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古龍與楊姑娘的工礦旅游，并不像初始他倆商議的那樣自帶食物，天天吃住在井下，而是隔三岔五出來一趟，分段式進行。

這一回，萬古龍的愛情雖然還沒有達到他理想中的境界，但他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有好幾次，兩個靈魂的碰撞差點兒冒出了火花。當然，萬古龍還是顯得古板、木訥。一次，他倆來到萬古龍前年被困的137北線漏斗口的現(xiàn)場。他向她敘述當時的險情：車運班的人進來放斗時，把他的呻吟當成了厲鬼的哀鳴，嚇得一個急轉身久久地摟著他的脖子。另有一次，他向她講井下四工區(qū)男女職工的趣聞逸事。馬寅祥打掘進過爛山，未婚妻替他送飯。他向未婚妻夸下?？?，說當班時他要拿下三槽炮的紀錄。未婚妻不信，以自己做賭注，說：“你如果做到了，我當晚就給你?！彪m然是二人世界的悄悄話，后來卻成了美談—還是馬寅祥當了全國勞模后在巡回演講報告中公開的這一秘密。當時，楊姑娘聽完這則故事深受感動，情不自禁地倒進了萬古龍的懷里。過了一會兒，楊姑娘說她想休息一下，然后去看天井。于是，萬古龍選擇了一處有流水的地方。那里有一掛非常漂亮的從130中段的積水流向170中段斜井的瀑布。那種高山流水的意境，使她情不自禁唱起了歡樂的歌。歌聲灌滿了八百米的斜井，飄向下面等距離的130、170、210、250的各個中段，飄向能有風傳的地方：

天上的雄鷹盤旋在雨后的天穹，

燦爛的陽光梳理它淋濕的翅膀；

精神抖擻的皇鳥瞄準另一個制高點，

它不再貪戀地上的雛雞而奮力騰空云霄。

萬古龍和楊姑娘的心也在飛向井巷的每個角落。半個月的井巷游，他們除了天井沒有攀爬外，差不多走遍了每條巷道，察看了全部采場，觀摩了所有電力和水力系統(tǒng)工程，有些設備楊姑娘還用手去觸摸。她尤其對耙?guī)r機、電機車和水泵情有獨鐘。她一邊看著這些有趣的家伙，還一邊向萬古龍問這問那。

“它的力氣真大啊！”她對萬古龍說?！澳愕牧庖膊恍⊙健！比f古龍打趣地說，“剛才你的手勒得我出粗氣?！薄皠e逗了。”楊姑娘說，“這洞子挖得真好，你也挖過嗎？”“當然?！比f古龍說，“這都是用機械挖的，靠風鉆、破爆、運輸和支護等工序來完成。就像女人十月懷胎一樣，好不容易才能把孩子生下來?！薄笆裁幢确讲豢梢源颍∧銐?，你壞！”楊姑娘的玉拳雨點般地落在萬古龍的胸脯上。

現(xiàn)在，他倆在爬一個天井。腳下的木板嘎吱作響。萬古龍爬前面，已在楊姑娘的頭上了。楊姑娘虛踩一腳，咚的一聲掉了下去。幾乎就在同時，萬古龍也掉了下去。幸好腳下全是爛泥，還有一堆廢棄的風筒布墊著。要不然，他倆真要合葬了。

“井下工人真不容易??！”楊姑娘感嘆道?！熬鹿と怂嗍帜_是常有的事?！比f古龍說，“只要人不死，傷好了又照樣干。”“這我知道?！睏罟媚镎f，“去年，被收復的那地盤，由于礦霸搶礦，胡采亂挖，致使塌方，砸死了二工區(qū)的一名工人，那里離這兒不遠?！薄澳阍趺粗肋@么清楚？”“那天我在給工人送飯呀?！北粭罟媚餆o意間彈撥的傷痛之弦，把時間的距離一下子拉到了萬古龍的眼前。

“我創(chuàng)作的話劇《護礦》就是來源于這個事件。”萬古龍恰到好處地把話題轉移開去?！澳愕膭”締拘蚜舜蠹遥霞墪匾暤?。”楊姑娘說，“什么時候才能看到演出呀？”“快了！”萬古龍對那天她去找他，引起排練秩序的混亂，至今還記憶猶新。“祝賀你！”“嗯。”萬古龍說，“咱們還要繼續(xù)上天井看嗎？”“當然！”

他們倆還真是上去了。只是楊姑娘黑著臉下來，她的美貌全躲了起來。

“糟了！”萬古龍突然驚呼，“我的記錄本落在你唱歌的地方了。”“咱們回頭去找吧！”楊姑娘提議道?！疤h了。”萬古龍說，“你也走累了，你在這兒等我，我馬上回來?！薄耙埠??！睏罟媚镎f，“你快去快回。”萬古龍連跑帶顛地離開了。

忽有叫喊聲傳來。楊姑娘用手電往前照，只見一伙兒人急得團團轉。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倒在地上，身子不住地抖動，乳白色的泡沫從嘴角溢出來。這是怎么了？他們發(fā)生什么事了嗎？楊姑娘急匆匆地跑上前去。工人們毛骨悚然。這黑咕隆咚的井巷里哪兒來這么個漂亮姑娘？不是厲鬼就是女妖！工人們嚇得連連后退，躲進了黑暗里。

人稱半個赤腳醫(yī)生的楊姑娘打開急救包，利索地搶救起病人來。這是細心的她為自己與萬古龍井下旅游預備的，這會兒正好派上用場。她不慌不忙地在病人的口里塞進幾粒藥丸，又悉心地擺弄病人的脖子和太陽穴。她掐完了病人的人中之后，接著就將嘴唇壓了上去，做起了人工呼吸。

大約十分鐘光景，病人發(fā)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吟，像從地球的那一頭傳過來似的。病人睜開眼，以為是女鬼附身了，他“啊”的一聲用雙手蒙住眼睛。楊姑娘閃電般地回到了原地。

工人們在黑暗里目瞪口呆地看著“女鬼”救人的那一幕，又眼睜睜地看著“女鬼”飄然而去。他們又惶惑地來到病人的身邊。

“癟口嘴啊，你有病，還下什么井呀，真是的！”有人責怪道。

“你交桃花運了，‘女鬼’與你接吻了！”“哪兒

有？”癟口嘴抿了抿嘴唇笑說道。病人這會兒又活蹦亂跳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巴?！罢f來也怪了，這井下哪兒來的‘女鬼’??？”“一定是那個好多年以前被砸死的漂亮送飯女工顯靈了！”“就是那個當年被兩個老工人爭奪的女工嗎？”“她叫什么來著，哦，叫周莉?！薄昂?，都那么多年了！”“那你說是怎么回事？還有這么多人看見啦！”“百聞不如一見，難道我們真的看見‘女鬼’了？”“看見了又怎么樣？”癟口嘴還在摸著自己的嘴唇得意地說，“你們讀過《聊齋》嗎？鬼曉得救人。嘿……”小伙子的臉唰地紅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往下說?！昂?，哪兒有什么鬼，打死我也不會相信！”“既然不是鬼，何不找找看！”有人提議道。

于是，為揭曉謎底，大伙兒結伴而行去尋找那個既讓人恐懼又讓人心動的影子，大家走了好長一段路，竟然沒見著那個姑娘的影子。他們懷揣著千萬個疑慮打道回府。于是，“女鬼”會救人的訛聞被傳得沸沸揚揚，莫衷一是。

楊姑娘與萬古龍會合后，抄近道去了萬古龍父親當年遇難的地方。

這一天，是他倆游覽礦井最后的日程。萬古龍懷著十分沉重的心情緬懷先父，楊姑娘替他擦干眼淚。之后，萬古龍大步流星地朝前面走，楊姑娘默默地跟在后頭。一出洞口，他倆就看見二工區(qū)門前黑壓壓地聚集著一群人，不知發(fā)生了何事。突然，圍觀的人們潮水般地向他倆涌來。楊姑娘頓生疑竇，難道是沖著我來的嗎？她拉起萬古龍，拔腿就跑。剛走過拐彎的墻角，就看見一個黑影在地上打滾兒，口里罵著不堪入耳的臟話。

那個號啕大哭的人就是黑罐子，他撿廢品玩，常在井口轉悠。

他倆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

“你哭什么呢，黑罐子？”萬古龍蹲下來問道?！拔蚁氲骄驴纯囱?，保安不準，還罵我打我……”“保安做得對，沒人帶你，出了問題誰負責？”萬古龍拉起他，不由分說就往外走。他們倆來到食堂旁，萬古龍看見一群人在議論著什么?！熬褪撬?，漂亮的女鬼，原來是她?。　庇腥梭@呼道。楊姑娘紅破了臉。萬古龍的心里像吃了蜜一樣甜。

心 愿

王木老漢好想出去看看，好想。他不是想去南方的花城、西方的春城、北方的冰城，而是想去闊別了二十年的退休駐地，無奈高血壓太狂，只得作罷。如今，他年事已高，若能如愿以償，死也瞑目了。王木老漢產生這種思想，是在他經歷了一場生與死的搏斗之后。

“我想到根兒那去看看！”王木老漢給家里人找到了無可非議的理由。

“爹，車子太顛，路又太遠。”女兒勸告說，“您都七十歲了，病才剛好點兒，怕禁不住??！”“沒事的，我心里有數！”王木老漢執(zhí)拗堅持，說是到兒子那里看看，只是一個托詞，實則只想趁自己的余年，看看他夢中的第二故鄉(xiāng)。因為，他曾經在那里轟轟烈烈、輝輝煌煌過……

老漢終于上路了。從湘西吉首南下至廣州的208次列車，輪子與鐵軌碰撞的廝磨聲極為撩人。老漢心中的遠方，也同時在他的心里繚繞……

不惑之年的王木，從桃江錳礦調到湖南寶山銅礦。他們數十個弟兄，背馱行囊，敲鑼打鼓。他們從郴州徒步到礦里那火爆勁兒，猶如外科醫(yī)生搶救垂危的病人一樣。

當天下午，落日的余暉，把寶嶺裝扮得色彩斑斕。王木他們不顧旅途勞頓，連晚飯都沒吃，在寶嶺露采用手錘打干眼點響了第一炮，從而拉開了寶山銅礦向露采進軍的序幕。

火車極有節(jié)奏地朝前方車站行駛。又有人下車了。王木老漢睜開惺忪的眼睛，看見一個被白紗布裹著殷紅色的頭的人，被兩個漢子歪歪地架著徐徐從他身邊移過。有人告訴他，他是一位井下工人，替一家個體錳礦老板采礦，被松石砸破了頭，需要去下一站醫(yī)院治療。老漢灰蒙蒙的霧眼中，似有云翳一樣的東西在閃動。

