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杯池
年少時,在縣城喝酒
我們用的是碗,端起即一干而盡
后來到了省城,喝酒用的是拇指大小的玻璃杯
開喝之前,席上還有開場白
起初不習(xí)慣,擔(dān)心一用勁,玻璃會在指間破碎
覺得那細飲對于巨大的胃
猶如杯水車薪
十五年前,我去到紹興
會稽山、蘭亭、王羲之…一下子
從教科書來到我跟前
如雷貫耳的九曲流觴的場景竟然那么低微
一溝曲折的淺水,卻承載了永和九年
一場轟轟烈烈的聚會
若我在場,我一定期望那只杯子在我面前停留
此刻我想,這世上
該有多少雅事是我聞所未聞
正如該有多少野蠻超乎自己的想象
紀(jì)念著平息戰(zhàn)亂的功勛,以及對人世安寧的渴望
后山上晚清的樟木從未停止生長
郁郁蔥蔥,猶如宅子主人的思想歷久彌新
而在宜賓,邂逅流杯池
感到這是晉朝托付與宋朝的一個夢境
是的,我所置身的是宋朝的一個夢境
石凳猶在,坐在那上面的身體早已消失
流水猶在,那流動的杯子早已消失
即便鐫刻在石壁上的文字有的已風(fēng)化湮滅
修禊之事不再,這人世依然冬去春來
此時宅前滿塘殘荷
但我知道,衰敗是暫時的
我能想象出蓮葉田田的盛景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
世事漫隨流水,而荷花依然歲歲映照日月
所有的生命無非一場聚散相聚歡,散又何妨
在梧桐山下
富厚堂
料峭春寒中,我再次來到富厚堂
那面巨大的帥字旗仍然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仿佛從晚清到現(xiàn)在,一直
守候或呼喚著它的主人
在旗下,我仿佛聽見那彌漫的硝煙中震天的喊殺
室內(nèi)起塵的三合土曾經(jīng)歷了多少拂曉的灑掃
承受過多少匆忙或沉緩的步履
天井的檐瓦曾有多少雨水滴落
舞臺上的表演者退去
包括小學(xué)學(xué)生和退休的職員
以及那位神奇的魔術(shù)師
而臺下的觀眾也在散去
—一不少是附近的村民
剩下的就是一群詩人—一
一些坐在臺上,一些坐在臺下
坐在臺上的依次發(fā)表主題演講
包括我。同行發(fā)言時
我一邊傾聽,一邊把目光
投向遠處的山巒
只見滿山林木蔥郁,正被夕陽映照
心里想,要是我的目光能夠翻山越嶺就好了
就可以看見山那邊的世界
人去樓空,富厚堂似乎變成了一座紀(jì)念碑
夕陽慢慢落山了
我的對面是一棟紅色的建筑
墻壁上寫著:119,消防
這景象多么像霍珀的畫作
舞臺旁一條溪流一直在流淌
—一有著這個季節(jié)的枯瘦
我的目光投去的方向正與她的流向相反
我不想去打聽她的名字
我打聽的是旁邊兩棵樹的稱呼
原來一棵是異木棉,一棵是鳳凰木
此時異木棉正在盛開,絢爛無比
仿佛才回到現(xiàn)實
我知道這里就是我們遼闊的國家
最大的珠寶集散區(qū),黃金遍地
我想到在貴州老家的女兒
馬上就到了她五歲的生日
于是,我穿過馬路,在一家不議價的門店
給她買了一枚白玉平安扣,并系上紅繩
以作為她的生日禮物。端詳著
掌中這枚小小的、晶瑩剔透的平安扣
我知道這就是我與水貝的唯一關(guān)聯(lián)
在深圳水貝
福田紅樹林
保安身著白色制服,戴著紅袖標(biāo),高大而
鳥群飛來了,鳥群又飛走了英俊 黑臉琵鷺、澤鸛、白眉鴨……
看他們得仰望
飛去赤道以南的南方
珠寶博物館的講解員長得高挑標(biāo)致
飛去北回歸線以北
看她也得仰望,同時驚為天人
年復(fù)一年。仿佛是同樣的鳥群
從未置身于這么密集的天價物件間
只有鳥群自己知道
在黃昏密室里,這些珠寶
每次遷徙都不是同樣的鳥群
來自遙遠的異域,遙遠的年代,或遙遠的地層
而紅樹林還是那片紅樹林
近在咫尺,卻感到又遠在天邊
熱愛淤泥,渴飲咸水
我仿佛在夢游
在枝條上繁衍自己的后裔
本身患有眩暈癥的我此時更感眩暈
猶如踏浪者,與潮水相向而行
不得不匆匆逃離。也無暇
去凝視那些熠熠生輝的紅寶石、綠寶石、 樹林里響
徹潮水聲和鳥鳴
琥珀、水晶、黃金和玉石
而紅樹林本身是緘默的
回到光天化日之下
紅樹林包圍著海水
坐在行人穿梭、汽車如織的街道旁
而城市則包圍了紅樹林
在海潮中傾伏而又挺立
以自己的家園護佑人類的家園
她是鳥群的驛站
是大自然賜予人類的一截長城
沙嘴村
這哪里還有一丁點漁村的痕跡
除了門口的牌坊標(biāo)示這是一個村
牌坊是高大的,而更高大的
是后面的樓群這些樓群
的房價令外鄉(xiāng)人膛目
我暗自盤算,這里普通一套住宅
可在我家鄉(xiāng)的省城購置兩棟獨立別墅
也許我在村里狹窄的街巷
隨便遇見的一個村民都是富豪
其實,這里已完全是一個城區(qū)
作為漁村,已成過往猶如漁船那遠去的帆影
漁具已成為老人記憶博物館里的陳列品
大海近在咫尺,已成為風(fēng)景
驚濤駭浪已顯得遙遠
只有曾經(jīng)護佑漁民的洪圣宮還在
置身于高樓間的一隅
誦經(jīng)聲還在,香火仍在
大海已不再是村民謀生的漁場
已是商品貿(mào)易的港口和航道
村民已置身于另一片大海,商業(yè)的大海
大海仍然有變幻的風(fēng)云
仍需要謹慎、勇敢和勤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