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秋,京北一條林蔭路上,有人擦肩而過。沖著他的背影,我試探地叫了一聲:“是王蒙老師嗎?”那人回頭,果然是他。京城數(shù)千萬人的汪洋大海,能與這位我特別尊敬的作家不期而遇,真是驚喜。更令我高興的是,王蒙老師居然跟我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共享一片林木、一群飛鳥,這得是什么樣的概率啊。
第一次見王蒙,是1980年暑期,我在沈陽讀文藝理論研究生。王蒙和幾位北京作家來沈講學,地點在遼寧人民藝術(shù)劇院。清晰記得,王蒙的開場白是:“能在這里講話,我很榮幸,這可是李默然的舞臺啊?!痹陔娪啊都孜顼L云》中扮演鄧世昌鄧大人的表演藝術(shù)家李默然,時任遼寧人民藝術(shù)劇院院長,不成想被王蒙“現(xiàn)掛”到了講演之中。聽眾爆笑,滿堂彩。時值改革開放初期,種種思想禁錮余威尚存,王蒙以其特有的視角和語言分析了一些社會現(xiàn)象,并揶揄某些愚蠢寫法:“理發(fā)員推一下推子,就是消滅了一個帝修反?農(nóng)民兄弟掄一下鎬頭,就是深挖一次四人幫?”全場靜,兩三秒后,掌聲大作。
飽經(jīng)平庸乏味文字和報告折磨的我,猛然聽到如此清新精彩的講演,而且詼諧靈動,沒有講稿,講演人的目光不是呆滯一處,而是信心十足地掃來掃去,跟臺下聽眾隨時以眼神交流,這也太牛啦。以前知道王蒙,是從參考資料小冊子上讀過批判他的一些文字,現(xiàn)在見到的真人,與先前形成的印象差得不是一般的多,我的內(nèi)心充滿感慨和欽佩。
從此鎖定王蒙,他的每一篇、每一部作品,只要找得到,都一個字一個字細讀。他的漫天幽默和凝重沉思,恣肆汪洋和涓涓細流,不停歇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和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妙用,都讓我十分喜愛。甚至他的一些未必讓評論家多么重視的零散詞句,也令我贊嘆不已,經(jīng)年難忘。比如“悶罐車的小鐵窗里,方方的月亮”,“無顏見江東父老,江西的也無顏相見”。幽默理論家李下先生曾說:“自嘲和自黑是幽默的高級形態(tài)?!蓖趺珊茉缇褪莻€中高手,給人題詞,竟舍得挖苦自己“字如狗爬”。機智,活泛,舉一反三,反十也不止。一些單詞剛剛學會,就趁熱乎拿來跟老外逗樂,還押上了西洋韻腳,當時尚有官員身份的他說,自己每天只做三件事:Eating(吃飯),Meeting(開會),Sleeping(睡覺)。有記者問他喜歡什么顏色,他不說紅,不說綠,心儀的竟是“雜色”,一家伙把所有,把一切,統(tǒng)統(tǒng)攬入懷中,再放出自創(chuàng)的奇光異彩。
他的寫作或講話中,不時冒出別人可能不屑采用的大白話和家常嗑兒,比如滿語的“額吝”(尿漬)一詞,《活動變?nèi)诵巍防锏睦媳本┤诉@么說,我們東北的老人也這么說,親切啊,珍奇!方塊漢字的真實性和表現(xiàn)力又被往前一推。當年有位學者訪美,跟我學說王蒙在一次重要場合演講的“非重要”開篇詞:“各位,作家在家里寫作,家人不認為這是干活,所以并不待見你,我是剛吃完剩飯來的?!碑悋奶炜障挛覙返檬裁此频?,這個“混不吝”的王老師,也太好玩了!天下之大,文化之深,幾乎沒有什么信息、材料、語詞、語氣、語態(tài)、上下文銜接、固定搭配、重組搭配,等等,是他不敢用、不能用、用不好、用不活的。
王蒙的文字和言說對我的影響很大,他對我更有直接的鼓勵和幫助。1985年,他在《文學評論》撰文談青年評論家群體,對一代新人多有扶持,我即是其中一員,我的一些觀點得到他的贊許。我的一篇稿子難于發(fā)表,他寫信幫我拿主意。他的長篇回憶錄《大塊文章》說到我的《回國須知》,認為是一篇幽默之作。能得到對幽默藝術(shù)有顯著貢獻的前輩作家的首肯,我好比一個板凳隊員被教練派到了場上,渾身是勁。
王蒙有一篇題為《來勁》的小說,很短,只有兩千字左右,問世后反響出奇的熱烈,很快有幾十篇評論文章發(fā)表在各地媒體。我想將這些文章匯編成一本專集,為王蒙,也為我自己做點事,我仿照《來勁》的筆法,也寫了一篇較長的評論,起名《〈來勁〉論》。那時電腦的應用還不普及,我手工搜集了所有相關(guān)的文章,將長短不一的材料剪裁粘貼,一張張摞在一起,裝訂成冊。不料世事變化,我出國后,書稿七轉(zhuǎn)八轉(zhuǎn),竟不知所終。這是很遺憾的一件事,對王蒙,對書的全體作者,我都懷有深深的歉意。
上述種種,屬于我跟王蒙紙面的接觸,遠距離的敬佩,想不到,突然間,一下子就面對了面,樓挨了樓。
接下來,是互加微信。王蒙將孔夫子的名言改了兩個字,發(fā)來第一條微信:“有朋自身邊來,不亦樂乎?”
