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八三年五月。
我們公社有一輛卡車,其時社會上流傳一句婦孺皆知的俗語:方向盤一轉(zhuǎn),縣長也不換。
由此可見司機的地位之高。司機是我本家六叔,他雖然過繼給鄰村王家,但與當供銷社主任的我五爸一直來往密切。聞知他開車去蘭州,五爸便商定捎我去探望當兵的哥哥。
這一年五月六日立夏,這一天是五月八日,陜北的五月,雖然已驕陽似火,但早晚溫度相差 20 度左右,早上皮襖手套,中午扇子草帽,晚上風(fēng)鏡口罩,是對氣候形象而真實的描述。
那時我有寫日記的習(xí)慣,在日記中對當日情景有所記錄。五爸讓我當日上午八點在四咀對面的長條坪村公路上等待。這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遠行,遠方的新奇與神秘?zé)o限誘惑著我,未知的行程令我忐忑,我年輕的心似目之所及的群山跌宕起伏。
等待永遠是漫長的。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四咀方向,側(cè)耳傾聽。這時,路畔的草叢中跳出一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我走近它,它驚恐地呆立其間,我將毛絨絨的它捧在手心,它撲騰著翅膀,卻飛不起來。這是一只雛鳥,大概剛剛離開巢窩。是被風(fēng)吹落?還是因為好奇來探險?我猜測著,不由得憂慮起它的安全。
在這曠野,或許碰到野貓野狗,成為它們的腹中之物。我想帶上它,可以裝進挎包,它伴我,或者我伴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山高路遠,禍福難叵,它絕難經(jīng)受一路風(fēng)塵。我在草叢中捉了一只螞蚱,喂入它的嘴里,俯身把它放回草叢,拍拍手,催它起身,它腳步蹣跚,跌跌撞撞地隱入草叢深處。我想,它雖幼小,但應(yīng)該以它的方式尋得回家的路。
卡車終究是等來了。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它從對面溝里搖搖晃晃駛出,緩緩駛過蟠龍河的石拱過水橋,爬上玉貫路。車廂里裝著七八頭黃牛,站著兩個農(nóng)民裝束的中年人,駕駛室(本地一直稱司機樓)里除過一臉嚴肅的六叔,還坐著一個人高馬大的中年人,顯然他的身份異于那兩個人。我當然也是車廂的客,這點我有自知之明。我爬上車廂,與那兩人站在一塊,雙手抓住駕駛室后的廂板,以保持身體的平衡。
我第一次走出陜北遠行就這樣開始了?!敖夥拧迸拼罂ㄜ囋谄閸珧暄训墓飞项嶔?,一會兒喘著粗氣爬山分明上氣不接下氣,幾乎要斷氣,一會兒似脫韁的野馬,眼看就要沖下山溝,或掉進山崖,讓人心吊在嗓子眼!顯然牛們四條腿比人兩條腿的穩(wěn)定性好,它們站立不動,穩(wěn)如磐石,而我們,卻被汽車一會兒拋向東,一會兒拋向西,只得牢牢抓住廂板。我覺得腰酸腿痛,但無處落座,只能站著。牛們站在這陌生的牢籠之所,應(yīng)該心情緊張、恐懼,一會兒撒尿,一會兒拉屎,整個車廂分明就是移動牛圈,屎橫陳,尿橫流。我想起了我們給屠宰場繳豬,為了讓豬毛亮皮實,保持良好精神狀態(tài),并壓秤,評個好等級,賣個好價錢,出門前給豬飽餐一頓,讓其肚滾腰圓。若以煽情的情況,也算主人與它們的訣別或餞行。這些牛的情形及命運大概與豬相同吧。
時間久遠了,我忘記了具體經(jīng)過那些村鎮(zhèn)乃至縣城,也忘記了夜宿之地是何方,只記得是在塬上的一個有大門的瓦房。我這時褲子及鞋全是牛糞,當然,那兩個人與我也一樣。自然是仔細洗漱,褪去一身的臭味。晚飯是面條,勁道,油潑辣子,香,吃了兩碗還想吃,但還是臉皮薄,沒敢吃第三碗。為什么記得這么清楚呢?因為同行者都頭不抬眼不閉,呲溜呲溜地吃著面條,不約而同地感慨:“你們的面就是比我們陜北的好吃!”
