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柱兒,你心上有甚解不開的圪瘩?”石柱媽怔怔地坐在炕桌前心疼地望著兒子石柱說。
“媽,沒有?!笔诳谎厣喜蛔〉奈鼰?。
“那飯也涼嘞,你還不吃?”
“不想吃。”石柱慢騰騰回答。
“唉,媽老嘞,沒用嘞?!?石柱媽喃喃地叨叨。
門“吱呀”一聲開了,蘭英走進(jìn)來,一邊用手搧著屋里藍(lán)色的香煙氣,一邊大聲說,“石柱哥,咋不吃飯?”
“蘭子,你勸勸石柱,唉,人家不和大娘說,不知道有甚心思……”石柱媽望著蘭英,眼眶中含著心疼兒子的淚水,回到里屋。
“石柱哥,人是鐵,飯是鋼,你走南闖北連這點常識也不知道?”蘭英故意激將石柱。
石柱仍繼續(xù)吸他手中的煙,默不作聲。蘭英“噌”,把石柱手中的半截?zé)煀Z過去,摁在炕沿邊擰息,大聲說:“你愛吃不吃!不過我有一把鑰匙,能解開你心中的鎖。石柱哥,你看,人心都是現(xiàn)實的,你有藍(lán)圖、規(guī)劃,號召人們改變山河,變成金山銀山,可是人們信嗎?
要想讓大家都行動起來,那必須咱們先拿出成果才行?!?/p>
石柱突然瞪大眼睛望著蘭英,又從兜里又抽出一支煙被蘭英用手按住,“石柱哥,你聽我說完。咱先在咱自己的地里栽培經(jīng)濟林,結(jié)出果實,白送給人們品嘗,要是好,還怕人們不跟著你干?這叫有舍有得!”
石柱被蘭英的一番話,激起胸中澎湃的浪花,他喘著粗氣,深情地看著蘭英,突然用手拍著自己的頭,“咳,我死腦筋!”然后爆發(fā)似地哈哈大笑,“哈哈哈!好!好!我吃飯!
我吃飯!”
蘭英“噗呲”也笑了,她從兜里拿出一沓錢,放在桌上說:“石柱哥,這是我打工攢下的錢,用它買樹苗吧?!?/p>
“怎么能用你的錢?”
“咱還分你我嗎?”蘭英的臉紅紅的仿佛熟透的蘋果。
清明時節(jié),石柱和蘭英在自己的莜麥地里按石英的科學(xué)辦法先種起了杏樹。
翌年。五月的熏風(fēng)吹著石柱的杏園,杏園里杏樹繁茂,金黃色的大杏密密麻麻累掛在杏樹枝頭,仿佛顆顆金蛋閃著金燦燦的亮光,吸引著成群結(jié)隊的游人。蘭英和石英穿著漂亮的古裝,笑容可掬地在杏園門口迎接著客人,自由採擇,低價出售??腿藗兂灾d甜水嫩的大黃杏,贊口不絕,消息很快傳出山外,便有銷售水果的商人跑來訂貨。猶豫的村民動心了,都紛紛尋找石柱種杏,于是成立了果品合作社,蘭英被選為社長,石英聘為技術(shù)顧問。
三年后的初秋,水灣溝里波光粼粼,清澈見底。溝水引上山坡,澆灌著一窩一窩的果樹。
不久,漫山遍野的果樹林里,飄出陣陣果香,沁人心脾。石英的電腦網(wǎng)絡(luò)里不斷地傳來各地的定單,她高興地穿著紅色長裙,甩著背后長長的秀發(fā),用纖纖細(xì)手給舉辦婚禮的哥哥和嫂子獻(xiàn)上剛剛綻放的玫瑰花?!班贪取毙蹨喌亩吣_爆竹聲,“噼噼叭叭”的鞭爆聲,在石柱的小院里接連不斷地響著。嘻笑聲中,石柱、蘭英這對新婚夫妻被水灣溝村的年輕人們簇?fù)碇?,走上婚禮臺。主持婚禮的司儀快樂地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石柱媽滿是皺紋的臉舒展著,放出燦爛的笑容。
