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化與現(xiàn)代化的時代浪潮下，我國家具設計行業(yè)正處于機遇與挑戰(zhàn)并存的關鍵節(jié)點。如何在當代設計語境中，將中華美學精神與現(xiàn)代設計理念有機融合，進而構建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設計美學體系，已成為當下設計領域的重要研究課題。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當下國內家具設計行業(yè)卻陷入了一味照搬古人設計與西方設計的困境，缺乏具有中國特色的設計風格。這種現(xiàn)狀不僅阻礙了中國家具設計的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更使得中國家具在國際市場上難以彰顯其獨特的文化魅力與設計價值。在這一背景下，探尋具備中國特色的家具設計風格具有重要意義。明式圈椅作為中國傳統(tǒng)家具的典型代表，其設計理念融合了諸多中華傳統(tǒng)元素于哲學理念，如“天圓地方”的宇宙觀以及精湛的榫卯結構工藝等。然而，自明清時期起，明式家具設計便鮮有創(chuàng)新，大多局限于“仿古復刻”或簡單的“符號挪用”，逐漸遠離大眾日常生活，演變?yōu)橐环N文化象征符號。直至20世紀50年代，丹麥設計師漢斯·瓦格納對明式圈椅進行創(chuàng)新設計，才使其再次流行于大眾視野。他設計的“中國椅”系列、Y-Chair從明式圈椅中汲取靈感，北歐的手工技藝的融入、當地木材的選擇、機械化生產的參與，賦予了明式圈椅以北歐設計風格的靈魂，讓產品既擁有了圈椅的神韻，但又可以讓人一眼識別它是來自北歐的設計。漢斯·瓦格納通過自身的創(chuàng)作實踐，為明式家具在現(xiàn)代設計語境下的重生開辟了新路徑，讓明式圈椅所承載的美學價值在世界范圍內得以再次閃耀。因此，筆者通過剖析明式圈椅到Y-Chair的設計轉變，挖掘傳統(tǒng)家具文化在現(xiàn)代設計中的價值，期待能為傳統(tǒng)家具設計的再生與創(chuàng)新發(fā)展提供理論支持和實踐參考。

一、形態(tài)結構的轉譯

在家具設計的漫長發(fā)展歷程中，形式語言猶如一面鏡子，映射出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審美追求、哲學思想以及社會結構。明式圈椅作為中國傳統(tǒng)家具的杰出代表，承載著深厚的禮制文化與美學意蘊。而丹麥設計師漢斯·瓦格納設計的Y-Chair，則在跨文化的語境下，對明式圈椅的形式語言進行了創(chuàng)新型的轉譯與重構，為傳統(tǒng)家具的現(xiàn)代演繹開辟了新的路徑，這也從側面驗證了胡景初先生所指出的，“家具實物”是中國家具文化海外傳播的主要媒介之一。

（一）契合功能的“U”字形扶手設計

瓦格納曾言，完美的椅子是不存在的，每一把椅子都一定有改善的余地。椅子在結構、技術，以及功能、落座度上都要不斷完善。同時，一把好椅子也一定要能適應不同的坐姿[2]。因此，在設計Y型椅的扶手時，瓦格納延續(xù)了明式圈椅的大曲率椅圈的設計特征。不同的是，為了使椅子能夠適應不同的坐姿，在設計時他適當縮短了扶手的長度，同時用圓形代替了圈椅中鱔魚形的扶手末端，讓Y型椅的椅圈整體呈現(xiàn)出微微外擴的“U”字形。

從人體工程學的視角剖析，這一改良顯著拓展了使用者的活動范圍。明式圈椅的設計深受禮制觀念影響，傳統(tǒng)社會中以“上”和“高”為尊的禮制特征決定了明式圈椅的體量關系。因此，從人體工程學原理的角度來看，圓椅部分尺度的設計存在與現(xiàn)代設計理念相悖之處。例如，其體量與高度超越了人體尺度，在實際使用中，會給使用者帶來一定程度的“不舒適”的體驗。然而，這種“不適”并非偶然，而是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相關。中國自古便有“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禮儀規(guī)范，在坐姿上，古人強調“正襟危坐”的坐姿[3]。因此，超出人體常規(guī)尺寸的設計，不僅能夠規(guī)范使用者的坐姿，更在視覺與心理層面?zhèn)鬟_出沉穩(wěn)、大氣的氣質，是當時社會文化觀念在器物設計中的具體體現(xiàn)。而Y型椅“U”字形扶手的創(chuàng)新性設計，不僅消解了圈椅中禮制對坐姿的約束，為坐姿的多元化提供了實現(xiàn)的可能。其簡約且人性化的造型設計，與現(xiàn)代生活對舒適的追求相契合。此外，大曲率扶手設計的延續(xù)與創(chuàng)新，是設計師從北歐有機主義視角對圈椅椅圈的重新詮釋。北歐有機主義注重自然形態(tài)與功能的結合，Y型椅的“U”字形扶手從搭腦向兩側延伸，形成流暢曲線，與傳統(tǒng)中式圈椅的椅圈造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既滿足人體工學對舒適支撐的要求，又賦予椅子獨特的美學價值，使其成為實用與藝術價值兼具的經典之作。