二十年前，他的兩個小兄弟去了。在他的記憶深處，依稀記得是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他從雪亮的窗欞看見蔚藍的天宇—天像一個大磁盤，銀河低垂，伸手可摘到星星；彎月佇立，像一道女子的秀眉，又像一柄閃亮的禾鐮，還像一葉無桅的小船。就在那個晚上，他帶一個爆破新手進晚班，另外兩個小兄弟進中班。沒過多久，等到他接班時，看到的只是兩具血肉模糊的身體……

火車轟轟然不知疲倦地向前行駛。他來到寶山十年了，露天開采已初具規(guī)模。露采如同一口碩大無朋盛滿著美食的天鍋。一層一層地往下吃，吃到底面，便活脫脫酷似天鍋了。這景觀，他在吉首見過的。當初，人們在露采鏖戰(zhàn)，打赤腳，穿草鞋，肩挑手抬，干一天活兒下來，熱烘烘的一身臭汗。什么流血呀，傷筋動骨呀，全不當一回事，似乎都有一股傻勁兒；而愛護礦上的財物，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他的兩個小兄弟，就是為了節(jié)約打眼的鉆頭、釬桿，并為了節(jié)省工時，處理誤炮時才出事的。

如今，又過了二十年。兒子來信說，像他那兩個小兄弟一樣，為寶山礦獻出血肉之軀的已成排夠連。想想自己和同齡人，退休二十年了，若沒有這種前赴后繼的獻身精神，蕓蕓眾生還能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yè)嗎？前不久，根兒來信說，又喬遷了新樓房，才三萬元以息代租買的廉租房，住一輩子，不住了，本錢照退，多劃算?。∈嵌嗌贄澞?，沒記住啊……

“郴州車站到了，要下車的旅客請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物品！”廣播員喊道。王木老漢終于來到了這塊縈繞夢中的熱土。不知是因旅途的顛簸，還是虛火走肝，王木老漢感覺頭眩暈，眼也黑，又覺有熱汗涔涔，幸好一下車就被等候已久的兒子扶進了才買的奧迪車里。

他不辨東南與西北，只在窗口探出頭。清新的風吹來，使他的眼睛亮了些。來到寶山礦區(qū)，他看見的竟是城市一般的樓宇和大道。昔日亂石林立、荊棘叢生、獸禽追逐的荒涼野地，已變成了幢幢洋樓，鱗次櫛比的店面。柏油馬路兩旁，樹木遮天蔽日，郁郁蔥蔥。

老漢躺在席夢思床上，軟塌塌的，讓他覺得怪難受的。

“恐怕要應驗女兒的預言了！”老漢的血壓在升高，迷糊中似有飄飄欲仙之感。老漢在似夢非夢中用力睜開灰蒙蒙的霧眼，看見兩個年輕人朝他走來：身形熟悉，卻看不見臉。

老漢使勁兒轉過臉來想看個究竟，可怎么使勁兒也白搭，只聽到一個熟稔的聲音在背后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話：“我們倆是為礦捐軀被閻王爺收留在陰曹地府的代表，準假回礦見你，只許停留片刻。有件事，務請大哥幫忙辦妥。我們‘為礦捐軀者協(xié)會’搜集慶祝建礦五十周年的翔實資料，特拜托您到礦上到處走走，看個夠；尤其要到山尖尖上那座神話宮殿和井下旅游景點去看看；最好還要了解一下礦里新發(fā)展了哪些新舉措，還存在哪些問題。然后給我們捎個信兒來，也好讓大伙兒放心。”“好，這是我們共同的心愿啊！”老漢一邊應聲，一邊偏過頭來，卻不見了那兩個身影。他拔腿便追，但挪不開步。老漢掙扎著醒來，渾身酥軟軟的，方知是自己的兩個兄弟在托夢給他。

老漢喃喃自語。良久，又搖搖頭，一字一頓地說：“兒啊，爹恐怕是不行了；不過也好，萬一我走了，你就把我的骨灰埋到我的兩個兄弟墳堆的中間，也好和他們做下輩子的朋友?！?/p>

七天大圣

1966年3月19日，不知是沉睡了數千年還是數百年的寶嶺，被背馱行囊敲鑼打鼓從黃沙坪礦光著腳板徒步而來的“七（齊）天大圣”打破了寂靜。

“七（齊）天大圣”的綽號是時任黃沙坪礦代管寶山銅礦的工委書記和礦長葛惠民來礦第一天，給曾仁克、盧吉安、付顯國、伍政權、李廷國、付國珠、龔如漢等七人的見面禮。

那天，中午的太陽像一個火球掛在天空，帶隊的盧吉安等七人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腳下，早春冰涼粗糙的土地摩擦著他們的光腳板，但他們的臉上掛著微笑。他們想到自己要成為寶山銅礦省級級別的工人了，就都在心里偷著樂。沿途的人們對他們的“出格”舉止都不甚理解：這都是些什么人啊，若不是瘋子，大白天的莫不是見鬼了？后來人們才知道，他們是黃沙坪鉛鋅礦轉戰(zhàn)調來寶山銅礦的工人。他們由衷地感到高興，不由對那段激情歲月頂禮膜拜。

后來，他們在人們詫異的目光下和嘈雜的議論聲中穿上了自制的輪胎底涼鞋，飯也沒吃，一邊走一邊啃著自帶的紅薯，翻過趙子龍山脊，朝著桂陽城通往石嶺驛道的那條羊腸小道進發(fā)。來到現(xiàn)寶山醫(yī)院下面約兩百米正被黃泥肆虐的老磚廠，進入他們眼簾的—這邊是一堆又一堆的瓦礫，那邊是一座又一座的古冢；再往遠處看，自己仿佛置身在陰曹地府的閻羅殿中！高過人頭的巴茅草、荊棘叢、藤蔓團，還有梨子樹、桃子樹、柚子樹滿布山岡，勁風吹來，仿佛能聽見瓜熟蒂落的啪嗒聲。不知是一頭跑春的野豬，還是一只聞風而動的餓狼，從他們跟前躥過，只聽見嗖嗖的聲音飄然而過，待他們緩過神來，早已不見了野物的蹤影。

他們遇上了挑擔子去縣城的兩個老鄉(xiāng)。從與他們的交流中得知，他們也遇上過兩位穿著工裝的中年漢子，并疑惑說，他們手里拿著一張什么圖紙，一路上指指點點，也不知道他們是在干什么。

“可能是黃沙坪礦代管寶山銅礦的礦工委書記葛惠民他們來了?！庇腥瞬聹y說?！澳阍趺磿缘茫俊薄皠e的什么人拿著圖紙來這不見天日的深山里沒道理呀！”“我感覺也應該是他們?！蹦莻€高個子接上話茬兒說。“只要咱們耐心，找不到他們才怪呢！”“說不定他們踅身去桂陽街上了?！薄安粫?，這建礦千頭萬緒，事情多著呢?！薄耙?，咱們就不請示了，先干了再說?！薄昂?，先應該得到領導的同意，那樣才有意義！”“快看啦，下面有兩個黑影朝我們這邊移動，那肯定是他們了！”

大家箭一般地朝下跑。

“葛書記，總算找到你們了！”小伙子們氣喘吁吁地說?！芭?，你們這些個打赤腳徒步而來的‘七（齊）天大圣’本領大著呢?！备饡浾f，“好在前兩天有領導向我們通過氣，說你們要赤腳徒步而來，以表示你們的決心和激情，這很好哇！要不然，我都不敢認你們了！”“報告領導，我們都商量好了，這開山第一炮要讓我們來打，請領導批準?！庇腥似炔患按卣埵镜馈?/p>

他們邊說邊把隨帶的鋼釬舉過頭頂晃了晃，又把大錘掄了掄。

“這東西不輕，你們怎么不想辦法藏到什么地方？”與葛書記一同來的另一位領導關心地說?！笆裁礀|西也沒來得及準備。今晨我倆起了個早，只是在露采山上打了個小工棚。尤其是連臨時電都沒能接上，還是等等吧，我們記住就是了。”葛書記說?！澳遣恍邪?！”其中的小個子與書記杠上了，說，“等你們的準備工作做好了，哪兒還有我們的份兒？”“是呀，葛書記，我們不用等什么準備了，我們就用手鑿眼?！薄皩Γ覀兙陀檬骤徰?！”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兩位領導拗不過，大家七嘴八舌地硬是把這具有歷史紀念意義的活兒攬了下來。大家興奮得像林中的鳥兒一樣四下里散開去，又是鉆草垛又是爬樹干，好不快活。

這會兒，大伙旅途的勞頓已蕩然無存，他們鬧夠了，又爭先恐后地跑到葛書記兩位領導身邊來。他們問這問那，像要永久性地在這里安家似的。

“聽說這山里寶藏多著呢，但又這么荒無人煙，這是咋回事??？”有人訝異地問葛書記道。

葛書記抽完最后一口煙在地上摁了摁，目光盯著天邊的云彩說：“這片山脈稱為寶山，古稱大湊山。唐代以來，即有土法采挖，至清朝乾隆嘉慶年間，礦業(yè)最盛，礦廠林立，這礦脈開自唐代，封禁于元朝，開禁于清初康熙，定于雍正，密于乾隆，又停于嘉慶?！?/p>

“為何又要停開呢？”高個子忍不住地問道。

“那是因了風水之說，禁開時間長達一百多年之久?！备饡浗又f，“直至1949年以后，國家對寶山的地下資源進行了詳細勘探，得到了完全的資料后，引起了國家重視。這不，才有了我們今天匯集來這里的礦山人！”

聽完了書記的話，大家心情沉重地走開了。這些小伙子不是患得患失考慮自己，而是在為書記和礦長設身處地想一些事情。我們要在這頭猛虎身上拔毛，還要虎口拔牙、虎穴取子，談何容易！但他們聽得真切，聽得明白。一路上，他們都表示了自己的決心，一定要做一個聽黨話、聽書記和礦長指揮的新一代工人。

“七天大圣”見天色漸漸黑下來，也顧不得肚子在咕咕叫，他們翻山越嶺，憑著書記描述的印象，來到露采場既定的地段佇立了半晌，又爬向“520”制高點，坐下來啃自帶的紅薯。那個叫蠻牛的高個子取出背包里高過人頭的鋼釬，另一個小伙子搶起大錘，就開始打起眼來。

大家輪番替換，兩個小時后，炮眼就鑿好了。恰好書記他倆也趕來了。小個子仨崽裝好炸藥，書記親手點火，一路猛跑來到大伙兒躲藏的工棚里，待書記吸完最后一口煙，大家就聽見轟的一聲炮響。瞬間變天了似的朔風卷著炮煙，飄過工棚的上空，飄向這荒無人煙的虎爪山和廣袤的天空。

