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文帝后元五年(公元前159年),南郡安陸縣小吏越人參加漕運考課排名靠后,被劾,后元七年(公元前157年)十一月受訊,被“奪勞三月”,即削減三個月的勞績。其間,在后元六年(公元前158年),越人還因為工作疏誤三次被罰款。這一連串的考核處罰,幾乎是越人仕途甚至整個人生的最后片段。隨后,越人消失在歷史塵埃之中。
越人職場技能滿分,“能書,會計,治官民,頗知律令”,長期在基層擔任小吏,勤勉十余載,屢被借調(diào),升遷卻緩慢。他的職業(yè)軌跡被云夢睡虎地漢簡《質(zhì)日》記錄勾勒,直到2006年才重見天日,讓今人得以一窺一名西漢小吏在基層繁雜公務中的奮斗與掙扎。
秦漢之制,影響深遠。自郡縣制正式成為地方政治體制,縣一級官吏就承擔了大量責任。在縣令(縣嗇夫)之下,還有設(shè)置復雜的小吏,職權(quán)劃分混亂。
就拿越人來說,他在漢文帝前元九年(公元前171年)下半年任縣之官佐,十四年(公元前166年)八月除為陽武鄉(xiāng)佐,后元元年(公元前163年)十二月正式就職,爵為公乘。但從他經(jīng)手過的工作來看,他曾“治籍”“治田籍”“治計廷”“治漕課”“治吏功尉”,也“丈田”“計田”“上計”“入計廷”“上算志”“上算狀”,還頻繁“將”眾從役、“給事獄”“兼獄”。有時還會出差,前往本郡、鄰郡的其他轄縣執(zhí)行任務,如送客、買馬、“上期會”……幾乎彼時基層會遇到的工作任務,他都曾包攬,似乎做得還不錯,才得到了“能書,會計,治官民,頗知律令”的評語。
這種“全能型小吏”的困境并非越人獨有。在同樣出土于睡虎地的秦簡《編年記》中,名為喜的秦代小吏也展現(xiàn)了基層小吏的超負荷狀態(tài):他既要處理文書,又要審理案件,還要監(jiān)督農(nóng)田灌溉。與越人相似,喜不僅寫下了涵蓋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等多方面內(nèi)容的“工作手賬”,還在墓中隨葬了大量法律文書和“為官指南”,印證了“什么都會”是基層小吏的生存剛需。
在行政科層化程度尚低的秦漢時期,小吏的職權(quán)劃分并不明確。他們既要在一縣主官的領(lǐng)導下承擔賦役征收、治安維護、災荒救濟、教育教化、司法刑獄等具體職責,又要負責迎來送往、文書上傳下達、日常采買等繁雜事務,還要面臨嚴苛的考核,一不小心就被劾受訊,影響升遷。
自然,小吏的生存困境只是古代基層治理中的一隅。在官吏分途的時代,對于另一個體系的“官”而言,也同樣難以逃脫龐雜職責帶來的壓力和沖突?!肚迨犯濉ぢ毠偃分杏忻鞔_的記載,“知縣掌一縣管理。決訟斷辟,勸農(nóng)賑貧,討猾除奸,興養(yǎng)立教。凡貢士、讀法、養(yǎng)老、祀神,靡所不綜”。這一“責任清單”幾乎貫穿整個古代官場,無怪乎唐朝一名叫韓琬的監(jiān)察御史在他寫的一本《御史臺記》中,調(diào)侃“入縣令為畜生道”,清朝還有“前生不善,今生知縣”的說法。
對于縣令、縣丞、縣尉等基層官員來說,繁復的職責如一座座大山壓下,考核之苛細不顧及實際情況,更令人窒息。比如秦律規(guī)定,“實官戶關(guān)不致,容指若抉,廷行事貲一甲”,“實官戶扇不致,禾稼能出,廷行事貲一甲”;倉有“鼠穴三以上貲一盾”。意思是,倉房門閂不緊密,可以容得下手指或撬動的器具,或者有谷物從里面漏出,罰繳一副完整的盔甲;如果倉房中出現(xiàn)了三個鼠洞,罰繳一個盾牌。如此瑣細微小的問責,讓秦代官吏如履薄冰。
這種權(quán)責錯位的困境,在漫長的古代官場不斷發(fā)生,與之相隨的,是歷代曾嘗試對官員職責的明晰劃分、制衡和效率優(yōu)化進行探索。
“治道運行,諸產(chǎn)得宜,皆有法式?!睂嶋H上,秦律的一大特點就是對各個機構(gòu)、各類官員、各級官員明確地規(guī)定了職責義務。所謂“循名責實”,就是要求大小官員的職務與責任、權(quán)利與義務相一致。如果官員玩忽職守,就會被彈劾追責。
只是在秦律的連坐制度下,“循名責實”理念被擴大化,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官員的基本權(quán)利。岳麓書院藏秦簡《暨過誤失坐官案》就揭露了秦代一名縣丞遭遇的議罪討論和量刑風波。
暨是江陵縣丞,在秦王政二十一年(公元前226年)六月至十月的短短五個月內(nèi),他受到了8項彈劾追責。除了自己的工作失誤,他甚至還承擔了同僚違法的連坐責任,包括縣尉征發(fā)戍衛(wèi)不當、縣司空輸送不當?shù)取?/p>
暨希望減輕處罰,進行了申訴。從申訴材料來看,失誤都不是暨有意為之,更沒有謀求私利,吏員們便圍繞這些罪行是應當“累論”還是“相遝”(指“重罪吸收輕罪”)進行了討論。
