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臻鵬,江蘇省作協會員。文章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校園文學》《詩刊》《星星》《作品》《特區(qū)文學》《星火》等刊。著有《青絲集》。
一
大學畢業(yè)那年,我加重了和魯迅筆下的孔乙己的共情。
非名校出身,學歷普通,若想要競聘上金貴的工作,無異于癡人說夢;若是做了一般勞力,似乎又對不起近二十年的苦讀。大學生很多,就業(yè)時流行一句話:脫下“孔乙己的長衫”。輾轉多家公司被拒,最終認清了自己在人群中只不過是滄海一粟,像魚躍般向上蹦跗,最后不過抵達平均值。最終,我這個二本生入職一家倉庫做分揀。
和我同一天辦理入職的兄弟小鄭是中職畢業(yè),之前干維修,后來突發(fā)意外,身體出了點問題,于是改行做了分揀。我和小鄭一樣沒別的更好的出路,其實我父母經濟條件還可以,但我總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坐享其成,便入職這一行,并下定決心,再苦再累也要堅持。做分揀,第二天新鮮感就會完全過去,整個人和機械并沒太多區(qū)別。我的日子似乎一眼就望到了頭,一輩子就在這個倉庫里往返、撿拾。
我拖著大包小包遠離小鎮(zhèn)老家,拼車來到外市。在陌生城市望著四周高低不齊的高樓大廈,一種新鮮感和輕度暈眩撲面而來。到達時已是夜晚,那些黑色和黛紫色,隱隱地,像一個黑衣人巨大的影子;而那些霓虹燈,像是黑衣人旁邊的紫霞仙子,裙擺光芒瑩瑩,彩色四溢。
沒時間去租房了,天色已晚,只能住賓館,計劃明早再看。但拖著行李經過一個小區(qū)門口時,一個正在和身邊的人閑扯的大媽喊住了我,問我是不是來打工的,是不是要租房。我略帶懷疑地望著她,點了點頭。她將我迎進了她的出租屋。是合租,一個大屋子里面,四五個隔間,她指了指剩下的那個屋子。我進去打量了一番,差不多二十平方米,只有一扇窗戶、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我摸了摸房門上的鎖,是壞的。
“壞的?怎么壞了?”大媽上前摸了摸,“喲,真壞了,我今晚就叫我丈夫給你修好。”此刻,我已經動了要離開的念頭。大媽和我說,一個月五百就行,三個月起租。我說:“我還在試用期,先租一個月吧?!贝髬尓q豫了幾秒,還是把房子租給了我。
她走后,我躺在那張床上,有一股淡淡的外邊床單特有的味道,是霉味嗎?似乎又帶著些許令人心安的暖和。興許是舟車勞頓,頭沾上枕頭之后,不知不覺中,我沉沉睡去。
我睜開眼的時候,有幾道光芒已經筆直射進了臥室。我試圖啟動身體,讓身體根據意識的指引動起來,但顯然身體還沒有被激活,眼晴雖然強行睜開了,其他部位紋絲不動。我原本想要放棄掙扎,畢竟不像從前上學的時候,遲到了會被罰,因此需要頂著昏睡感強行“開機”,可剛閉上眼睛,聽見手機傳來“鵬,鵬”的喊叫聲,聲音連續(xù)喊了六七遍。我的身體像被一道閃電擊中一樣,上半身彈射般坐了起來。
我待在這個出租屋里沒出門已經半天了,和外界的空氣唯一的交流,是打開門伸出手拿外賣。我有些懷念媽媽做的飯菜的味道,打開手機地圖一看,離父母所在的家已經七百多公里。我已在外省待了將近二十天。除了開始一周的新鮮感和試崗期三天的忙碌之外,更多的是對這個陌生城市的疏離感和不適應。
我話少,朋友不多,而且他們幾乎全在父母家所在的鎮(zhèn)子上,來到這邊,除了和同事有簡短交流,和別人再無交集。所謂簡短交流,不過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固有的話術,如“請問”“好的”“麻煩您了”。