這工棚是書記他倆今晨的杰作。這具有歷史性紀念意義的開山第一炮本來是要由他們親自來完成的，結果“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還好，也算他們自己參與了，沒留下什么遺憾！

兩位領導下山了，“七天大圣”像不舍似的。他們誰也沒提下山的事。他們的身后是一處陡峭的山崖，像要把自己的魂魄斷在這兒似的。

天黑下來，他們把剩下的紅薯啃了個精光。每人抱回來一捆巴茅草散開來鋪在地上，這時的工棚像一把傘似的。小伙兒們困得不行了，麻利地解開行囊，藍天當屋頂，大地做床鋪，才躺下片刻，就鼾聲四起，給這肅穆寂寥的頂峰平添了幾分蒼生的氣息……

被殊榮眷顧的人

永遠都是一張無憂無慮的笑瞇瞇的臉，好像這世上的一切煩惱都與他無緣。一米六都要打折的個頭兒，一百一十斤都要欠斤兩的體重，可有著超乎常人的能量。但凡班里的任何難事、重活，抑或險情，只要有這個矮小個子的人在，其他人都會感到踏實、自在……

“開會了，開會了！”一陣急促的叫喊聲，將工區(qū)通訊員小鄭正在打腹稿的思路打斷。

人們魚貫而入。會議室很快就座無虛席。會議由區(qū)長做了全面工作總結。其中的一項重要內容，是根據礦里推舉省勞模的文件規(guī)定，長期從事井下一線工作的對象，是本次推舉的重點。在推舉之前，工區(qū)要聽聽大家的意見。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在謝國平身上。會議氣氛濃烈，發(fā)言無比踴躍，一個接著一個。

“我推薦謝國平同志。1981年，他就下井打風鉆了。他熱愛礦山，為人真誠，憑著過硬的技術，長期從事井下一線工作，后來還自告奮勇當掘進班班長，吃苦精神超強，工作從不講條件，工區(qū)只要遇上難啃的骨頭，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十年前，由他帶領的掘進隊參加全國耙?guī)r機皮帶運輸月千米的掘進賽以1097.8m的優(yōu)異成績取得全國第一名；他多年當班長，經年累月，攻難克艱，常在空氣憋悶的天井玩命。成了打斜井、天井的技術專家?！贝髩K頭、高個子的馬斌贊揚地說。

“謝國平是寶山青年的一面旗幟，他克服井下施工難度大、勞動強度高、作業(yè)條件差等困難，狠抓臺班工效，積極帶領班員勇闖難關，急生產所急，想生產所想，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的顯著成績。那年，工區(qū)急需打通兩個通風井，要穿過爛泥層，打穿透水層，人稱‘鬼見愁’工程。他自告奮勇剃了這個‘癩子頭’。他們遇山開道，逢水搭橋，硬是全程拿下?！弊谥虚g的風鉆工趙楚江聲情并茂地說。

“我發(fā)言！”劉庚生抬高嗓門兒說，“謝國平同志立足礦山，胸懷大局，樂于吃苦，勇于拼搏，處處以身作則，事事身先士卒，發(fā)揮模范帶頭作用。那次，他幫助大家脫險，自己卻被松石砸個正著。他晃著一個血淋淋的腦袋出現(xiàn)在眾人的面前。住院不到兩天，頭上扎著繃帶就下井了。安全員讓他出示出院證，他捏痛了人家的手說：‘這就是出院證?！b于他年年都評為礦勞模的突出表現(xiàn)，這次省勞模的桂冠非他莫屬?！?/p>

“師傅，你是老井下了??！”坐在謝國平身邊的通訊員小鄭感嘆地耳語道。“嗯?！敝x國平應聲道?！澳憔筒幌霌Q一個輕松點的工作嗎？”“習慣了?！敝x國平答道?！澳闶窃趺串斏暇蜻M班班長的？”小鄭對他的事跡有所耳聞，他本想這么問，但是說不出口。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你這么矮小，那么高強度的活兒和動刀見血的管理怎么吃得消?。⌒』镒釉谛睦锔袊@道。

謝國平想起自己當時的莽闖勁兒還真有些好笑，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更讓他終生難忘……

那年年初，二工區(qū)為甄選過爛山掘進班班長一事已醞釀月余。突然有一天，一個穿工裝戴礦帽的不起眼的人闖進區(qū)領導正在開會的辦公室，把一張被他揭下的懸獎告示塞到工區(qū)長手上。區(qū)長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風風火火的來人。

“區(qū)長，這差事我干了！”來人毛遂自薦平靜地說?！澳愀闪?？干什么呀？”區(qū)長一臉蒙?！案砂嚅L呀，這告示上不是寫著嗎？”“這……這……”區(qū)長擠出了一絲笑容，終于反應過來，“好哇，好哇，區(qū)里正愁找不著人呢！”

區(qū)長口里答應著，可心里在犯嘀咕：你個子這么矮小，能行嗎？

來人看出了區(qū)長的心思，立馬拍胸脯說：“我打了好多年風鉆了，能否勝任掘進班班長一職，任憑組織考察?！闭f完，來人像旋風一樣剛卷出門，就接到值班長通知他開會的電話。他心急火燎地跑了去。會上，值班長問道：“龍師傅的父親過世了，他請假了，崗位空著，礦池沒料，中班的運輸即將中斷，有誰愿意接替他？”“我替他吧！”謝國平回答道。

“你加班沒回家，你老婆要我?guī)湍阏埣伲趺搓裰謥砩习嗔?？”徒兒謝麻拐問道?！皠e聽女人啰唆，感冒而已，咱又不是公子王孫，大家說是不是呀？”他這一說，把班前會議緊張的氣氛一下子弄得輕松起來。

“好了，就你了！”值班長興奮地說。

礦池打大巖，既辛苦，又危險，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謝國平來到空曠的采礦場，看見斗池里的碎石不多了，他得抓緊時間干，否則車運班就要停擺了。他急疾地掄起五十磅大錘，在巖塵飛揚的礦池里揮舞起來。

一身大汗之后，謝國平感覺自己的身子有些飄。忽然，他腳下的塊巖像捉迷藏似的讓他摸不著頭腦了，那是因了死滯的空氣和高濃度的粉塵肆虐，使他頭昏眼花。他踉蹌數步，身子重心失去了平衡。這當兒，他感到整個身子在往下滑，連一丁點兒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像小時候滑沙堆一樣。但他還是用力左右搖擺身子，企圖坐起來，可閻羅殿大門洞開，讓他一路暢通無阻地溜向了斗口的深淵。

進中班的人來了，他們聽見斗口有微弱的呻吟聲，才發(fā)現(xiàn)謝國平被卡在斗口前端的三塊大巖之中了。

礦里連夜請來了專家。整個巷道擠滿了人。

以礦長為首的搶救領導小組決定，要在被三坨大巖包裹著謝國平身子的那個小小的錐形空間焊接安裝好一個“丫”形的安全保護架。但是，談何容易！問題是謝國平的雙膝已頂著了下顎，動彈維艱。除非讓他這個早已昏迷了的人醒過來，用意識強迫自己將身子收縮出適合在自己與石頭之間能斜里插進三截適合其高度、寬度的鋼軌的空隙。在現(xiàn)場醫(yī)生輸液后，謝國平終于醒了過來，但他已不能說話。還是那個用鐵紗布替他做好保險帽的老工人有主意，他與謝國平打啞語，謝國平看懂了他的意思，掙扎著收縮身子，那師傅像護花使者似的分別朝三方的石頭空隙小心翼翼地塞進剛加工好的三截鋼軌。那時，謝國平疲憊的雙眼合上了，意識里聽到了一陣緊張的呼喚聲，還似乎聽見燒電焊的聲音，他想象著火花四濺的焊屑在自己頭頂上飛舞的情形。

接著，工人們在上面的斗池里架起了篩型鋼軌，從方格里把手伸進去掏碎石傳遞給上面的人傳走，每掏空一層夠不著了，又重新架鋼篩網。如此循環(huán)往復，直到大伙兒將小半池的碎石一顆顆地揀出來，最后才動那三塊大巖。是師傅們用鏨子一點一點地鏨。大家輪流著干。單鏨這三塊大巖就足足花了一天的時間……

謝國平剛才走了神。他見黑板上赫然寫著自己的大名，他的眼眶都濕濕的了。

區(qū)長表揚了謝國平班長下半年那次在井下水漫金山時向礦里上報搶救同事的感人事跡。區(qū)長說：“這回郴州地區(qū)的雨水超過歷史上任何一年的密集度和時間段。一連半月的傾盆大雨，使寶山礦遇上了數十年不曾見過的洪水猛獸。山頂上的露采場被開采出來的那個碩大無朋的天鍋，由于礦霸對露天礦體的進犯，他們把黑手伸向了礦體的心臟，人們在不知不覺中竟弄不清貪婪者于何年何月從天鍋底底部貫通了一條通往250中段斜井的狗洞?！眳^(qū)長繼續(xù)回憶著說，“往年，那地方只有一小股水流出來，那是因為天鍋積水的壓強尚未沖破狗洞下端的那層薄巖。這回，水漫金山的悲劇終于發(fā)生了。一股急湍的水柱貫向250中段直奔負30中段。井下各中段不僅有百億的設施設備，還有三十幾個作業(yè)人員，情況萬分危急。為了爭取向礦里報告險情的時間，謝國平不怕犧牲與突如其來的水魔頑強斗爭，贏得寶貴的時間。下面，請當事人謝國平同志為大家分享自己的經歷?！?/p>

“一開始我正在尋找枕木處理重車跳軌事故，似乎感到有些不對勁?！敝x國平說，“我扛著枕木走出深巷，前方的水直涌過來，漫過膝蓋，漫過腰身，我匍匐著枕木劃向前方。偶一抬頭，見巷道的水被灌滿了，一種窒息感威脅著我。我拼命地往前游，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看見了斜井的亮光。正在我喜出望外的當兒，看見了一條白晃晃的巨大的水簾直灌而下，瀑布一路撞擊著人行道上的護欄，風水管所濺起的浪花飛向兩旁的石壁和頂棚又回落下來，整個斜井沸沸揚揚，朦朦朧朧。當時我已看不見任何景物了，只有死死地抓住浮在水面上的那根枕木垂死掙扎。有好幾次，我腋下的枕木脫韁而逃，我?guī)缀踅^望了，但我一想到井下有數十人的生命握在一個共產黨員的手里，我就拼死地繼續(xù)朝前游。那時我的氣力已消耗殆盡，我只能攥緊枕木原地休息，待體力有所回升，我一改前頭硬拼的做法，不再抓護欄，而是改由背脊經受水波的肆虐，用枕木橫靠著斜井正面的頂棚。水位不斷地升高。瞌睡爺幾次誘惑我就范，我為了不做瞌睡爺的俘虜，我咬破了自己的舌頭，我抱著必勝的信念終于逃出了洪澇的魔掌。礦里調度得到我的信息，縣委、縣政府，以及礦里連夜開展了一場大營救……”