很顯然,吏員們對縣丞既要負責自己分內(nèi)之事,還要承擔他人工作失誤,展現(xiàn)出了巨大同情。這大概就與當時吏員面臨的職場環(huán)境有關(guān),他們或許曾經(jīng)有過同樣的經(jīng)歷,或許害怕自己將來陷入同樣的境地,紛紛對暨表示支持,希望能夠改變此種狀況。只可惜,在嚴苛的秦律下,討論的最終結(jié)果是“卻曰:不當相遝”。
嚴刑峻法是秦亡的重要原因,漢初吸取教訓,對基層官吏的問責機制也更具合理性,如《二年律令》對于故意和過失行為所承擔的行政責任就有著明確的區(qū)分。再如對某些官吏的過失,如果沒有造成嚴重的后果或惡劣的影響,實際上也并不會追究他們的責任,較好地保護了基層官吏的工作積極性。
出于統(tǒng)治者集權(quán)、官員分權(quán)的考量,自三公九卿制開始,官吏品階體系逐步建立,官員各司其職,其品階高低決定了權(quán)力大小與職責范圍,體現(xiàn)出統(tǒng)治者對國家權(quán)力的分配與管理。而在最基層的縣級政府,很多時候以縣令為核心,縣丞、主簿、縣尉為屬官,加上大量的吏,構(gòu)成了縣政運作的整體。
理想狀態(tài)下,主官與屬官的職責劃分其實是明晰的。如縣令作為最高長官,主持全面工作;縣丞作為“二把手”,協(xié)助縣令處理重要的民政事務、典獄判案等;主簿負責公務文書的上傳下達,在處理案件時為縣令提供顧問;縣尉在縣官中地位最低,但與其他三者側(cè)重分管“文事”不同,縣尉分管“武事”,負責安全事務。
治吏之道,不在“萬能官員”,而在“有限權(quán)力”與“有效協(xié)同”,在縣一級即所謂“簿勤于勾稽,使人無重疊追催之害;尉勤于警捕,使人無穿窬攻劫之擾”,只需幾名核心官員,就能形成一套高效的管理體系。但實際情況并非這么簡單,尤其縣丞作為輔佐縣令最重要的屬官,與縣令的職能有大量重疊,往往處于尷尬的地位——如果嚴格按照“權(quán)力清單”做事,有威脅縣令地位之嫌;如果避嫌躺平,“官雖尊,勢力反出于主簿、尉之下”。在宋代,甚至還有“對移”制度,主簿、縣尉可以通過上級的“對移”命令,取縣丞而代之。
在古代官場,基層官員面臨的困境不僅是大量繁雜、職責之外的事務,有時還會在上級不合理的任務指派與百姓期待之間掙扎??少F的是,一些官員在這樣的夾縫之中,仍展現(xiàn)出為民請命、敢于擔當?shù)膭C然風骨。
宋仁宗時,與蘇軾并稱“自宋初以來,制策入三等,惟吳育與軾而已”的吳育,曾在襄城當知縣。他照成例供付,絕不許手下任意向百姓索取。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他將以往攤派給百姓的祭祀用豬羊等,全部改由官府承擔,一舉減輕了當?shù)匕傩战氲呢摀?。即便面對路過宦官倚仗權(quán)勢索要車駕的蠻橫要求,吳育亦毫無懼色,一概嚴詞拒絕。正是這種“寧可得罪權(quán)貴,絕不擾民分毫”的堅定態(tài)度,使得那些過往驕橫跋扈的皇族宗室子弟,即使在其他地方縱容鷹犬踐踏民田,一旦進入襄城地界,也相互告誡約束,“毋敢縱者”。
還有曾任宛丘主簿的楊仲元。當時宛丘百姓因為天氣干旱,實在無法繳納賦稅,向主官申請免繳或緩繳。主官不僅拒絕,還說咱們這里哪有什么干旱,一定是“狡吏”引導百姓這么說的。楊仲元在一旁聽了,挺身直言,說田野中連青草都沒有了,您整天在黃堂(衙門大堂)中宴飲享樂,怎么會知道呢?您但凡移步出城,到郊區(qū)看一眼就知道有沒有干旱了。至于您所說的“狡吏”,不是別人,正是我楊仲元。在楊仲元的據(jù)理力爭下,主官“竟免其稅”。
吳育與楊仲元的故事,絕非孤例,而是在古代官場中,那些為民擔當?shù)募沽核W爍的微光。他們在不合理的重壓與僵化的體制罅隙里,以個人的膽識與智慧,奮力撐起一片庇護黎庶的天空。這種擔當?shù)暮诵模菍Α昂喺裁瘛边@一理念的身體力行——真正的治理,不在于任務的繁多與表面的勤政,而在于政令本身的合理性與執(zhí)行的有效性,在于能否真正體恤民力、紓解民困。
面對超越常理、徒增民困的“公務”,他們的選擇不是機械執(zhí)行以求自保,而是秉持以民為本的理念進行理性審視與勇敢抵制。吳育拒絕宦官索求,是不畏強權(quán),更是守衛(wèi)官府正常運轉(zhuǎn)的邊界,防止權(quán)力濫用成為壓榨百姓的借口;他讓官府承擔祭祀費用,則是主動削減不合理的攤派,將“官府應盡之責”從百姓肩上卸下。楊仲元更是以犯顏直諫的方式,戳破主官的粉飾太平,力爭不合理的賦稅征收得以中止……這種擔當,在古代官場也往往招致巨大的仕途風險。宋徽宗時,佞臣朱勔隨意給州縣攤派徭役,只有吳縣知縣趙訓之“不為屈”,最終因忤逆朱勔而被迫稱病辭官。然而,正是這份“茍利社稷,死生以之”的勇氣,讓“簡政安民”化作有血有肉的實踐,至今仍有鏡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