考慮到用戶倚靠時的舒適性，瓦格納將接觸背部的部分切削成傾斜面，增加了使用者背部的接觸面，使得人在倚靠時，壓力能更均勻地分布在接觸面上，從而達到有效減緩壓迫感的自的，讓用戶在長時間倚靠時也能擁有舒適的體驗。此外，為了提升使用者在不同坐姿下的舒適度，瓦格納舍棄了明式圈椅中常見的獨立聯(lián)邦棍與鵝脖構件設計。這一改變有效擴大了使用者的活動空間，使得使用者即使在較為隨意的斜坐姿勢下，腿部仍能自由伸展，有效減少了局促感，為日常使用提供的舒適體驗。

（二）輕量化的“Y”字形背板設計

椅背，作為椅子中的重要支撐性構件，在設計時既要考慮它的承重性能，同時其作為人體倚靠的重要部分，還需要考慮使用的舒適度。于是瓦格納從明式圈椅中汲取靈感，并結合“中國椅”系列設計積累的經驗，同時基于對功能、工藝及材料的審慎考量，瓦格納在滿足基本功能的基礎之上，將圈椅中實木的板式椅背設計為“Y”字形椅背?！癥”字形背板采用將三張薄板疊放形成二維基板，再切割出“Y”字形的加工方式，該造型設計不僅賦予背板柔軟的視覺感受，同時使背板更易于貼合扶手的弧度進行組裝。此外，背板上的“Y”字形結構所形成的空隙，為使用者在搬運過程中握持扶手中心位置提供了便利，有助于使用者握住扶手的中心位置進行平穩(wěn)的搬運。

此外，Y-Chair的背板在材料選擇上與圈椅椅背存在顯著區(qū)別。圈椅椅背采用實木背板設計，而Y-Chair選用了韌性更強的模制膠合板。鑒于膠合板的特性，瓦格納將圈椅中三維形狀的“C”形背板轉化為二維形式的“Y”形背板。這一轉變不僅在視覺上賦予椅子更輕便的觀感，同時使椅子整體呈現(xiàn)出更為簡約、現(xiàn)代的風格。在結構設計方面，二維形式的“Y”字形背板設計能夠在不進行預先加工的情況下，實現(xiàn)對寬度較窄的背板部件的連接，并順利連接至彎曲的扶手上。此外，相較于傳統(tǒng)圈椅靠背板的厚重感，“Y”字形背板的大面積鏤空結構，不僅從視覺上極大減輕了的厚重感，使用戶能夠直觀感受到它的輕便特性，還消減了板式背板帶給椅子的沉悶感。從整體造型上看，由于Y-Chair的扶手與座面之間存在間距，組裝完成后背板最終呈現(xiàn)出三維立體形態(tài)。這一形態(tài)與圈椅中背板的三維成形具有相同的視覺效果與實用功能。

（三）實用與裝飾于一體的椅腿再設計

為了貫徹瓦格納對Y-Chair輕便且易加工的設計目標，他結合功用與審美對椅腿進行了重新設計。在Y-Chair后腿的設計構思上，瓦格納通過對明式圈椅的結構進行深入鉆研與大膽革新。他將明式圈椅中后腿、聯(lián)幫棍、鵝脖等多個構件的功能進行整合，使之融為一體。此設計不僅體現(xiàn)了設計師對圈椅結構的深度理解與解構重構，更是設計師依據現(xiàn)代社會審美需求開展的設計實踐。隨著產品知名度的逐步提升，該椅腿設計已成為產品極具代表性的設計符號之一，在設計領域中占據重要地位。同時，后腿在椅盤上部呈前傾彎曲狀與椅圈相交，簡化了椅子的整體結構，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設計對功能與美學融合的追求。從審美層面來看，原本復雜構件組合帶來的繁瑣感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簡潔流暢的線條。椅子上部因這一設計顯得更為輕盈優(yōu)美，宛如一件靈動的藝術品，彰顯出獨特魅力。同時，椅腿與支撐結構的一體化設計使得椅子零部件的總數大幅減少，降低了生產加工的復雜度，大幅提升了生產效率，并簡化了組裝流程。