然后,是到他的寓所“認門”。
再然后,即是本文題目所說的“走步”。
走步分兩種,一種為實,就是實打?qū)嵉耐趺珊臀乙煌⒉剑劬δ艹蛑劬?,肩膀能挨著肩膀?/p>
有時,是在小區(qū)院里,王蒙寫累了,下樓,繞著亭子走,我經(jīng)過那里,跟著走。
有時,是在小區(qū)院外。院里院外,都是邊走邊聊。王蒙海闊天空,博洽多聞,記憶力、表達力、趣味生發(fā)力(我杜撰的詞)超強,我比當年在遼藝劇院聽講時更為受益,天哪,簡直是一個人專場聽他演講。冬天,聽他聊湖冰上的寒鴨如何覓食,尼赫魯怎樣評價宋慶齡,查理·芒格的人生智慧跟多元思維是否相關(guān)。夏天,聽他聊海浪,聊駱駝吃的樹葉,聊“新文化和王老先生,牛奶和游泳,憂郁的丁香,費定,初歡,篝火,淚流滿面,1951,烏克蘭,新疆,忍耐,苦難,良心,八十年代,格瓦斯,羅剎海市,聽力,又寫五萬字”。引號里的,是王蒙某日聊天的內(nèi)容,“面兒”太廣,一時攏不住,我就模仿他的“意識流”手法,將能概括、提示某段談話的詞句追記到手機上,以便日后喚醒記憶。這也是我的一種速記方式。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受王蒙意識流小說啟發(fā),我常用此法寫日記,記錄重要而繁雜的信息。
另一種走步是虛的。
其實也是實的,只不過將這“實”,用“虛”的形式相互告知,說白了,就是用微信傳遞一日里各自走出的步數(shù)。
我們沒像微信運動功能通常顯示的那樣,跟所有走步的朋友聚在一個虛擬空間,而是一對一單獨發(fā)送。不是每天發(fā),是隔三差五發(fā)。怕打攪他的寫作,我不主動發(fā),由他先發(fā),發(fā)一次我跟一次。
王蒙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有目共睹,他在身體鍛煉尤其是走步方面的表現(xiàn),同樣令人,至少令我嘆為觀止??炀攀畾q的人了,腳下仍是雄風陣陣,差不多每次傳給我的,都是萬步左右,多則一萬二三,少則也是八千上下。
作為晚輩,我是個疏懶之人,常常宅在家里,一坐就是一天。幾乎每一次,王蒙傳來的步數(shù)都多于或遠遠多于我。查我前年四月的一則日記:“晚8時,王蒙傳來走步記錄:12305步。彼時我才步行三千多,趕緊于室內(nèi)補走一個多小時,勉強至8248步,方敢回復?!蓖趺勺叩米钌俚囊淮?,是一個下雪天:“已踏雪3800步。”我全天躲在暖氣房中,唯有空白的運動記錄可與雪色相映,只能向他表示慚愧。
“慚愧”,是互“曬”步數(shù)以來,我使用最多的一個詞。王蒙老師那么忙,無論從年齡上、體力上,還是每天可用來走步的空閑時間上,我都不該表現(xiàn)得如此“水湯”。
我有點糾結(jié),既想得知,又怕得知王蒙的步數(shù)。想得知,是幾日不見,從中可以了解他的“新動向”;怕得知,是怕再來一次強大數(shù)字,讓你隔著屏幕羞愧。偶爾我一努力,手機里有了可觀數(shù)字,這時,就盼他快來信兒。越盼越盼不到,咳咳,白走了這么多。
“誰說白走?你是給自己走,該多走還得多走?!睙o形中,王蒙成了督促我鍛煉的“體育老師”。
不光傳步數(shù),也傳一些圖片、視頻,寫一些感想。某日我的步數(shù)還算可以,王蒙當即表揚說:“棒極棒棒棒棒?!?/p>
我答:“老師評語如貝多芬節(jié)奏,鼓勵我不偷懶?!?/p>
王蒙:“絕了,您!”