我從前有過一個朋友,叫婷玉。我嘴巴很貧,兩個人盡管時常拌嘴,但大部分時間總能夠聊到一起去。我忽然想給婷玉發(fā)個消息。打開手機之后才發(fā)現,兩個人已經有六七個月沒有互相發(fā)過信息了。我的指尖停留在手機按鍵上,手機上冷冷的光芒照在我的臉上,我猶豫了一會兒,忽然感覺到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已生疏了,遠不如當年在學校那一兩年親密,后來偶爾的聊天更像是彼此在孤單的時候想要獲取些許慰藉。
思慮再三,我最終沒有給朋友發(fā)消息。如果貿然發(fā)一句“你好,在嗎”過去,對方只會覺得我是不是要向對方借錢。與其如此,還不如不要整這一出。
我覺得出租屋里的空氣似乎凝滯了,特別悶?!皭灐边@個字,本身就很奇特,心被關在門里不得出。此字和我現在的心情,甚至心境,特別相似。郁郁寡歡久了,便會形成一種不好的心境。
我打開一扇窗戶,想要透透氣,冰冰涼涼的風吹了進來,吹得我頭皮發(fā)麻,但是我感覺到了一種莫名的透氣感。我萌發(fā)了出去走動一番的想法。我來到鏡子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洗漱了,頭發(fā)有些油,于是簡單地洗了頭和臉,裹上了圍巾,走出了出租屋。
街上和出租屋,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天地。這個城市似乎人口密度很大,到處是新鮮的面孔,盡管天氣寒冷,人們卻三三兩兩地在街上行走。上下班的,出門散步的,有的是夫妻,有的是情侶,三五成群的則是學生們。
空氣里有飯店里飄出來的水蒸氣和菜香。不似出租屋里面,一切都像一潭死水,被時光陰影的膠水粘著。
出來我才意識到天氣已很冷了,我感覺饑腸輾,便買了一個雜糧煎餅,加了一份溏心煎蛋,只是捧在手里,便久違地暖和了一下。這是我自封閉在出租屋后,和外面的世界一次久違的互動。
回到小小的出租房,我的脊椎接觸到床板,像是墜入了云朵里面。頭陷在枕頭里,只消片刻我便進入了夢鄉(xiāng)。
二
組長安排一個老員工帶著我做分揀,凡事都是老員工教我怎么做。分揀,說抽象一點,就是根據打印出來的單子上面的提示,去撿拾對應的貨物,投放到籃子里面。即便這樣簡單的事,也有許多門道。比如,拆封大箱子的時候,由于倉庫里面禁止攜帶刀具,甚至連美工刀都不能帶,所以只能帶個鑰匙,方便劃開透明膠帶,取出物件。
將貨物放進籃子里的時候,也要注意重不壓輕。意思就是,重的貨物不能夠放在輕的貨物上面,否則容易把輕的貨物給壓壞了。就像疊金字塔一樣,最下面的一排,一定要是質量最重、最結實的。試崗八小時,上午四小時,我干得熱火朝天,新鮮感帶來了源源不斷的熱情。隨著新鮮感逐漸消散,熱情像逐漸熄滅的柴火,揀貨純粹憑借肌肉記憶。
組長笑呵呵地和我說:“你到我們‘小件’倉庫,可是享福了?!敝钡轿胰ノ鼰焻^(qū),看到了同一個園區(qū)里面的大件倉庫,包裝里面都是電視、冰箱之類的東西,才明白組長說這句話的意思。那些人搬運那些沉重的東西的時候,臉漲得通紅。我意識到,自己手里的這份工作雖然枯燥,更多是心態(tài)上的一種不適應,至少沒超出自己的體力承受范圍。
我忽然明白了為什么有作家把“漫長的時間和受限的空間”比喻成獅子,對于喜歡自由無拘束的人而言,這樣的時空,無異于一種折磨,被現實的爪牙撕咬,磨損自身的精神烏托邦,直到瘦削成和現實世界一個樣子。
讀書年代,拿的是筆桿子,現在開始搬貨,體力消耗提升了幾個等級,待到去大食堂吃飯的時候,我比以前吃得香了許多。我們的福利待遇里是有“包工作三餐”這一項的,因此,這頓飯可以說是我通過自己打工忙活來的,吃起來更顯美味。食堂飯菜,比不得家里面父母燒的菜豐盛,但疊加種種因素,吃起來似乎有滋有味得多。食堂里,人聲鼎沸,人們在工位上不好閑聊,在這里開始拉呱,沒有人注意到我這個新來的。在這里,我孤獨得像是不在同一個圈層里面的人,稍不留神就會被周圍的熱鬧淹沒。