石柱與蘭英深情地對視著,心有靈犀,互相對拜,而后深深地吻著。
飛宇提著一瓶白酒,毫無目的地獨自徘徊在山間小路上。石柱與蘭英新婚喜慶的爆竹聲,司儀快樂的吆喝聲,從石柱的院里傳出來,使他更加惆悵。他仿佛是一片失落的榆樹葉子,悠悠蕩蕩,隨風(fēng)飄零。他趔趄地走著,瘦骨嶙峋,滿臉污垢,頭發(fā)蓬亂,還不時地將手中的酒瓶揚起“吱”地喝上一口,斷斷續(xù)續(xù)地唱起來,“頭一回眊你,你不在,你爹打了我兩煙袋——”他的歌聲凄涼哀怨,深深思念著山花。他的臉上掛著蒸干的淚痕,紅紅的眼睛凹下去了。他的雙腿仿佛是南山坡干枯的榆樹枝,風(fēng)大一點,就會被吹倒。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近山花媽的飯館,然而飯館雙門緊閉,他使勁敲著門,但始終沒有人開。他又唱起來,“第二回眊你,你不在,你媽打了我兩鍋蓋——”他拄著棍子,吃力地走上山坡。山神廟的門上掛著一個大鐵鎖。他把酒瓶吃力地捂在嘴上,“吱”一聲又灌了半瓶。淚汪汪的眼睛望著伸向山外的盤山公路,又傷心地唱起來,“第三回眊你,你不在,你兄弟放出黃狗來——”雖然燦爛的太陽同情地望著他,清清的山風(fēng)吹得他渾身舒服,可他是筋疲力盡,一步一個趔趣,搖搖晃晃地走著。嘴里嘟嘟噥噥地哼著小調(diào),“第四回眊你,你不在——”聲音漸哼漸微,腳底一滑,“噗通!”掉進(jìn)路邊的水溝里。
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一剎那,石柱和蘭英辦完婚禮開車經(jīng)過這里,石柱突然從車窗玻璃內(nèi)望見不遠(yuǎn)處的水溝里水花四濺,似有人在水面上掙扎,仔細(xì)看,那臉面很像是飛宇。石柱急剎車,蘭英吃驚問,“怎么啦?”石柱也顧不上回答蘭英的話,竟未脫婚禮服,急跑到溝邊,挺身一躍,“噗嗵!”跳入水中,游到溝心,一把拽住飛宇的一條胳膊,拖住就要下沉的飛宇,吃力地拽到岸邊。而后石柱用另一只手,抓住蘭英遞來的木棍,跳上岸,與蘭英死死抓住飛宇的兩只手,慢慢地將飛宇拉上岸邊的草叢中。
飛宇閉著眼睛,批頭散發(fā)地躺著,昏沉沉嘴里吐著臟水。
“飛宇,飛宇哥,你好好的大路不走,咋往水里跳?”石柱邊呼喚邊擦著飛宇嘴里流出來的臟水,開玩笑說。良久,飛宇睜開昏聵的眼睛,朦朧中看見眼前的石柱和蘭英,他傻笑著,“石柱,嘿嘿嘿,你這會兒是一腳踢爛個摟西瓜——紅嘞。咋,想找飛宇哥的茬?飛宇哥這會兒是人財兩空,要啥沒啥,你想咋嘞?”