前年夏,王蒙傳來一張他在海邊裸著上身振臂“亮塊兒”的照片,我贊:
作者、學者、思想者;
胸肌、腹肌、二頭肌。
靈肉俱佳。
王蒙則調(diào)侃自己:“裝腔作勢,WM見笑了”。
過幾日他寫道:“昨天walking+swimming(400M)?!保ㄗ卟酵饧佑斡舅陌倜祝?/p>
我贊:“水陸雙勇?!?/p>
王蒙:“水軍(不是海軍)露綻隊隊員。”
我復:“《三國演義》里,敢賣個破綻的將軍,都不是等閑之輩,撩開盔甲,應該都有王老師那樣傲人的腹肌。”
前年冬,他傳來一篇事關(guān)我家鄉(xiāng)的網(wǎng)文《宇宙的盡頭是沈陽洗浴》,并評論說:“沈陽大神了不得!”
我即復:“共和國長子愛洗澡?!?/p>
2025年開年,他傳來一張圖片,是《花城》《中國作家》雜志本年第一期印有要目的封面和他的新著《詩詞中國》書影的合照。我贊:“刊刊頭題,書書耀目,王老師又一個令人驚嘆的開門紅?!?/p>
沒想到,王蒙回復的竟是這樣三個字:
“是為賊。”
后面,還跟了四個雙淚長流的小圓臉表情包。
“是為賊”,出自《論語·憲問》,全句是“老而不死,是為賊”。此時,王蒙已經(jīng)九十一歲了,依然風趣滿滿,“自黑”不已。
我復:“有光不老,稱Z尚早?!?/p>
王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p>
“有光”云云,是我從他那兒聽來的。有一晚散步我問:“您九十歲叫眉壽之年,一百歲叫期頤之年,將來一百一十了,叫什么年?”
話音未落,便聽王蒙大聲說:“有光之年!”
“有光”,指的是智慧老人周有光,從1906年1月13日到2017年1月14日,足足活了一百一十一歲!不但健康地活著,還能不斷寫出發(fā)人深省的光彩文章,將人的思維和生命高度最大限度提升再提升。
我在街燈下為這個提法叫好。
王蒙所說的“有光之年”,語義雙關(guān),哪一“關(guān)”都好得不得了。依我看,這應是對古人耄耋、期頤等說法的重大發(fā)展,是對人類生命新的、更長壽、更有活力因而也更偉大的十年之期,所作的一個光輝命名。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認同它、應用它。將來,還可能成為一個家喻戶曉的“共名”。
除了走步聊天,還在吃飯時聊天,雅稱“餐敘”。俗話說“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那是什么年頭的事?咱沒那些個講究。九十出頭的王蒙頭發(fā)尚密,皮膚光潤,大家都不叫他“王老”或“您老”,桌上有他,人人高興。他能喝紅酒,吃小燒餅,唱各式各樣的歌。一次他唱一首早年上海流行的歌,見我連詞帶曲都能跟上,便有幾分詫異。我自豪了,說是當年在遼北當知青,跟下放戶“北市老李”學的“黃歌”。一時得意忘形,竟沒大沒小,開了個“占便宜”的玩笑。在座的單三婭老師小我一歲,我便稱她為妹,王蒙老師呢,就被我喊了聲“妹夫”。王蒙來得真快,他不以為忤,反倒大度地說:“那你就是大舅哥啦?!焙逄么笮?,我媳婦瞪了我一眼。
散席,行至前廳玻璃旋轉(zhuǎn)門,其中一扇門翼即將轉(zhuǎn)過,只見敏捷的王蒙、青春的王蒙快速上前,側(cè)身閃入門縫,率先前行,剩下我們這些后生晚輩,只能等待下一扇門翼。三婭無奈地說:“每次過轉(zhuǎn)門,他都搶先,怎么勸也不聽?!?/p>
已是冬日夜晚,跟王蒙走步回小區(qū)。我上前攙扶,他不肯,說他能自己走,我堅持,我就是想跟他近距離、再近距離地走步。透過羽絨服,我能感覺到他腋窩處的溫熱。他的腳步很穩(wěn),他還能九千一萬地走很多步,向著“有光之年”,一直走。
劉齊,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形而上下》《上個世紀我所尊敬的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