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在駛向南太平洋上的那座島,一座1807年第一次被人類涉足,后來長期被海盜、捕鯨人、隱士占據(jù)的荒島。
船上20多個人強忍吐意,沒人說話,大家都咬緊牙關(guān),不想做第一個嘔吐的人。我們被不斷地拋向空中,再重重摔下來,那種失重感,仿佛人下來了,內(nèi)臟還懸在半空
這里是厄瓜多爾的達(dá)爾文群島,是達(dá)爾文研究出進(jìn)化論的地方。我們的船從San-ta Cruz島駛往San Cristóbal島。
船是密封的,浪蓋過船頂,順著窗戶流下來。風(fēng)大浪急,人就像裝在調(diào)酒器里的冰塊,前后左右上下晃動。
上船后我?guī)缀鯖]有睜過眼,怕看到別人吐自己就跟著吐出來。偶爾睜眼一瞥,四野茫茫,只有層層白云,太平洋比其他的大洋更加孤寂。
兩小時后終于靠岸。登上甲板,遠(yuǎn)看這座島,破舊不堪。厄瓜多爾本身就是窮國,達(dá)爾文群島少有人居住,物資貧乏,淡水都不夠,所以更窮。
上岸沒走幾步,一只海獅橫在路中間,它有200斤的肥胖身軀,長著一張笑瞇瞇的臉,呼嚕聲很大。它很有安全感,四肢攤平,行人走過時眼皮都不抬一下
島上 97% 的地方不許開發(fā),僅剩 3% 供人類使用。動物在這里橫行霸道,人都讓著它們。再往前走,便看見上百只海獅在沙灘上睡覺。有些在相互追逐,跑起來四只蒲扇般的大腳“啪啪”作響。它們跑得很快,還“嗷嗷”叫,像只小狗。它們不僅追同類,還追人,把人從樹蔭下嚇跑,自己躺下睡覺。有人在沙灘上剛搭好帳篷,海獅便跑過去,睡在里面。它們還爬到公園的長凳上、臺階上、馬路邊,睡得香甜。
沿著破破爛爛的街道,走過荒蕪的仙人掌叢林,蜥蜴竄來竄去。它們速度極快,像在瞬間移動。有可憐的蜥蜴被汽車壓扁,書簽一樣曬干的尸體印在路中央。
島上很窮,物價卻貴得離奇,因為很多食物和淡水都需要引進(jìn),加之島上沒有其他產(chǎn)業(yè), 70% 的收入來自旅游業(yè)。
大家站在山頂觀鳥,血紅色的植物鋪滿黑色的山崖,藍(lán)色的海上漂浮著白色的游輪。
我問拉斯:“你做導(dǎo)游多久了?”
“我今年41歲,做了20年導(dǎo)游,達(dá)爾文群島的所有島我都去過,所有景點去了無數(shù)次,這沙灘上的海獅我都認(rèn)識,我還給他們起了名字。20年,我不斷問自己:為什么我還在這里?為什么我永遠(yuǎn)在這里?我實在不想當(dāng)導(dǎo)游了。”
“你做得很好,我們很開心?!逼渌慰吐牭剑娂姽膭罾?。
他卻說:“可是,比起讓游客開心,我更想讓自己開心。我養(yǎng)了幾十頭羊,也許以后賣羊奶和奶酪。我還沒想好,但不想再做導(dǎo)游了。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一個意義,但導(dǎo)游不是我的意義?!?/p>
我問:“那你的意義是什么?”
“不知道,20年了也沒找到,但我就想換一種人生。”他無奈笑道。
人生任何時候都可能帶有疑問,某個年紀(jì)以為自己懂了,過幾年又不懂了。
他又說:“人都會死,我想要留下些什么,不說把名字載入史冊這樣的大話,至少惠及一批人。我在做一個保護(hù)海洋動物的社區(qū),這也許就是我的意義,但一切剛開始,還不清晰。”
后面的徒步過程,我沉默不語,驚訝于世界各個角落里、從事各種職業(yè)的人,都有著共同的難題,那就是尋找人生的意義。
結(jié)束后,我們回到船上,拉斯向我們講述他以前遇到鯊魚和鯨魚的故事。
“我以前做潛水導(dǎo)游,最深潛到67米。現(xiàn)在不做了,深海很冷,安靜又孤獨。
“你不做潛水導(dǎo)游,是因為潛水太危險嗎?”我問。
“危險的確有,海水壓力過大,操作不當(dāng)會導(dǎo)致內(nèi)臟出血。但這不是我停止?jié)撍脑颍抑皇悄伭?,不喜歡黑暗冰冷的海。危險從來不能阻正我,我曾經(jīng)從懸崖跳入海中,從10000英尺的飛機上跳下來,在海底與鯨魚一起游泳。30多米的鯨魚,嘴巴比我人還大。它向我張開嘴,我能看到它肚子里。我喜歡危險,不刺激無樂趣。”
“你不怕出事嗎?比如被鯊魚吃掉?!?/p>
“人總會死的,睡覺也會死,不出門也會死,你不知道死亡什么時候來,它總是來得很突然,但我不能因此停止享受人生。我和你對危險的定義不一樣?!?/p>
“那你怎么定義危險?”
“我的生命時日無多,我的生活卻食之無味、晝夜重復(fù),這才是真正的危險。危險是,我快要失去生命力,卻從未盡情活過。今天你穿著人字拖爬山,我沒有制止你。但如果你年紀(jì)大了,我肯定要求你穿登山鞋。如果你老了,我甚至勸你別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在巴塔哥尼亞冰川徒步時,導(dǎo)游說55歲以上的人不能參加。我就明白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等我們退休了、有錢了再做。如果等萬事俱備,那船就永遠(yuǎn)無法起航?!?/p>
“是的,很多人都把最好的事留到退休之后做,可是老了以后很多事做起來就不快樂了,甚至痛苦。錯過的,就永遠(yuǎn)錯過了?!?/p>
拉斯坐在船尾,海浪翻涌,陽光灑在他黑黝黝的皮膚上。
我們離船上岸,互相道別?;氐綅u上,我慢慢散步,直到黑夜與海融在一起。島是多么寧靜啊,我無法向你描述,除非你也身在其中。
(摘自微信讀書出品《達(dá)爾文島:他說41歲想換一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