小鄭看出了我的不適應,主動端著飯菜坐到了我的對面。我意識到,在外打工,和自己線下關系最好的人,也就是平日工作中接觸到的人??吹竭^一個神話傳說:有一種鳥活得很累,它既沒有腳可以落地停歇,也沒有翅膀可以輕松飛行,出門在外,勤勞友善就是翅膀,朋友就是腳,全靠勤勞與朋友幫助自己走出一片天地、一條路。
倉庫園區(qū)在這個市的工業(yè)園區(qū),工業(yè)園區(qū)沒有地標性建筑,因此初來乍到者難以辨認道路。不能莽闖,若是步入無手機信號的地方,那時候再打開手機已為時晚矣。天上的晚霞垂下來,像是紫衣女神的裙擺在翩飛,像是黑暗系的魔術在不經意間施展,一層層將蒼穹涂抹、鋪展。我一邊騎著腳踏車,一邊用車籃子里的手機導航,眼前的車輛和燈光逐漸豐盈、復雜起來,出現了相對狹長的街道和路邊的小吃店,我發(fā)現出租屋所在的小區(qū)已距離自己不遠了。
我繞著小區(qū)行走,未敢走遠,因為對整個城市還不是特別熟悉。當我拐了幾個彎回到出租屋樓下的時候,看見草叢里有只白貓。是流浪貓嗎?貓的毛發(fā)臟兮兮的,像是那種被人踩過的白雪,總體基調為白色,但是總感覺沾了一層灰色的東西。我忽然想到出租屋的冰箱里面還有半條魚,原本是給自己留作晚餐的,如果給它吃,那自己晚上就只能喝粥了。
想了想,回到出租屋,打開冰箱,用小刀割下魚尾巴,還連著一點魚肉,下到樓下,把魚尾巴遞向貓咪。貓咪聞到魚腥味,主動靠近,蹭了蹭我的褲腿。我把魚尾巴放在地上,貓咪上前仔細聞了聞,開始享用。野貓一般都是敏感的,不會輕易靠近人類,聽見有人靠近便會躲到草叢里面或者車底下。這只小貓居然主動靠近我。也許餓極了,也許是它辨別出我屬于有愛心的人?
我嘗試上手摸了摸小貓的毛,軟軟的,小貓?zhí)貏e乖,朝著我發(fā)嗲似地喵了聲。我忽然想把它帶回出租屋。大學期間,我經常在學校里面喂貓,但學校里的貓幾乎都挨不過一個冬天。猶豫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讓它在樓下待著。上樓前,我回頭望了望貓咪,貓咪抬頭看了看我,繼續(xù)吃魚尾,并沒有跟上來。我心想可能相互沒有多少緣分吧,于是上了樓,回到出租屋,打開暖氣,頓時活力全部回來了。
孤零零回到住處,但感覺自己已開始扎根進了這座城市,成為萬家燈火中的一盞。那些火和光,千千萬萬盞燈,在集體的融洽中以發(fā)光的方式隱沒。
三
在工業(yè)園區(qū)做久了,日子便沒有了沉浮感。之前每一次離開鎮(zhèn)子出去找工作,都是一次拉扯,一種沉?。恍r候為了爭取更好的成績和更高的名次,在學習方面逆水行舟,是一種沉??;剛剛做分揀時,不斷消減的新鮮感、反復催生的疲憊感和厭倦感,然后在矛盾中完成自洽,又何嘗不是心理狀態(tài)的沉???
適應了這樣的生活,某個休息日,我在這個城市的街道上走著,居然陸陸續(xù)續(xù)遇到了一些熟人,有商店服務員,有網上認識的人,也有同事,原來,我已經快要在這個城市頑強扎下根了。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我居然偶遇了一個之前的同學,她的家就在這個城市,目前還在找工作,看上去書生氣還沒完全褪去。而她看見我時,說我“有了社會氣息”,我理解她的話,她應該是想說我已逐漸長得像一個大人了。一開始,和房東談房租,進倉庫和同事們一起共事,我還是一副“佯裝大人”的模樣,現在慢慢被社會打磨成了一個成熟的人。回到出租屋的我,照了照鏡子,確實,皮膚不再似從前那般水潤,因為長時間在一線干體力活,身上也生出一些結實的肌肉。人啊,經歷過后,方得成長。再不適,不也適應下來了?