說到這里，謝國平激動的心情不能平靜，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區(qū)長接過謝國平的話，最后總結道：“在謝國平的拼死搏斗下，三十幾個工人的生命得救了，謝國平卻倒下了。他住院了，高燒不退，暈厥了一星期……”大家都在心里為他伸出了大拇指。接著，會議室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小鄭正在為礦報撰寫井下工人事跡尋找原型。他找謝國平好幾天了，白天不見他的人影，晚上又護礦加班去了，工區(qū)今天開會，好不容易才見到他。會后，他費了好多心思，跟蹤到他家里才采訪到他，并召開了小型座談會。

時光荏苒，謝國平做的總比說的好。他當了二十多年的掘進班班長，其間有過許多次晉升的機會，都被他婉言謝絕了：“謝謝領導關心。”每次他都平靜地說，“你就讓我干這個吧！”

通訊員小鄭還了解到謝國平那次加班差點兒命歸黃泉的悲壯故事。

去年三月的一天，謝國平當班已經超額完成了兩槽炮的掘進任務，完全可以下班了，可他還要堅持多拿下一槽炮。

“再打一槽吧，這個月的任務爭取早拿下！”他對兩個徒兒說?！爸灰阆氪?，我們肯定跟著你干！”徒兒回應著說。師徒仨風風火火又打起了第三槽炮。

嗡嗡嗡……“師傅，你聽，我們這巷道的底下好像也有打鉆的聲音！”說著，徒兒突然停下鉆，喊師傅聆聽?！罢娴氖怯酗L鉆聲的！”謝國平點了點頭說。“怎么可能呢？難道是我們發(fā)耳朵風了嗎……”下班路上，師徒仨依然議論著說。

翌日一上班，師徒仨把這異樣情況報告了坑長。

“不可能，一定是你們仨神經錯亂了，要不就是發(fā)耳朵風了！我們巷道底下哪兒來的打鉆聲音？”坑長一口否認了他們仨反映的情況。

于是，這一天，師徒仨又繼續(xù)在那兒打鉆，可他們還是聽到了巷道下面有打鉆的聲音。“莫不是像坑長所說的那樣，我們真的在發(fā)耳朵風？”師徒仨加班在打第三槽炮的時候，又想起坑長的話來。“發(fā)耳朵風呢，你說是就是吧！”

由于長時間作業(yè)，他們已經疲憊不堪，但還是強打著精神加快速度，向最后一個炮眼沖刺。突然，轟的一聲巨響，腳下的巖石紛飛四濺，師徒仨被掀翻在地……

謝國平命大，他被在下面搶礦的礦霸炸了，住院兩個月，死里逃生。傷才稍好，他就犟著上班。一天夜班，他的生命再一次遭到了挑戰(zhàn)。由于停電，他們班的作業(yè)面黝黑一片。經他一陣撥弄，電是來了，可還是沒有風水，他判斷還是哪個點的電出了問題。他知道井下作業(yè)，一般都是綜合性的，不能每個作業(yè)班都配備專業(yè)的電工。他可不能坐等??！他檢查了好幾處地方都無功而返。后來，他在巷道墻上掛的風筒布后面發(fā)現(xiàn)了端倪。不承想，他在處理故障中還是出了事—他的手掌嚴重燒傷，五指被燒焦粘連到一起了。

這是他干井下二十幾年來因工傷第三次住院，但更使他難以忘懷的是十年前的那次事故帶給他的傷痛。那天，他穿著臃腫的膠布雨衣，頭戴著沉重的礦帽，肩上扛著數十斤重的風槍爬天井，不料虛踩一腳，從十米高的天井上摔下來，背椎骨斷裂了，昏迷一天一夜才醒來。出院后，他還是繼續(xù)打他的風鉆。

這回住院，班里正在過爛山，他每天都提心吊膽，乃至于只要一閉上眼，他仿佛看見作業(yè)地點有碎石紛紛地往下落，一塊塊的松石掉下來，一團團的松巖坍塌成石堆，工人們焦急成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他睡不安穩(wěn)，深更半夜爬起來打電話給副班長說：“爛山險情嚴峻，你得盯緊點……”

“我會的，班長，你就安心養(yǎng)傷吧！”副班長感動地說。

他每天打電話還不放心，后來干脆每天早早地趕到班前會，親自布置好工作后再回到醫(yī)院來。他見自己的傷勢好轉了些，就再也坐不住了，且動了另外一番心思。他提前出了院，找到區(qū)長要求繼續(xù)下井。他說他可以幫拉皮管，踩支架。

“你都快五十歲了，不能再干井下了?！眳^(qū)長嚴肅地說?！拔也荒艽蜚@了，還可干其他工種嘛。”他執(zhí)拗地犟著說。“行啊，讓我們想想吧！”區(qū)長搖著頭說。后組織研究，考慮到他不做管理怪可惜的，就讓他做了井下值班長。這是他唯一一次接受領導的關照，也是他負傷后不能勝任一線工作使然。那以后，無論是星期天，還是節(jié)假日，他那不起眼的矮個子身影，總在井巷里穿梭……

后來，全國五一勞動表彰的殊榮硬是眷顧到了他的頭上。但人們似乎很難把這一榮譽與他這個矮個子相聯(lián)系。一般而言，井下打風鉆，牛高馬大、虎背熊腰、身材魁偉是干這一行的基本條件?？芍x國平呢，身板矮小單薄，還要挑起班長的重擔，簡直是常人連想也不敢想的事！小鄭要寫他這個典型，就得挖掘他、研究他。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呢？小鄭不免在心里疑惑……

塵埃落定

戴秋高剛從湖南礦冶學院畢業(yè)，就來寶山礦實習了。他一米八五的個頭兒，比他爸高出半個腦袋。有一次，他爸當著他的面跟戴總開玩笑說，現(xiàn)在在他的面前，明顯感到有壓力了。這小子口出狂言，說：“你要是有壓力，可以把你這個采礦隊隊長讓給我干干?！彼终f：“你小子想搶我的隊長干，你還嫩了點?！笨蛇@小子在氣勢上還不服氣，說：“你這隊長早晚都是我的?！彼蛛m說嘴上不服，但在骨子里還是認可的。

他常在心里想，兒子的專業(yè)學的就是有色金屬礦業(yè)自動化。孩子自己堅持要來井下鍛煉，他理解他的想法。至于他以后的發(fā)展，他也會尊重孩子的意愿。

戴秋高來到老爸、小叔，以及堂兄幾個都在礦里工作的大家庭中，他爸肯定放心。只是這孩子上網有癮，在大學就已經沾上了。他爸還不時跟兒子的班長和同事提示說：“你們要替我管著點，上井以后一定要睡好覺。如果不聽就替我揍他?！彼€說要請他們坐上席。

“你可別小瞧了這小子呢！”班長對戴隊長說，他打心底還蠻喜歡這小子的。說他來到采礦隊，與他一起實習的也不止他一個人，就數這小子最能吃苦。起初，他倒還真有些照顧他的味兒，可半年下來要不是大伙兒親眼瞧見，還真不相信這孩子能吃上這份苦！反正什么臟活、累活他都會搶著干。大伙兒都知道他的背景：他叔是礦里總經理，同村老鄉(xiāng)羅新華是二工區(qū)區(qū)長，爸爸是采礦隊隊長。再說，他現(xiàn)在又沒有固定崗位。他雖然在老爸的撮合下與班長胡師傅喝了拜師酒，可他只要見到比他年長的人都會叫他師傅。在礦山，叫師傅是個尊稱，既不要帶姓，也不要附名，順口一喊，朗朗上口，對方聽了高興，自己也很輕松，相互感到親切、隨和，少了許多顧慮。但要想師傅眼里真正有徒兒，那得看徒兒的付出。如今，大伙兒都喜歡上了這個大學生?？此玫哪枪Ψ颍皇敲餮廴说惯€真看不出他是大學生的身份呢。

對戴秋高網癮的事，班長倒是沒有覺察到。他雖然看到班后的他常坐在辦公室電腦前，卻并沒有看到他打什么游戲；他偶爾看他玩電腦，也只是看到一些他看不懂的圖紙和數字。后來，聽工程師顏興益告訴他，戴秋高正在幫他把隊里的培訓資料輸入電腦。他說，全部輸入完后，在對職工培訓時，就可以用上投影儀了。

聽說，老井下羅新華的寶貝女兒芹芹今年也要回礦職工醫(yī)院來實習。本來她可以在祁東老家的人民醫(yī)院完成實習任務的，反正實習期間可以自主決定選擇實習醫(yī)院。為了多些時間陪伴躺在病床上的媽媽，芹芹還是選擇了回寶山礦職工醫(yī)院。

羅新華的轎車是他和高敏結婚后買的。以他的活法，他是不打算買車的，雖然他并不缺這筆錢。他一直都是中層干部，任井下工區(qū)區(qū)長十多年了，現(xiàn)在他的年收入也有二十萬元上下。而且每年的工資漲幅也在10％左右。當然，車對羅新華來說，并不陌生。他從前開過堂哥家的小四輪。后來聽說小車更靈活更好開，他就利用休息時間熬了好幾個月拿到了駕照。有了車生活還真是方便多了，現(xiàn)在他想回柿竹園礦再婚妻子高敏那里，或來寶山礦上班，也就是半天工夫的事。井下工作說不累是假的，盡管井下全都實現(xiàn)了機械化、自動化，但他是個埋頭苦干喜歡做實事的人，故總也少不了常在四面冰冷的巖石包圍中工作。

羅新華再婚后隔三岔五兩頭跑，兩邊都住上幾天?；创鞔赫{來礦里后，曾經想把有文學細胞的羅新華區(qū)長的再婚妻子高敏調來礦里宣傳部工作，但是高敏堅決不同意。戴總知道宣傳部部長年前也有過調高敏來宣傳部工作的想法，都被她婉言謝絕了。雖然她早年寫的日記后來成了書，在礦里反映挺大，她自己反倒害怕出名了。她說自己十幾年了在柿竹園礦做話務長，自己還能經?；氐V里來看望父母也挺好的。其實，還有一層意思她沒說出來，這一切都是為了她的寶貝兒子高波考慮。一是，他將要到郴州一中讀高中，那兒的教學質量遠比柿竹園高很多；二是，怕回到礦里引來閑言碎語，對孩子產生負面影響，畢竟她和羅新華兩人都有過那么一段痛苦的婚姻。這檔子事兒，大人們咬咬牙就挺過來了，而孩子就別給他們留下什么遺憾了。