次日一早,我們又上路,而那兩人沒有跟來,那幾頭牛已不在車廂,他們應(yīng)該是販牛。那時的我還年輕,雖然有理想有抱負,但生活在自己編織的象牙塔,還未步入實際意義的社會,還有些多愁善感,且敏感,竟有過替它們的命運擔(dān)憂的念頭。我也坐在了駕駛室,這比站在車廂里要舒服多少倍。我忘記了,這應(yīng)該是我第一次享此殊榮。我們雖然世居川道,是北上榆蒙南下京華的必經(jīng)之路,但交通工具傳統(tǒng)的趕牲靈的騾馬馱運,到套車架轅,直至半機械化的手扶拖拉機,直至大煉鋼鐵時縣里給公社分配了一輛解放卡車,我父親曾當助駕,成為上下川道歷史上第二個司機,他的師傅當然是第一個。家里有幾本繁體豎排汽車維修書,就是佐證。半年后公社養(yǎng)不起此車,又退回縣里,七十年代蟠龍川先是有了國營蟠龍煤礦,后又有了貫屯煤礦,汽車漸漸多起來,八十年代公社辦了磚瓦廠、陶瓷廠、翻砂廠、糧種廠等社辦企業(yè),便購進了汽車運輸生產(chǎn)資料和產(chǎn)品,這便是六大駕駛的汽車。顯而易見,汽車可比傳統(tǒng)的騾馬跑的快,拉的多,于是乎,進城或趕集便“問車”。所謂問車,就是托人請求司機師傅順路捎腳。當搬運工的本家姑父和表哥不止一次地給我們問車,母親帶我到城里坐娘家,但我們總坐在裝滿煤炭的車廂里,駕駛室里總是坐著關(guān)系硬的人?,F(xiàn)在五爸問車我到蘭州,而且坐上了駕駛室,這是莫大的榮幸,是值得我自豪的!
但是,駕駛室內(nèi)的空氣卻似乎是凝固的。
大概是職業(yè)的緣故,六叔矜持,目視前方,沉默不語。中年人姓蘇,為避免對號入座,本文隱去其名,其時他是蟠龍煤礦工人,后來當了某采油廠采購員,由此發(fā)跡,在古城黃金地段蓋了一幢三十層的住宅及公寓樓,并開了一座古城當時檔次最高的酒店,成了政商縱橫馳騁的名流。我們彼此沒有共同語言,除了必要的吃飯與解手時交流外,都在沉默中聽著刺耳的輪胎與地面的摩擦聲,看著汽車將跌宕起伏的山川和茂密的樹木,以及田間地頭勞作的人、畜遠遠地拋到后面。蘭州之行,他們?nèi)ジ墒裁矗?/p>
公差還是私事?我一無所知,亦沒有打聽。咱是蹭車,又蹭飯,看人家眉高眼低行事,怎敢多言多語,更不敢胡言亂語。人家想說的,不問也會說,人家不想說,問也是徒勞。
駛進蘭州城是下午,大概三四點吧。這時,一個交警擋住了汽車,問:你們是延安的?六叔連忙答是,看得出他有些心情緊張。我納悶交警怎么知道,恍悟乃車門上寫著“延安市蟠龍公社”。得知我們?nèi)ヅ藕闇希f他也是陜北人,他帶路。他站在左側(cè)車門踏板上,指揮著汽車溯川而上,左邊是高矮不一、參差不齊的房屋,右邊是洶涌澎湃、驚濤拍岸的黃河,走了足有三四十里路,及至我們到了目的地,他在夕陽下依舊滿臉笑意揮手告別。于此,我對“親不親,故鄉(xiāng)人”有了認知。我很感動,為他的熱情,為游子的故鄉(xiāng)情懷。在解放蘭州及此后的建設(shè)中,有很多陜北兒郎參與其中,而后娶妻生子,安家落戶。我們村就有一男二女工作生活在金城蘭州,他們甚至與我是遠親。
到了排洪溝部隊駐地大門,我向哨兵告知哥哥的連隊及姓名,哨兵打電話后告知我,哥哥馬上就來大門口接人。
目送著六叔開車緩緩匯進車流,駛進燦爛的夕陽,消失在蒼茫巍峨的白塔山中,我悵然若失,卻心潮澎湃。
我坐著卡車到蘭州的行程到此結(jié)束。我不知道這件事對我的人生有什么影響,但四十余年間,當年一路顛簸穿山過嶺的情景不經(jīng)意間總在心中躍出。前幾日與京城來的朋友晤談,言及人生,言及三觀,我坦言,幼時以為家鄉(xiāng)蟠龍鎮(zhèn)最大,少年時以為延安城最大,及至去罷蘭州,我方知天地悠悠,大者人心。
作者簡介:杜海瑜,男,陜西延安人,中共黨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寶塔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生長在農(nóng)村,沉浮于城市。
愛好讀書藏書,亦愛好記錄社會變革、世情掌故。出版散文集《歲月從心中走過》《雪花在夏天飛揚》。作品散見《散文選刊》《奔流》《三角洲》《青年文學(xué)家》《當代文學(xué)家》《延安文學(xué)》《西北信息報》等報刊及《中國散文學(xué)會》《鳳凰網(wǎng)讀書》《今日頭條》《讀寫探秘》《老同學(xué)之窗》《作家文學(xué)》《環(huán)球經(jīng)典文學(xué)》等網(wǎng)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