休息日之后,雙十一來了,所有的倉庫都需要加班。單子不停從打印機里吐出來,但凡片刻沒有人去處理,那些白色的訂單就會堆積成小山丘。大家的步伐和手速都比之前快了很多,雙十一那天,我們從早上干到很晚。當然,倉庫也給了我們豐厚的加班費,我和小鄭以及其他兩個同事一起出去吃了頓大排檔,點了些海鮮和肉類,加了許多面疙瘩進去。雙十一接的單子讓我們連軸轉了三天。幸好沒有同事為了躲雙十一而請假,大家堅守崗位,任勞任怨,本該在辦公室的文員,也進入倉庫一線為我們助陣。三天過后,大家開了一個慶祝會。我是一個內向的人,按理說并不喜歡這種熱鬧場合,但在這次團建里卻玩得特別開心。大家有一種共同戰(zhàn)勝了“艱難險阻”的勝利感。也許,空中應該有一些飛揚的彩帶,不過它們已經獵獵飄揚在我們心中。
忽然發(fā)現,沒有父母的陪伴,我也成功在新的城市擁有了屬于自己的社交圈子。
四
臨近過年,父母擔心我受凍,說要寄一件棉祅給我。我說不用,因為過不了幾天就會回家,棉祅寄過來也穿不了幾天,還多花郵費。但是“兒行千里母擔憂”,父母還是堅持寄給了我。每次出門前,我都會象征性揣揣兜,豎豎衣領,似乎這樣,父母給予的溫暖和愛就足以抵擋所有的寒風與冰雨。
街道上人聲鼎沸。大紅燈籠掛上了,大紅色的福字也貼上了,空氣里洋溢著過大年的氛圍。大街上很少有獨自行走的人,要么是結伴的小朋友們,要么是情侶或老夫老妻。
我開始想要回家。人啊,有的時候就是這么矛盾,在家想走,出來了又想回。家這個字眼,或許就是這樣的矛盾體,待在里面像是一個盒子,離開了回過頭又發(fā)現像是一個溫暖的保護殼。
抬頭望著陰郁的天空,越來越想家。小時候的理想是,考上名校,獲得高薪工作,但現在,這個倉庫埋葬了這些不切實際的夢,收留了平庸且無趣的我。我在最簡單的搬搬揀揀中消耗自己的力氣,也實現了自己的社會價值。那些貨物壘得真高,有的時候那么重,沉沉地壓在我的心上,違背了“重不壓輕”的規(guī)則,令我感受到一種“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有的時候,那些貨物又是那么輕,輕到壓制不住我想逃離出去、追尋一些理想化浪漫的心緒。我知道,這些都是“適應”之前的“不適”,我吞咽了它們,正如黃綺珊在歌中唱的,“那時有過火焰,而這時已成森林”。
我坐上高鐵,回家過年。這么長時間以來,我第一次從“兩點一線”里面跳了出來,一路輾轉回到了小鎮(zhèn)老家。
剛進入小區(qū),我便給母親打了電話。待我出了電梯來到家門口,母親早已經開了門等我,門口是和我久別的小貓,正豎著尾巴,朝著我翹起嘴角,帶著笑容,嬌嗔似地叫道:“喵!喵!”似乎在質問我離開家這么久去了哪里。我望著父母,他們臉上是止不住的笑容,不復當初我離家時厭棄的表情。我以為我會喜極而泣,但事實上,我并沒有哭。
回到我的臥室。我記得離家之前,并沒有清掃整理自己的臥室,它應該是比較臟亂的,但顯然已經被母親打掃過了。一切物品井然有序陳列著,床上沒有一點點褶皺,只有貓咪經常睡的那個角落有一個小小的向下塌陷的坑。我仔細看了看,那個坑,似乎比我離開家的時候大了一些。這時候,有個柔軟的東西蹭我的褲腿,我一看,正是尾巴彎彎的貓咪,看著比我離家的時候大了一圈。
吃完飯在鎮(zhèn)上走著。到處張燈結彩,空氣里彌漫著熱鬧的氛圍,大家都在為過年而慶祝,一切喜慶得很。見到了一些熟悉面孔,更多的是舊貌換新顏,多了一批個子蹕得很高的孩子。
回到家,洗漱過后,我躺在床上。旁邊是經過父母和我的手,穿過去帶回來的厚衣服,用來過冬的,跟著我已經輾轉多地。
床大大的軟軟的,比出租屋里的要舒適許多。我的兩頰陷入枕頭的時候,頭皮突然放松下來,像消解了一圈緊箍咒。
兩行熱淚終于在我和我的老屋子親密接觸的時候,無聲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