羅新華對現(xiàn)在的日子挺滿意。如今有了車，稍有點兒傷風感冒或情緒上的波動，他都要往柿竹園高敏那兒跑。作為同鄉(xiāng)同村的戴總自然是心知肚明，畢竟人家從來沒影響過工作，但有一條，他不能同意羅新華調柿竹園去。當初他在柿竹園干礦長的時候，倒還真有過這種想法。要不是當初羅新華和高敏結婚的事還沒有公開，說不定他真的會把他調到高敏的身邊繼續(xù)干他的老本行—工區(qū)長。像羅新華這樣一直在生產一線從班長、值班長、副區(qū)長、區(qū)長一步一個腳印，摸爬滾打二十余年的老標桿真是難能可貴。上一輩，他的父親在井下足足干了三十年，他們家?guī)状私恿愃频母删?，更顯彌足珍貴！現(xiàn)在雖然調整了一些地面人員充實到井下的區(qū)隊，但人員整體素質還有待提高，看來得認真抓一抓職工的業(yè)務培訓了。當然，羅新華早已進入了這項工作的前期準備，他讓新來實習的大學生戴秋高弄個什么電子版，說以后隊里的年輕人就可以在電腦上下載了。在電腦上學習，圖文并茂，效果肯定比從前要好很多。只是這小子每星期五在羅新華下井值班的時段總要借他的車子外出，說是回祁東看望媽媽和爺爺。起初，他不放心借車給他，但這小子在他面前亮出了駕照，他的心就沒能硬起來。他說，他已經是老司機了，在大二的時候，他就拿到了駕照，還說他的幾個兄弟也都和他一樣。

“沒有的事！”羅新華否定說，“他們幾個都天邊遠，還有在北京的，你怎么知道得像看見的一樣？”他說，他是聽星星說的?！耙姽?！人家星星還在上海讀研，你小子在糊弄本區(qū)長呢，看我不收拾你！”戴秋高為了讓羅新華區(qū)長相信，又解釋說，是在網上和星星聊天兒時說的。直說得羅新華云里霧里，反正他覺得這小子像有什么事情瞞著他。直覺告訴他，這小子好像與他的女兒芹芹有瓜葛，要不然芹芹看見他時總躲躲閃閃。戴秋高雖然是個好大學生，將來也蠻有前途，但讓自己的女兒芹芹嫁給他，好像沒什么心理準備。他不為別的，單為女兒今后為丈夫擔驚受怕這一點就足夠了，還有他的侄兒、外孫幾個，尤其是同村戴總的兒子說也要回礦里來，這直接影響到他女兒芹芹的心思，聽說他在北京讀博，快畢業(yè)了，關于他是留在北京發(fā)展還是回礦里發(fā)展，母子倆及戴總兩口子已狠狠吵過幾架了。戴總想說服妻子，讓兒子滿足自己的意愿，他兒子說他有好幾個高中同學都在礦里干，他們都挺好的，也很快樂。兒子學的是自動化專業(yè)，長大了的兒女由不得爹娘，不過戴總對兒子很有信心?？善拮佑幸蝗f個理由頂撞他。說她不能答應丈夫的無理要求，她還說兒子是國家的人，并質問丈夫：“國家培養(yǎng)一個博士生出來容易嗎？”還最后結論說，“你在折煞國家人才！”說得戴總連連搖頭，無言以對！

事情果真如羅新華所預料的一樣，戴秋高真的是在和他的寶貝女兒芹芹談戀愛。有人看見他倆在郴州的大街上手拉著手走向北湖電影院。原來這小子借他的車子是帶芹芹玩兒去了。羅新華覺得自己被騙了，上當了，借給他車實際上是在縱使他拐騙自己的女兒，他在心里暗暗下定決心不能輕饒他。有一次，那小子又要向他借車，羅新華借口說，他要出去辦事?？茨切∽拥臉幼诱娴南裼惺裁醇笔?，后來聽說在礦南北大道十字路口打到了的車。

下午見到他的時候，羅新華問那小子急成那樣到底有什么事。他不但沒告訴他，還給了他一個冷臉，穿著工作服隨檢修班下井去了。從上個月起，羅新華把戴秋高調到了檢修班，并叫他拜了電工技師老崔為師，讓他跟著學習電工技術。這剛好與他學的自動化專業(yè)對口。但這小子并不買他的賬，他說還是在作業(yè)班有意思些?！坝幸馑紱]意思，你又不是在玩游戲？這是在干工作、學技術?！绷_新華開導說。

戴秋高再一次在老爸的撮合下請了拜師酒。他的第一個師傅自然也參加了宴請。羅新華當然是主陪，本來戴總也是要參與的，因他臨時有一個緊急電話會議推脫了—傳達國家應急管理部的一個事故通報，云南省紅河州發(fā)生特大采礦坍塌事故。

干井下一線工作的人在面對事故伊始時，是有自己的判斷標準的。倘若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但給活著的人的打擊是無以復加的！這以后，安監(jiān)部門也加大了井口驗身檢查的力度。一個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小青年下井帶了個小型隨身聽，被安監(jiān)部門值班人員查到，而他絲毫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還說領導不能管他的私事。區(qū)長羅新華費了好大勁才讓那個小青年明白過來，而且還拿出了云南坍塌事故案例的紅頭文件給他看，才將這事平息。

近來發(fā)生的一些改變，使產量呈現(xiàn)出了下降的趨勢。本來羅新華想抽時間跟女兒好好談談她的戀愛問題的，因為這段時間天天下井，也就把這事耽擱了下來。不過，他還是記起來了，在他心里總還裝著一個讓他過不去的坎兒。當他問到女兒是不是在和那小子談戀愛時，女兒挖苦他：“現(xiàn)在都新世紀了，這事還得向你報告不成？也沒見你的事情向誰征求意見呢？”看來女兒對他娶后媽還是有著很深的成見。

那天借羅新華車的事讓小戴鬧心，實際上是他女兒芹芹邀約他去寶山國家礦山公園旅游景點博物館修改實習論文。因為學校里面要的是電子版的實習論文，在電腦方面，小戴的水平比芹芹要高很多，是女兒請他幫忙的。芹芹比戴秋高低一屆，戴秋高實習一年的任務快完成了，而芹芹才剛剛開始。這小子對她的請求當然是滿口應承，不帶任何附加條件?？吹剿蜍噥斫铀?，芹芹當然明白是老爸不肯借車了。其實，他們倆的關系那層窗戶紙并沒有捅破，但他們倆的心跟明鏡似的，只是因為芹芹現(xiàn)在尚未畢業(yè)，但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覺得爸爸應該不會拆散他們吧。

有一天，芹芹打電話來告訴她爸，她要來寶山礦醫(yī)院，或者寶山旅游中心應聘。他爸感到奇怪，不是說好了嗎？怎又變卦？可當他看到女兒回礦來又感到高興。他本來想煮碗面吃了跟著安全員去井下處理財神廟從前的一些遺留問題的，可他又忙著要為女兒張羅晚餐。女兒芹芹告訴他已經吃過了，這次回來是想告訴他兩件事：一是來礦里上班，二是吃住在家里。她還告訴老爸，她現(xiàn)在和小戴已經確定了戀愛關系，還嬉皮笑臉地對她爸象征性地征求：“老爸，你不會反對吧？”看到女兒高興的樣子，羅新華沒能把他不同意的話說出口。女兒說完后好像想到了什么，像撒歡兒的小鹿似的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

女兒已經長大了。他還真不知道怎么對女兒說這事。但有一點他是曉得的，那就是戴秋高那小子肯定塵埃落定在寶山礦工作了。

羅新華從戴總那兒要到了小戴爸爸的電話，腦子一熱就打了過去。

“喂，是戴秋高的爸爸嗎？”“他在上廁所，找他什么事？”一個女人回話說，“有事找我也一樣。”“那肯定是小戴的媽媽了。”“哦，是這樣，就是小戴和我閨女的事。什么？你們沒意見？可我有意見。我不同意，除非你讓你老弟戴總把小戴調機關上班?！闭f完，就氣呼呼地掛了電話。

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過了兩天他接到前妻萌萌的電話，說女兒是她的。如果他再干涉女兒的婚事，到時候別怪她沒給他面子。她還拐彎挖苦揶揄說：“你難道就忘了你和高敏的事了嗎？你們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一起，至今還分居兩地，是為了孩子不被人家說長道短，步上一代的后塵！”說得羅新華怪不好意思的。接著又接到戴總的電話：“孩子們的事就讓他們自己做主吧！”事實上他羅新華也不是鐵板一塊，女兒愛上井下的小伙兒，應該得到父母的支持，他想。

女兒芹芹終于同意與她的后媽高敏和她的兒子高波見面了。之前她不知道自己的老爸與她的后媽曾經是一對愛好文學的繾綣戀人，也不知道當年自己的親媽以農藥威逼得到老爸后又離婚的悲哀過往，更不知道后媽隱瞞身孕獨走鋼絲歷險的艱難。當她了解到這些之后，反倒為老爸走出陰影的毅然決然感到高興。波波也多次提出要見同父異母的姐姐?，F(xiàn)在羅新華和高敏兩家人生活在一起了，其樂融融，有了真正的家的味道。大家都很興奮，而最樂呵的當數波波了：突然間，他擁有了一個姐姐，自己也回到了爸爸身邊，看看學校里誰還敢嚼舌根，罵他是沒有爸爸的孩子！其實，他已經是一個小男子漢了。一個高三的學生個頭兒長到一米八了，比他的爸爸羅新華高出半個頭。如今，他遂了父親的心愿，改了名字，在單名“波”的前面加上了爸媽的姓，取名羅高波。很快地，他就要參加高考了。在他認祖歸宗的宴席上，酒過三巡，他舉杯突然向大家宣布：“這第三杯酒，為我報考湖南礦冶學院像戴秋高哥哥一樣學成歸來干杯，希望得到大家的祝福！”

一屋人嘩然。高敏帶頭鼓掌?！昂?，寶山礦的接力棒，世世代代永相傳！我代表礦里感謝你！”戴總站起來含淚贊揚說。

別開生面的祝壽辭

寶嶺南面腳下的一幢偌大而氣派的現(xiàn)代樓宇，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今天是寶山礦老工人劉大爺的八十壽辰，也是他舉家喬遷新居的大喜日子。前兩天，他的兩個五十歲的雙胞胎女兒和兩個四十五歲的雙胞胎兒子攜家眷分別從北京、昆明、深圳趕回來為他慶生。