“飛宇哥,看你說的,要不是石柱跳下溝撈你,你今天就淹死在溝里了?!?/p>
“拉倒吧……你倆找俺能有甚好事??!?/p>
“飛宇哥,我真還是找你有事,請你加入我們的果品合作社吧?!笔鶞喩淼囊律训沃f。
“俺?嘿嘿嘿,你要俺?不信?!憋w宇坐起來搖著頭說。
“信不信由你,我們村委開會了,還決定要派你去山花那里,做她的助理,順便擴大她的經(jīng)營范圍,增加一個水灣溝水果批發(fā)部,成為咱們水灣溝村水果合作社的對外窗口。”
“真的?”飛宇睜大紅紅的眼睛,盯著石柱疑惑地問。
“飛宇哥,咱兩從小長大,我石柱什么時候騙過你?”
“???”飛宇高興的不知說什么才好,只覺的心里突然升騰起一團火焰,暖暖的燃燒著。
一行大雁跨過群山,向南飛去,漸漸地消失在遙遠(yuǎn)的天邊。飛宇恍恍惚惚,覺得自己也變成天上那行大雁中的一個,興奮地向山外飛去。
也怪,他突然渾身來了勁,“噌”,地站起來,脫下滿是泥水的上衣扔在草叢中,飛快地赤膊朝山下跑去,那細(xì)瘦的雙腿突然變硬了,奔跑起來,似乎比兔子的速度還快。
“飛宇哥,坐我們的車走吧!”石柱大聲喊。
“不用嘞!”
十二
山花用微笑送走最后一名顧客,邁著疲憊不堪的步子走回自己的住所,他匆匆脫下衣服,躺在床上,可怎么也睡不著。近來,水灣溝的山山水水,媽媽期盼她的眼睛,一個個父老鄉(xiāng)親們的臉龐,還有飛宇的影子,總是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
這是怎么啦?她總是心思重重,煩得厲害。石城夜市的噪聲從遠(yuǎn)處隱隱傳來,更使她躁動與不安。她索性拉著燈,呆呆地坐在那里,想著往事。
自從進(jìn)城以來,她和蘭英給飯館打工。石柱呢,給一家電器廠推銷電器產(chǎn)品。漸漸地憑她聰明吃苦的勁兒,從一名小服務(wù)員升到了領(lǐng)班,大堂經(jīng)理,而后,她有錢了,自己注冊開了花蓮飯館,而且越來越紅火。如今,她是這個飯館的董事長。有多少男人追著她,可她的心里仍裝著水灣溝的飛宇和石柱。漸漸地不知為啥,石柱的心被蘭英占領(lǐng)了。也許是山花的文化低?也許是不喜歡她的性格?還是為啥?總之,石柱那天斬釘截鐵地對她說:“我想過了,你還是把飛宇叫來吧,我要和蘭英回水灣溝!”
她從枕頭下面拿出她與飛宇的結(jié)婚照,仔細(xì)地看著、看著,流下兩行長長的淚水,滴在照片上……
她恨飛宇放縱、散漫,花錢如流水。她原以為他有一個好的家庭,一個好的靠山,她嫁給他能過上美好的日子;可飛宇是一個混小子,她的心漸漸地涼起來……
她想著,怨氣升起,“嗖!”把那張新婚照扔在地下,拉起被子,悶住頭,凄涼地抽泣起來。 然而,飛宇那朦朧的醉眼和“嘿嘿”的憨笑又縈繞在她的眼前,尤其是當(dāng)他深情望著她的時候,怎么也抵擋不住那火一般熱辣辣的誘惑,這是緣分嗎?畢竟夫妻一場,她深深地牽掛著飛宇,而正在這時,那天蘭英打來電話,說飛宇參加了水灣溝果品合作社,并作為駐山花水果窗口代表。
那一天, 花蓮飯店的食客一批一批地走光了。在東南角一個不顯眼的坐位上,飛宇穿著滿是皺褶的上衣,神情不安地環(huán)顧著四方。他的面前擺著幾樣便宜的小菜,可他不吃,只是心事重重地慢慢喝酒。最后,只剩他一個人,仍在那里坐著不走?!跋壬?,請結(jié)賬?!币晃黄列〗阕哌^來,輕聲對他說。
“沒錢?!彼聿焕淼卣f。
“沒錢? 那……”小姐為難地望著他。
“我走了?!彼酒饋碚f,身子搖晃著。
“先生請結(jié)賬!”