瓦格納在設計Y-Chair時摒棄了明式圈椅中的角牙、壺門、腳長等結構元素，并根據現(xiàn)代功能需求，將圈椅“步步高趕長”的布局重新設計為椅子的側拉檔與前后拉檔。這一調整不僅為使用者腿部活動提供了更充裕的空間，滿足了日常使用的舒適性，還遵循了簡約設計的原則?？紤]到椅子上坐框和后腿底部易損的特性，為提升這一區(qū)域的耐用性，瓦格納將側拉檔設計為后寬前窄的板狀結構，以增強椅子的承重能力。同樣是為增加承重強度，瓦格納在設計前后拉檔時，鑒于其在抵抗外力時易彎曲的特點，出于降低成本的考量，將其設計為由中間向兩邊逐漸變細的圓棒狀。從整體設計來看，側拉檔呈平緩傾斜狀，與扶手及座面的傾斜角度相呼應，不僅滿足了功能性需求，還具備一定的裝飾性。前拉檔與后拉檔則采用從中間向兩端逐漸收窄的設計方式，同樣兼顧了實用與美觀。此外，該設計延續(xù)了明式圈椅中“步步高趕長”的形式，即從后至前逐漸升高，為椅子增添了動態(tài)美感，在實現(xiàn)使用功能的同時，彰顯出獨特的美學價值。

二、材料和工藝的繼承與革新

（一）結構的簡化與模塊化設計

明式家具造型簡練、比例適度；用材考究，多采用名貴的木材，充分利用木材的紋理優(yōu)勢，發(fā)揮材料本身的色調和紋理；結構科學合理，多為榫卯結構[4。在結構上，明式家具采用的橫梁豎架的結構源于建筑學的梁架結構，結構嚴謹且各部件間的連接通過不同形式的榫卯結構進行，如格角榫、明榫、楔釘榫、龍鳳榫、燕尾榫等，不同的部位采用不同的榫卯結構，如圈椅的座面部位，大都采用龍鳳榫卯結構并輔以穿帶結構進行加固；而椅圈部分，為了實現(xiàn)大曲率的彎曲形式設計，通常采用三段式或五段式的楔釘榫卯結構，楔釘榫通常隱藏在構件的內部，在實現(xiàn)固定結構的同時又可以保持結構的美觀。就如菲利普·德·貝克先生所說：“明式家具乍看不復雜，其實它簡單的線條、純凈的比例的外表下隱藏著非常復雜的榫卯結構?！?/p>

然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明式家具榫卯結構的局限性逐漸顯現(xiàn)。其纖細、繁瑣、費工的特點，嚴重制約了家具的批量化生產，難以滿足現(xiàn)代大規(guī)模生產和市場需求。因此，對榫卯結構進行革新成為明式家具適應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關鍵所在。

在Y-Chair的設計中，瓦格納在傳承榫卯結構理念的基礎上，摒棄了明式家具中復雜繁瑣的榫卯結構形式，僅保留了最核心、最必要的連接部分，并將結構簡化至最基礎的構件。例如，將明式圈椅中的聯(lián)邦棍、鵝脖與后腿相結合的設計，簡化了原本可能需要多種復雜榫卯連接的部位，以簡潔的結構實現(xiàn)了穩(wěn)固的支撐。這種簡化并非對傳統(tǒng)榫卯結構的否定，而是在現(xiàn)代設計語境下的一種優(yōu)化。它去除了冗余的裝飾性結構，使家具的功能性得到更直接地體現(xiàn)。此外，通過對構件的接口方式、尺寸和形狀進行通用化、標準化、系統(tǒng)化設計，實現(xiàn)了部分構件的機械化生產，有效縮短了生產周期，降低了生產成本，同時標準化與模塊化的設計也更便于產品的后期維護和更新。