老爺子在小本子上列出了被宴請人的名單，共十桌?？煞孔犹珜挸ǎ@得空曠，又擴大宴請規(guī)模。嘿，足足十五桌。廳堂擺六桌，五層樓的四合院鋼化玻璃蓋的天井擺九桌?？蓛号畟兡切凳f上百萬的小車又停放哪兒呢？這可難倒了兩位老人。還是博士生的小兒子想出了高招：把三輛豪華小車一溜地停放到院落大門前的草坪上，用上乘的紅布綢緞做了“隆重慶祝壽星劉延義八十歲誕辰”的橫幅勒住。老爺子笑得合不攏嘴。

一切準備就緒，大家卻沒見到老爺子。原來，他把自己關在臥室里，專心致志地翻看他精心收藏了半個世紀的礦里的老照片。到了下午五點，所有的客人入席坐定，離開席時間還有一個鐘頭?？纱笈畠簞⑿愣鸾o從北京回來的博士生弟弟打電話說無法接通。她問老公，再問大弟，然后問妹妹，又問幾個孫子輩的小孩兒，都說沒有看見。外面發(fā)生了什么，老爺子一點兒不知情，他還沉浸在回憶老照片的故事里。

一個小時過去了，主事人敲開了老爺子的門，問道：“是開席呢還是不開？”“再等十分鐘吧，不過，有件事你千萬不要忘了?！崩蠣斪佣谡f。

“什么事??？我會記住的?！敝魇氯嘶貞f?！澳阋堰@些老照片盡快交給我的小兒子劉歡保。昨天夜里，我跟他說了我想要他做的這件事，但我把照片給他的事忘了?！薄斑@事很重要嗎？如果沒見到他的人，我該怎么辦啊？”務必找到他的人，這是今晚宴會中最最重要的事！

“這只是幾張老照片而已，它與你生日宴應該沒有關聯(lián)嘛，我盡力而為吧！”“還是跟你說明白的好啊。”老爺子正言厲色地說，“我已患上了癌癥，將不久于人世。本來擺酒慶生不是我想要的，那都是兒女的意思，而我想借此機會，給兒孫留下點兒什么—那就是讓小兒子劉歡保在講話中，講講舊照片中我們老一輩礦山人的故事，以此教育、激勵我的子孫們，我就死也瞑目了?！闭f完，老爺子小心翼翼地從上衣口袋掏出來那疊照片遞給主事人?！芭?，這樣啊，我這就去找他?！敝魇氯烁袆恿?，他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突然，天井的議論聲驟起。初始的那嗡嗡聲只在人們的頭頂上輕輕掠過，到后來就在人群中廳堂里穿梭回蕩，還是長孫劉喜皮向缺席的叔叔發(fā)出了第一聲雷電。

“爺爺，不要再等了，都六點半了，開席吧！”大家用驚愕的眼神望著他。

劉大爺滿心歡喜地盯了一會兒團坐在一桌的四個本科大學生、四個?？拼髮W生的孫子孫女，心像泡在蜜罐里一樣。優(yōu)秀的基因是他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他自己生了兩對雙胞胎，他的兒女也一個個遺傳了他的基因，所不同的是老爸生了兩胎，而他們各生了一胎。

“各位領導、來賓，小兒不孝，開席吧！”說完，劉大爺一屁股坐下去，只差沒倒地上了。

“回來了回來了！”主事人氣喘吁吁地跑來報告說。

小兒子一行中，有湖南寶山有色金屬礦業(yè)有限公司董事長，有寶山礦工礦旅游中心的歐陽主任和龔書記，還有湖南桂陽縣旅游局的李副局長，他們簇擁著劉歡保來到席間，一個個向老爺子作揖祝賀。

“對不起了，劉大爺?！倍麻L歉意地說，“我們幾個與劉博士是同學，他下午兩點才聯(lián)系上我們。劉博士對我們寶山礦的旅游景點非常感興趣。他學的是文學專業(yè)，在他的眼里所有的景致都是藝術，一高興竟把您老慶生的大事給忘了。之后還是博士自己記起，這不就匆匆打道回府了，他還有好幾個景點沒看呢。”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劉大爺樂呵著回應說。

大家見劉大爺沒發(fā)脾氣，這才把先前懸著的心落下來。

“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劉博士剛一開口，劉大爺就把他的話掐斷了。“等等！”劉大爺揚起巴掌嚴肅地說，“你小子遲到了，先罰酒三杯，向大家賠不是?！眲g保順從地連飲三杯，抱拳向大家作揖。

“父老鄉(xiāng)親！”劉歡保聲若洪鐘興奮地說，“今天我太高興了，有一肚子的話想說。但我不能面面俱到呀！我代表我這一大家子和親戚向老爺子祝壽發(fā)言，主要說兩點：一是祝壽星老爺子健康長壽，晚年幸福；二是讓我來替老爺子完成他最想完成的一樁心愿，那就是讓我把我手中的這摞有關礦里老照片的故事，說給我們這一大家子的子孫聽，為的是讓在座的各位見證這個莊嚴的時刻，以資激勵，感動子孫，不忘過去，賡續(xù)傳承。這是老爺子最后的心愿?！?/p>

“劉博士，你就一張照片一張照片地講吧，我們一定洗耳恭聽！”有年輕人大聲地說道?！斑@位小伙子對老爺子太理解了。太謝謝你了，但我也不能講得過細，我也只能講個大概，能說個八九不離十，老爺子就高興了。您說是不是呀，老爸？”“好嘞，大家邊喝酒吃菜，邊聽歡保說吧，謝謝大家理解。”說著，老爺子抱拳轉圈向大家作揖。

“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寶山礦業(yè)的前身是湖南寶山鉛鋅銀礦。由于淺賦礦量趨于枯竭，破產重組之后，礦領導引領全體員工用‘臥薪嘗膽，百二秦關終屬楚；破釜沉舟，三千越甲可吞吳’的豪情壯志和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精神成就了寶山的今天?！眲⒉┦炕蝿又粡垙埖睦险掌拥卣f。

“憶當年，來自全國各地的礦山精英，其中自然包括我的老爸在內，他們在寶嶺燃起篝火，用黃土筑起‘干打壘’房，用松樹皮、竹片、茅草搭起簡陋的茅屋，開始了‘不分晝夜鉆機響，炮聲隆隆響晝夜’的艱苦創(chuàng)業(yè)。穿過記憶的城墻，依稀可見法式12噸‘貝利特’、蘇式27噸‘別拉斯’、國產20噸‘北京牌’等大型礦用自卸汽車在寶嶺山上你追我趕，穿梭來往。就是這些開礦元老，為祖國的礦山事業(yè)不吝奉獻著青春、智慧、汗水，也為后來者樹起了敢于吃苦、樂于奉獻的標桿。他們的獻身精神感動并激勵著后來的每一個寶山人?！?/p>

“叔叔，有個問題我弄不懂?！闭谥心系V冶學院讀書的即將畢業(yè)的次孫劉長貴站起來問道，“寶山礦就沒有過輝煌時期嗎？”

“有，那是在20世紀80年代。企業(yè)在國家計劃經濟宏觀調控下，寶山礦年年超額完成計劃任務，號稱亞洲最大的寶山選礦廠，日處理礦產量達兩千五百噸，除節(jié)假日和機械維修外，廠房里五個系統(tǒng)的五臺球磨機不分晝夜地隆隆轟鳴。按年處理五十萬噸左右的露采銅、鉬綜合原礦計算，這一時期累計生產銅、鉬精礦產品五百五十八萬噸，產值達五十多億，為國家經濟建設立下了汗馬功勞。1992年9月，國務院經貿辦等部門認定寶山礦為國家大二型企業(yè)?！眲g保剛一說完，劉大爺的長孫劉喜皮站起身來帶頭拍手，頓時，天井爆成了一片掌聲的海洋。

劉博士又興趣盎然地說，“如今的寶山礦業(yè)，礦里除了取得跨越式的輝煌成就外，還成了4A級國家礦山公園，井下井上風光旖旎，旅游景致令人眼花繚亂。如果不去觀賞它，甚至忽略它，將會留下一輩子的遺憾。所以我趁早去觀摩了！另外，我把明天走改為后天走，看明天有哪些人想去寶山旅游景點觀光，席后來我這里登記，由我請客包門票?！彬嚨?，人群里的歡呼聲、響指聲和贊揚聲，被暴風雨般的掌聲淹沒了……

老爺子見此情此景，感覺到被自己刻意設計出來的要為子孫留下精神遺產這一課上得忒漂亮。他高興得老淚縱橫，恭送大家出門。

鞭炮引線彎回去

那天天氣真好，天朗氣清，春蟲淺吟。

黑壓壓的人頭，把寶山鉛鋅銀礦俱樂部電影院塞得水泄不通，那是數千人參加礦里召開的職工和職工家屬大會的現(xiàn)場。礦長五年任期已滿，省局公司除了考察其政績外，還要調查聽取民意，而后者似乎更顯重要。

“誰還相信你那些鬼話？”一工區(qū)采掘隊隊長馬趣，抬眼向主席臺一邊憤懣地說，一邊撩開衣襟的一側，摸摸嚴嚴實實地纏繞在身上的千響瀏陽鞭炮，又嘶嘶地撕開封口，把引線拉拉直。其他事先邀約好的伙伴也一個個情傾其中，只要礦長落選，隊長就會將銜在嘴里的相思鳥煙往引線端頭一點，那肝腦涂地的每個伙計就會噼里啪啦活蹦亂跳地響起來。那情景，才夠發(fā)泄積壓已久的心頭之恨。

“同志們—這些年—你們?yōu)榈V里—付出了—更為艱辛的—努力……”礦長正在做最后一次的總結報告。那一字一頓拖著長長尾巴的沙啞之聲，聽來真叫人煩。他任期五年，連續(xù)三年虧損了數千萬元。職工的月工資靠貸款都不能如期發(fā)放，福利待遇每況愈下，職工怨聲載道?？神R趣不像井下某些職工那樣，在井巷壁、硐室內寫粗話，畫漫畫罵礦長，還有不少的聲音叫他滾！他明人不做暗事，竟然公開在礦里召開的基層干部擴大會上斗膽說，為了礦里的前途，還是請某些領導自覺下臺吧！