“沒錢!”
兩位保安走過來,打量著他,仿佛遇見了賊。
“你想白吃?可看錯地方了?!卑啄槤h子用手指著他,冷笑著說。
“快結(jié)賬!”黑臉漢子伸手要撕他的衣領(lǐng)。
“爺沒錢!”他不示弱,大聲吼著。
“快結(jié)賬,你這個無賴、醉鬼!”
“不給!”他的手向后摔著。
“嗖!”黑臉漢子照著飛宇身子猛推一把。
飛宇向后趔趄著。他原以為黑臉漢子只與他吵架就是了,沒想到這家伙竟真的動起手來。飛宇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他抬起一只手,“嘭!”把黑臉漢子的手死死擋在胸前,然后又迅速退后一步,猛地躥上去,朝黑臉漢的胸脯重重地撞去。
“嗵!”黑臉漢子倒下去,臉朝天躺在地上,“嘩啦!”撞倒了身邊的桌子,飯菜撒了一地,酒水咕嚕咕嚕地從酒瓶中流在地上。
“爺在水灣溝怕過誰?”飛宇憤憤地大聲嚷著。打鬧聲傳到樓上。老板山花急忙跑下來,拉開廝打的人,睜大眼睛一看:啊?只見飛宇面色憔悴,衣衫不整,惶恐地望著她?!霸趺词悄阊??!”山花喊著,五味俱全,愛恨交織著她那顆顫動的心。在眾人面前,她把心酸的眼淚統(tǒng)統(tǒng)流進(jìn)肚里。她面色蒼白,情緒激動,但仍平靜地對飛宇說:“你跟我上樓一趟?!?/p>
這就是我的山花——飛宇看著山花窈窕的后背,恨不得馬上將山花抱住。他的心突突地跳,難以壓抑,仿佛在長長的黑暗中,突然又遇到光明。他想把水灣溝的變化,石柱和他說的話,都想告訴他;但他又覺的他與山花比起來,是那么低委,那么不配。況且,剛才那舉動……唉,花花,你是鮮花,俺是牛糞,反正呢瞧不起俺嘞,在見吧,俺還是回水灣溝過俺的單身去吧,想到這里,他內(nèi)疚地說;“山花,俺不上去嘞,剛才俺真不該那樣,只是……咳,俺故意想驚動你,想看你一眼,實在對不起……”他聲音里充滿了自卑與哀傷。
“走!”山花反過身來,拽著飛宇的手。
“啪!”山花辦公室的門被她死死地關(guān)上。山花情不自禁地抱住飛宇,淚如雨下,捶打著飛宇的胸脯。
“飛宇哥,你怎么才來呀?!”
一股熱辣辣的激情涌上飛宇的心頭,“花花呀,哥好想你啊!”淚珠也不停地滾下來。
溫馨的夜。飛宇與山花緊緊地?fù)碇?,他握著山花的手小聲說著家鄉(xiāng)的變化和石柱的想法,仿佛一股細(xì)細(xì)的清泉,流進(jìn)山花似乎干旱的心田,她興奮地聽著,直到玻璃上現(xiàn)出淡淡的黛青色。山花堅定地在飛宇的耳邊說:“咱倆得敢緊回去,給水灣溝做些貢獻(xiàn)!”
“你愿意?”
“為舍不愿意?那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
“原以為你把哥甩了?!?/p>
“甩了你還有現(xiàn)在嗎?”山花吻著飛宇的胸脯說。
“花花……飛宇哥以前錯嘞,實在對不住你!虧謙你的太多嘞。”
“錯了就改。”
“好!”
飛宇把山花摟得更緊了,生怕她再次飛走。
作者簡介:潘瑜, 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作家協(xié)會會員,呼和浩特市作協(xié)會會員。曾多次獲呼和浩特市和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