（二）材料的多元化

明式圈椅作為中國傳統(tǒng)家具中的經典形制之一，在材質選用上與其他類別的明式家具一脈相承，常采用紫檀、花梨、楠木、雞翅木等名貴木材，此類木材不僅色澤典雅、紋理優(yōu)美，質地更是堅實且溫潤。這類木材的特質更適合制作尺度精密的榫卯結構，同時其致密堅實的質地在進行精細的裝飾紋樣雕刻的時候不易裂開。然而，這類材料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如生長周期漫長、產量稀少、地域限制明顯，且加工難度頗高，這就導致圈椅的制作成本高、生產周期長，難以實現(xiàn)大規(guī)模量產，無法進行批量化生產。因此，圈椅的受眾主要集中于對傳統(tǒng)家具有濃厚興趣的群體。此外，單一木材的使用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家具舒適性的提升。

Y-Chair以明式圈椅為靈感源泉，在材料選擇上突破了明式圈椅對名貴木材的單一依賴，創(chuàng)新性地引入新型材料。該設計根據不同材料的固有特性及其視覺呈現(xiàn)效果，進行有機組合與搭配一設計師積極嘗試將木材與紙繩、竹藤、皮革、布藝等多種材料相互結合，極大地拓展了家具設計的自由度與可能性。例如，Y-Chair的座面選用以瑞典針葉樹為原料制成的紙繩，通過編織工藝進行坐面的制作。天然紙繩特有的紋理與質感，與木材的致密堅實形成鮮明對比。從視覺層面看，紙繩的纖細柔軟與木材的粗壯堅實相互映襯，豐富了家具的整體視覺效果；從使用層面上看，天然材料加工而成的紙繩帶來的溫和觸感與木材的微涼質地形成反差，為使用者帶來多元的感官體驗。此外，紙繩輕盈的質感賦予家具輕便之感，而木材的厚重則為用戶提供了產品使用時的安全可靠之感，二者相得益彰，使家具在空間中兼具穩(wěn)定感與輕便感。在使用體驗上，隨著使用時間的流逝，紙繩坐墊會愈發(fā)貼合人體曲線，坐感也更為舒適，這是傳統(tǒng)明式圈椅單一木材座面難以企及的優(yōu)勢。總之，新材料的運用打破了明式圈椅傳統(tǒng)的單一用材范式，為當代家具設計提供了新的思路與實踐路徑。

另一方面，Y-Chair在木材選擇上不再局限于名貴木材，而是綜合考量家具功能、成本效益與可持續(xù)發(fā)展進行材料的選擇，這不僅拓寬了木材的使用范疇，還能有效降低產品的制作成本，實現(xiàn)批量化生產。例如，為防止座框后坐檔在承受紙繩編織坐面時的拉力而導致空洞邊緣開裂，所以在制作時選用了不易開裂且紋理與橡木相似的白蠟木。在“Y”字形背板的選材上，基于該部件需要由良好的折彎能力，制造商采用了韌性更佳的模制膠合板。因為相較于傳統(tǒng)實木，模制膠合板在確保強度的同時，其良好的可塑性，能夠依據設計需求加工成復雜形狀，為“Y”字形背板獨特的造型提供了有力支撐。

三、結語

椅子作為日常生活用品的重要組成部分，其發(fā)展與人們的生活方式緊密相連。尤其在當代社會，生活方式與社會審美的顯著變化推動著家具設計不斷地更新與迭代。因此，傳統(tǒng)家具想要在當下真正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就需要根據當下社會審美、使用需求進行創(chuàng)新設計。漢斯·瓦格納的Y-Chair，通過現(xiàn)代化的設計理念、新材料、新結構與新工藝的運用，巧妙融合了明式圈椅的古典美學、北歐設計風格，這種“借古開今、化古為新”的設計方法，為傳統(tǒng)家具在現(xiàn)代語境下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提供了重要借鑒。當代家具設計師應汲取這一經驗，在傳承傳統(tǒng)家具文化時，大膽突破傳統(tǒng)束縛，緊密結合社會需求，全面考量功能、成本、可持續(xù)性等關鍵因素，運用現(xiàn)代設計理念與技術對傳統(tǒng)家具進行再創(chuàng)造，在保留其深厚文化底蘊的同時，使之能更好地適應現(xiàn)代生活的需求，進而推動傳統(tǒng)家具設計的持續(xù)傳承與創(chuàng)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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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穎，四川美術學院設計學院設計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設計歷史與理論。

編輯：宋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