礦長當然知道馬趣是針對自己來的。不久，說是工作需要，馬趣由原來的通風隊隊長調為采礦隊隊長。這工作特別艱難，且危險性極高?？蓱{著他對礦山事業(yè)的熱愛和勤勉，帶領大家闖過一道道難關，月月超額完成任務，致使“軍令狀”沒能斬掉他！

“同志們—事實—充分—顯示了—咱工人階級—當家作主的—主人翁精神—然而—我自己—存在……”

馬趣聽著報告，又令他極其費解！礦長竟絲毫沒有強調和解釋任何外部不利條件等客觀上的不利因素，而是用自我批評這把犀利的解剖刀，嚴厲解剖自己。他說他如何如何辜負了全礦職工家屬對自己的期望，如何如何無能不善于經營，又如何如何妒賢嫉能，不虛心接受像馬趣隊長那樣的有魄力、有能力的年輕干部的建設性意見……

說到這里，礦長摘下眼鏡，立起身，向左側跨出一步，走向前，朝著馬趣坐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就這么一下，全場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接著，礦長為自己在任期間沒能給職工帶來實惠和福利，又深深地鞠了一躬。一時間，暴風雨般的掌聲在大堂里回蕩。

馬趣和他的伙伴們再也按捺不住激動之情，他帶頭把手中的香煙遞嘴上銜緊了，讓自己跟同伴們將這一記記響亮的掌聲匯入那久久不能平靜的掌聲的海洋。

礦工們憑著敏感的直覺，看得出來也聽得出來，礦長此舉并非在逢場作戲，而是坦蕩與真誠的流露。

仔細想想，礦里多少年來不景氣，也不能全怪礦長一人。月無圓月，人無完人，孰能無過？再說礦長還是有功績的，礦里上檔次的花園、老齡娛樂中心、子弟學校、幼兒園、澡堂等，不都是在他手上建成的嗎？總之，建礦三十年來發(fā)展到今天，所取得的井下、選礦、車隊，及生產、生活設施等數十個億的固定資產的巨大成就，不都是靠像礦長這樣的一茬又一茬的礦領導及全礦職工家屬團結奮斗得來的嗎？

真誠與愛心是蕩起事業(yè)和發(fā)展的雙掌。馬趣覺得自己以往有些偏激，對礦長的認識不夠全面，而面前的礦長能有這樣博大的胸懷，不也有他難能可貴和可愛的一面嗎？要是再選一個，也不一定能超過他！眼下只有同舟共濟、共渡難關，多為礦長分憂，才是明智的選擇。馬趣進而往深處想。

“同志們—我今年四十五歲—請再給我—一次機會—爭取—為祖國的礦山—事業(yè)—多干些—事情……”禮堂里，再一次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掌聲。馬趣等人感動了，他們一個個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

抬頭看窗外，天空蔚藍，艷陽高照，馬趣下意識地把瀏陽鞭炮的引線彎了回去……

下班路上

在斜井筒里向上爬，人行道上的每一級階梯都意味著體力上的巨大消耗。師傅背馱著待修的風槍艱難地走在前頭，高個子徒兒，時不時地踮起腳幫師傅頂一下風槍的尾桿，以減輕師傅背上的受力。

巷風呼呼地吹，吹得師傅瑟瑟發(fā)抖，吹得徒兒牙打瞌。徒兒似乎意識到什么，他看見師傅仰頭踮腳，一手抓風槍，一手扶欄桿，一級一級喘著粗氣往上爬。

“師傅，你歇一歇，我來背吧！”徒兒喊道?！皠e呀，等下有你背的?！睅煾嫡f。徒兒猛一抬頭，看見嘰嘰喳喳排著隊的一長溜人肩扛電纜緩緩地朝下移動。原來是各機關單位的人搞義務勞動下井扛電纜來了。

“不行，我們得和他們一起干。”師傅對徒兒說。“好的，我們先把風槍背上去放工具房，然后再加入他們的隊伍?！蓖絻赫f?！翱梢?，反正他們才剛剛下井。根據以往，這電纜起碼有五百米長，還來得及?！睅煾嫡f。

徒兒聽完師傅的話，一個跨步，肩膀一側，兩手一抓，風槍就到了徒兒的肩上了。徒兒被狂風卷著似的爬向前方，徒兒馳飛到工具房，回頭朝門外望，可沒見到師傅的影子。

“師傅呢？”徒兒在心里犯嘀咕道。徒兒風一樣地卷向洞口，看見下井背電纜的人個個都汗流滿面。

“你們看見我?guī)煾敌っ黠w了嗎？”他問道?！拔也徽J識呢?！庇腥嘶卮鸬??！澳銈兛匆娢?guī)煾敌っ黠w了嗎？”他又向另一個人問道?！拔也徽J識??！”又有人回應道。徒兒只好急急地朝下跑。

“師傅，你怎么啦？我到處都找不到你啊?！蓖絻簡柕馈！皼]什么，我們加入進去，開始背吧！這玩意太長太重了?！睅煾嫡f。“師傅，你走路不利索？給我看看你的腳！”徒兒邊說邊幫師傅脫下長筒靴?！皢?，你鞋里全是血，這是怎么回事啊！”徒兒驚訝地說?！拔冶衬慊厝グ?，是不是前面你就……”“沒事，踩了顆釘子而已。”挺一挺就會過去的。師傅沒聽徒兒的勸，身子一側就鉆進了背電纜的隊伍。

人們一級一級地朝下跌。霸蠻的師傅讓徒兒的那顆心也在一級一級地往下跌。不多一會兒，徒兒感覺腳下被異物硌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往后看，一顆閃亮的鐵釘匍匐在石級梯子上。他松一下肩，矮下身子拾起它看了看，憤怒地往對面水溝里一扔，又回到背電纜線的位子上來。

“死崽，你把什么丟水溝里了？”師傅問?！拌F釘，又是一顆害人的釘子！”他回答道?！搬斪訂幔吭趺茨芡疁侠锶?？快把它撿回來！”師傅鐵青著臉批評道。徒兒怕丟了面子沒回答師傅。

驀地，師傅一矮出了列，走到水溝邊，雙手在水溝里摸索著把釘子撈了出來，裝進了口袋。這時，師傅的腳板疼得不行，他在軌道旁坐了下來。

徒兒這才意識到師傅老了，已經禁不起這疲憊的折騰了。

“師傅，我背你回去吧，咱們晚班修鉆機用了太多的時間，加上肚子是空的，你都這么一把年紀了，哪兒還走得動??！”徒兒不計前嫌勸師傅說。

“好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你還不快去背電纜？”師傅問道。

“那你回去，我還是繼續(xù)背吧?！蓖絻好靼讕煾档囊馑肌?/p>

徒兒又回到了隊伍。他看見師傅踉踉蹌蹌地朝斜井上面爬去。師傅真不容易啊，跟我父親一樣大，今年都四十九歲了，明年就要退休了呢！徒兒情不自禁地感嘆道。

下午一點了，電纜都還沒背到地點。這些平時少有體力勞動鍛煉的機關人員雖然都感覺肚子餓了，肩膀腫了，腳也疼了，有些甚至全身都痛了，但他們也知道像這小伙子一樣的人下晚班餓著肚子還加入他們的行列中來加班，也就沒好意思說什么。下一趟井都感到這么難，他們當然知道井下工人太不容易了。他們長年累月在井下干，沒有怨氣，從不打退堂鼓。他們中也有人感嘆說：“我們的國家，能有這樣的任勞任怨的工人階級隊伍，是我們祖國母親的驕傲?！?/p>

“到了到了，終于到了—”有人尖叫般地喊起來。小伙子徒兒可能是餓壞了，也可能是口渴到頭了，他用一雙哆嗦的黑乎乎的手擰開掉在胯下的軍用水壺的蓋子，張開嘴對著壺嘴就咕咚咕咚地喝起來。

“你—”一個大學生模樣的機關女干部欲言又止?！皩Σ黄?，我太渴了！”小伙子臉紅脖子粗地連連道歉。“沒關系！”那女干部應答道。

小伙子喝了水，這會兒又有勁了，加快了爬梯的速度。他想早點兒回去，順道去看看師傅。因為他回去要經過師傅的家門口。

“師傅，師傅，我回來了！”小伙子報告說。“你師傅還沒回來呢，他不是跟你一起的嗎？”師娘驚訝地說?！霸趺纯赡?，他腳受了傷，我讓他早回來了呀！”徒兒說?！皼]呢，他又去哪兒了”？師娘追問道。

小伙子又返回隊伍。他一路小跑一路喊，都沒見師傅應答。小伙子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一口氣跑回工具房，咦，那待修的風鉆不見了。他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小伙子再一次鉚足勁兒，一口氣跑到了工區(qū)的維修房，只見師傅正在安裝風鉆零件。

“師傅，你怎么這么性急?。　薄岸及胩炝?，還性急？”“你飯都沒吃就來這里了吧！”“路上買了八寶粥也算是吃了。你們背電纜的不也是才回嘛，我身上有錢，你也買點兒吃算了?！薄耙还尬艺虺?？我起碼得喝一打?。　薄澳氵€是趕快回家吃飯吧！”“走，我們一起走呀！”“不行，還有一臺沒修好呢，我得把它弄利索了，免得夜班又出幺蛾子?！?/p>

“老陸呀—你不要老命啦—”來找他的老伴喊道。“死不了?！彼麖拈T口探出頭來，“你來干什么？孫子昨夜不是發(fā)燒了嗎？你還是要帶他去一趟醫(yī)院喲，我要晚點才回來。”師傅朝門外一邊推手一邊說。

改 變

“你知道嗎？我們礦的礦長要換了?！庇腥松衩氐卣f。“這事只有你知道，我哪兒曉得！”有人諷刺地說。這兩人，一個是礦開發(fā)公司的職員劉長貴，另一個是井下的卷揚工龔友明，他們都是坐桂陽101大巴從郴州回的礦里。

劉長貴的消息果然靈通。

冉曈星是在劉長貴傳遞消息后的第三天來寶山礦的，在他到礦的那天，集團公司組織部李部長在礦干部擴大會議上宣布了秦代礦長退休的報告已被組織上批準和冉曈星出任寶山礦礦長的決定。

冉曈星先前調離寶山礦去長沙公司任職已達十余年之久，但他對這方熱土并不陌生。雖然近些年寶山礦發(fā)生了不少變化，但他所熟悉的礦山氣息并沒有改變。況且在上半年礦里發(fā)生井下老窿透水事故之前，他還參加了湖南寶山國家地質公園旅游項目開業(yè)的剪彩大會。這不，他又回來了。

他來礦后的第三天，早晨一上班，他準時出現(xiàn)在寶山礦的辦公樓前，黨委書記林崗率領在家的黨政領導都在樓下大廳里等候他的到來。當然也包括礦工會主席葉軍林，他是冉曈星曾在坑口任職時候的書記。

