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后的第二十五個春天,我在新房飄窗上擦拭那塊云紋青石。在石面游走的光斑突然與記憶重疊,那是父親弓著背壘墻時,汗珠墜在青石上濺起的碎光。
四十年前的山風(fēng)裹著父親汗水的咸澀。他總在暮色里扛著石料回來,那些石頭有深褐的紋路,像老人手背的脈絡(luò)。父親用鑿子削平凸起,把每塊石頭嵌進(jìn)土墻時都要呵口氣。我蹲在墻根數(shù)螞蟻,聽見石頭與石頭相吻的輕響,像山谷里斷續(xù)的泉聲。
墻高過父親頭頂那年,他往最高處壘了塊帶云紋的青石。那天山雨驟至,雨水順著石頭縫滲成銀線,父親抄起蓑衣?lián)湎蛭锤傻哪鄩?,雨水順著斗笠邊沿串成珠簾。透過蒸騰的水汽看見他佝僂的背影,聽著他慌亂的腳步聲,我知道父親內(nèi)心的害怕和無助:那是他一點(diǎn)點(diǎn)壘起來的家??!
老屋落成那天,父親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他撫摸著石頭上的脈絡(luò),他說這是大山的血管。我卻不喜歡那樣凹凸不平的墻面,害怕到不敢睡著。夜里總要一遍遍叫醒母親,總覺得那些墨青的石頭上有著野獸的影子,仿佛借著深夜來臨會四處游走。
拆遷公告在村大隊貼著那天,我家的老屋已經(jīng)空置了三年,而父親也去世多年。往事像風(fēng)一樣襲來,依稀間又看見那個月光下鑿石的身影。不久的將來,他親手壘的老屋將被歲月風(fēng)化,連帶著那些混合著汗堿與青苔氣味的舊時光,將永遠(yuǎn)封存在高速公路的石基之下。
拆遷隊來的前夜,我摸黑走進(jìn)老屋。月光穿過開裂的窗欞,在墻角織出蛛網(wǎng)。手指撫過那些石頭,觸到某個凹陷—是當(dāng)年父親鑿石時留下的錘印。蟋蟀在墻縫里拉鋸,忽然想起某個夏夜,父親枕著石墻打盹兒,鼾聲震得墻頭野花簌簌地落。推土機(jī)碾過的地方長出了野菊花,我蹲在廢墟里翻找,碎石劃破手掌。忽然有塊青石從殘垣滾落,帶著云紋和暗紅的斑—那是當(dāng)年父親鑿石時錘子脫手砸出的血印,幾十年的風(fēng)雨沒有抹去這抹銹色,反而讓它滲進(jìn)了石頭的骨縫。
如今,新房貼著雪白的瓷磚,可我的床頭總擱著那塊云紋青石。深夜翻身時,常錯覺聽見石頭的輕響,像父親在遠(yuǎn)處咳嗽。前日暴雨,雨水打在防盜窗上噼啪作響,恍惚間又見那個穿著蓑衣的背影,在記憶的雨幕里漸漸被沖刷成石頭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