峰墜石”,從很高很高的山峰向下墜落的一塊石頭。從這個點開始,有了存在,有了速度,有了方向,有了重量,有了體積,有了向下墜落的沉重,也有了向上飛起的夢想。
他蜷縮著,一動也不動,我看到了洪荒里石頭的流動,我聽到天崩地裂的聲音。我看到了沉睡的蛹,——孵化成漫天飛舞的蝴蝶。我看到了一粒胚芽,長成枝葉扶疏的大樹,在明亮的陽光里隨風搖擺。我看到的是舞臺上一個小小的點,那小小的點,卻是一切的開始。
(湯勺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此時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