在歡迎會上，冉曈星特意拽起葉軍林坐到面對面的第一排中間的位置上。

全礦中層以上的干部已在礦辦大會議室等候半小時了，他們是昨天下午接到的通知。以往，這里坐的都是開例會的礦里領導；而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所以大家早早就在這里等候了。但前排好幾個位子都是空著的，副礦長龍長右側耳告訴他，有好幾個單位的一把手都沒來。

那天的歡迎會，亦可說是見面會，冉曈星只講了五分鐘的話就結束了。他來礦上的施政演說，連他自己都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無非客套一番，加油、加鹽、加味精的是那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他說他又有了回家的感覺。

他弄不明白的是那空著的幾個位置，都是礦屬的重點單位領導。難道他們是在試探水的深淺，在看他的反應如何？

接著又一個例會如期進行。會議室的狀況同上一次幾乎如出一轍！不同的是這次的例會是各單位的一把手的會議。座位上的人緊湊度倒是不含糊，并沒顯得稀稀拉拉，可人頭的數量比總數量要少出很多。

冉曈星在到礦后的兩個星期，地面井下他跑遍了礦區(qū)的旮旮旯旯，唯有舂陵江的水泵房沒去看了。

在他繼續(xù)召開第三個周一干部例會時，那出席會議的基層領導一把手依然我行我素。這讓他在心里惱怒，這分明是在向他挑戰(zhàn)，而且還出現(xiàn)了影響礦上工作的被動局面。

他在和書記溝通取得一致意見后，決定周五舉行一次特別會議。會議由礦辦提前兩天通知，通知特別強調是召開全礦各單位黨政一把手的會議，無天災無人禍一律不許請假。一些人接到通知后不以為然，不就是開個會嗎？直到會議結束，大家才對冉曈星主持的這個會議的意圖明白一二。在會議開始前要求各單位的參會人員都要簽上自己的名字，會議主持人是黨委書記林崗，由冉曈星礦長講話。

“我今天的講話很簡單，內容也很單一?，F(xiàn)在我宣布：今天所有參加會議的人員就是各單位的一把手！散會！”

開會之前，他與書記交流了一下，并確認了哪幾個單位的一把手沒有來，他的這個想法得到了書記的認可，才來個雷鳴電閃撒手锏的。這算個什么會啊，就在參會人員還沒反應過來的當兒，兩位主要領導就離開了會議室。

今天供應部、車隊、開發(fā)公司、保衛(wèi)部都是委派副職來參會的，但沒聽到在他們沒參加會議的人員中有什么天災人禍的信息。這讓冉曈星更堅定了自己決策的信心。

這一把利刷自然是把那幾個單位的一把手刷痛了。他們放出狠話：“等著瞧！”其實一些知情人都明白，這幾個人都有比較硬的后臺。有人說這次冉曈星是捅了馬蜂窩了！組織科忙乎了好幾天，才將礦長、書記的決定落實到位。

這事在礦里引起了極大的反響。就連出差在外支持他工作的尤董也打來電話要他多注意說話和處事的方式方法，不要激化矛盾。他似乎感覺到了空前的壓力。

亂象要靠人去改變。這才小小的一招而已，他現(xiàn)在不是擔心別人會對他怎么樣，而是擔心礦里地面單位和選礦及井下地面輔助單位倒成了難剃的癩子頭了。讓他也有感到高興的地方，一段時間來，他看到井下工作在有條不紊地向前推進，效益也相當可觀，單機運工區(qū)箕斗井的提升礦量就相當喜人，60000噸的月計劃實際完成了80000噸，超額完成計劃。好家伙，看來余副礦長抓井下生產還是卓有成效的，照理說，井下生產才是最消耗體力和精力的，地面工作相對而言都比較輕松?？蓡栴}好像已本末倒置！做領導的倒要把主要精力放到地面單位來了！這種現(xiàn)象一定要改變，要改變地面單位和井下地面輔助單位對一線生產單位的服務意識，同時要拉開他們的工資和獎金距離。總公司在外面搞開發(fā)，要抽調一部分骨干力量去支援，這對礦里生產有一定程度的影響，但他還是爽快地答應了下來?，F(xiàn)在礦里的工作人員達三千人之多，而同等規(guī)模的礦山在一些國家最多也就千把人，可地面富余人員一直是個老大難問題。很多崗位都超員，明明三五個人就可以做好的事，卻一窩蜂地上；有些崗位的一些人甚至長期不上班，工資獎金卻照樣拿。更讓他操心的還是礦里的經營和效益，畢竟礦里職工家屬有近萬張嘴要養(yǎng)。根據礦里黨政領導集體的意見，總公司已經同意了礦里新一屆領導班子的任命和調整。

還不到半年，冉曈星決定取消每周一全礦的干部例會，改為由各業(yè)務部門召開小型的專業(yè)會議?，F(xiàn)在全礦的機關人員由一個副書記專抓，放心大膽去發(fā)揮大家的積極性，相信比他個人的力量要大很多。

礦里很多人對他敢抓敢管的工作作風很是欣賞，也逐漸贏得了贊揚聲和人心。井下輔助單位對生產一線的服務明顯好轉，機運工區(qū)的工作亮點不少。尤其是豎井下班的人，因工作需要延時，未趕上坐車的，哪怕是一個人也要再派車去接，這就加大了人性化的工作力度，得到了廣大干群的交口稱贊。

對礦上工作的改變是循序漸進的。他先前對那幾個干部的處理亦逐漸消除了他們的抵觸情緒。他跟林崗書記一起找他們談心，并征求他們對礦上工作的意見和建議，他們都心服口服地說，自己從前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覺得對不起黨的培養(yǎng)，喪失了共產黨員的初心使命，表示服從組織上的安排。其中一個中層干部向組織遞交了辭呈，他將成立一個服務公司，還可為礦里接納五十個名額，冉礦長表示只要在不違背政策法律等允許范圍內，他會給予大力支持。

從礦里抽調一批技術力量和配備相應的普通員工去支援總公司開發(fā)新基地項目的工作亦在緊鑼密鼓地推進。規(guī)模不少于兩百人，由一名副礦長和一名副書記帶隊，他們將去四川長龍礦。由于宣傳工作到位，加之工資、獎金、福利等待遇方面的優(yōu)勢，不少人尤其是青年人爭相報名。根據現(xiàn)在實際工作的需要，礦內的生產單位和輔助單位及地面單位的各崗位又重新進行了一次大的調整。上星期礦里的一個副礦長跟他說，他的關門弟子胡幼良過幾天就要結婚了，問他去不去參加他們的婚禮。按理說這小子快三十歲了才娶到老婆，又是副礦長肖長康的愛徒，不去是在打他們的臉，可由于冉曈星牽扯太寬，事無巨細，疲于忙碌，也只好客套一番，陳述推脫理由，肖長康也只好作罷。冉曈星自己沒答應去倒也算了，可他還叮囑肖長康說，這事叫那小子別太張揚，其實他在一石二鳥。于是，肖長康答應他說這事他會把關的。冉曈星笑了，他也感染似的笑了。冉曈星的工作可以說是千頭萬緒，或者說日理萬機?？杉词乖谒咳绽锩Φ脠F團轉的當兒，他的工作依然還被突如其來的事情打斷。這不，保衛(wèi)部的施科長又來到他的辦公室詢問對前幾天抓到盜竊礦里材料的那個團伙怎么處理。施科長還向他反映了一個令他十分棘手的問題，說這職工盜竊團伙中有一個是某副書記的親戚。他眼皮都沒抬一下說，按礦里規(guī)定辦，開除礦籍一年，留礦察看兩年，如果有事由他兜著。這伙人的工作也是太清閑了，有時間、有精力、有條件，卻專打些歪把子主意，想暴富發(fā)橫財，竟用大卡車拉從倉庫后窗盜出來的電纜、電線、電機和軌道，被夜里值班巡邏人員抓個正著。也不知道這么多年來沒有被抓到的還有多少。過了一段時間，冉礦找到被盜倉庫的保管員促膝談心，他從他那兒了解到，以往倉管員盤點少了庫存找人簽字出庫就完了；一些人通過關系名正言順地弄走倉庫里面的材料，也都用同樣的辦法予以處理。這樣進銷兩平，賬面上沒有任何問題。大家都相安無事，可礦里的成本核算就痛得哭爹喊娘了！

看來這些事得用緊箍咒收一收了。十多年前，他在干井下掘進隊隊長的時候就聽說過的，掘進隊過爛山需要工字鋼劃砼，明明前兩天拉來的料一夜之間就消失了。那時候對于這些事，認為是家丑，也就不了了之了。他還聽說剛被安裝好的風機一夜之間又被人拆走了，對這事的處理如果照樣畫葫蘆不突破，怕是治標不治本成為冤大頭。于是，他又想到了一招。

“喂，施部長，你去與派出所的人溝通一下，把被羈押的那幾個人放了吧！”“放了？”“嗯，放了。”

冉曈星在欲擒故縱。他安排了幾個老保衛(wèi)來跟進這件事。

事情的發(fā)展果然應驗了他的判斷。那幾個人還真以為冉曈星屈服了上層領導的壓力，認為被罰交了幾百元就萬事大吉了，他們又可以繼續(xù)做他們的發(fā)財夢了！果不其然，兩個月之后，他們又故技重演，被那幾個老保安抓個正著，并把這兩月通過老保安匿查暗訪到的證據一并交予公安部門處理。聽說廢品收購站的老板也被公安打擊的盜竊案件之列。

這團伙的老大歐陽鐵最后被判刑十年，他還一直叫冤，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這么一步步地走向了犯罪，而且還做了他們一群人的老大。據說他從小就學了點兒拳腳，也會點兒功夫，大凡礦上的人在社會上惹了事請他出面解決，只要他一露臉，當事人就會知難而退。久而久之，他這張老大的虎皮就招搖撞騙地披在身上了。

案子解決之后，有一次冉曈星開著自己的奧迪車停放在菜市場對面馬路邊，整個車前面的擋風玻璃被一年邁的老人用一塊石頭砸得粉碎，他正向車子走來被他撞見。旁邊有幾個人認識他是礦長。中年保安抓住那老人的一雙手，問他：“冉礦，你看這事怎么辦？”

老人供認不諱：“我是歐陽鐵的父親，你想咋辦就咋辦吧！”

“算了，你走吧！”冉曈星沉沉地說。

一星期后，保衛(wèi)部的人找到那老頭兒談話。老頭兒認錯態(tài)度較好，根據冉礦的交代，這事也就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