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長篇小說《紅塵》以獨特的題材不一般的主題思想填補了當代文學的空白。它通過老五屆大學生袁正東及其一家在那個特殊年代生存狀態(tài)的生動描寫,反映了歷史的變遷和時代的變化。小說回顧了歷史并對有的歷史事件進行了反思。
一
40 后的第二個元宵節(jié)。頂梁柱倒了,這個 家完全崩潰了;天黑了,紫閣沖這個十幾戶人 家的小村落,被淚水和嘆息淹沒。
中飯前還好好的,他帶著幾個孩子在場地 扎草龍。元霄節(jié)嘛,買不起什么好玩的,扎一 條草龍,晚上讓孩子們舉著,在盆缽碗筷的伴 奏下一家一家去送恭賀,也是一種樂事。說要 扎草龍,孩子們個個興高彩烈,歡蹦喜跳。老 大首先從稻草堆上拉來幾把稻草,老二找來幾 根木棍當龍把,說是要水潤草,老三用臉盆端 來一盆水,說是要繩索,老四把媽咪昨天剛績 的兩把苧麻全拿來了。父親松泰則把飯桌搬出 來了,還有一條板凳。
就這樣,他們五父子在場地扎草龍。 奶奶靠在墻邊曬太陽。 媽味在忙進忙出準備中飯。 中午時光,有的人家打鞭吃節(jié)飯了。松泰 一家也在這場地擺開了桌子,鋪上了碗筷。這 節(jié)飯是豐盛的。主菜是一大盆雞子煮茴粉,另 外還有煎雞蛋、白菜、蘿卜、酸菜、腐乳什么 的。幾個孩子先把奶奶扶來上座,然后挑了一 個雞腿放在她碗里,讓奶奶動了筷子,其他人 才紛紛就座。
一家人正吃得熱熱鬧鬧、高高興興。這松 泰才吃了幾口,忽然感到肚子疼,竟停下了筷 子。才開始只當沒事,不多時越來越疼,最后 支持不住了,竟倒在床上哎喲哎喲地哼起來。
妻子端元要去請郎中,松泰還說:“正是 吃節(jié)飯的時候,別掃了人家的興!”
端元拉著他的手著急地問:“好點么?”
“……”松泰沒有回聲,臉色鐵青。
端元這才慌里慌張把村落里唯一的中藥郎 中得爹請來了。得爹看了病人的眼睛,又去識 脈,他不說話,只是輕輕地搖了兩下頭。而后 在病人肚子上扎上一圈銀針。
他接著從隨身的黑色布袋里撮出幾味草藥 吩咐端元說:“快!快去煮開給他喂下?!?/p>
他說完便收拾診療器具,夾著那個黑包袱 出了門。走到場地正好遇見前來探病的望富。 望富是村落里最有聲望的人。
他走上前附上望富的耳朵小聲說:“撹腸 痧。我無能為力!”他說完風風火火走了,只 留下那瘦長的背影。
端元匆忙端了藥過來,舀一勺吹吹:“松泰!松泰!—”連喊幾聲,無人回話。用手一 摸,沒了鼻息。她嚇得心跳手抖。咣當一聲, 藥碗掉在地下。她伏在丈夫身上,悲痛欲絕。
婆婆也是中年喪夫,好不容易把三個兒子 拉扯大。老大被東洋鬼子當間諜活埋,尸骨未 見;老二被捉壯丁,至今下落不明;只指望這 老三可以養(yǎng)老送終。想不到蒼天無眼,老三又 突然暴病而亡。她呼天搶地,欲哭無淚,昏過 去幾次。
老大守在祖母身邊。老二和老三跪在父親 的床前痛哭。老四則抱著媽咪的雙腿喊著要爸 爸。旁邊的人見了無不心酸抹淚。
這時端元反而不哭了!她認識到,自己決 不能倒下,必須挺著腰桿站立起來!否則,堂 上的老母誰來奉養(yǎng)?膝下的四個孩子誰來撫 育?還有肚子里的孩子也快出生了,怎么辦?
想到這里,她用衣角抹干兩眼淚水,堅強 地站了起來,示意請望富進屋來,啇量處理丈 夫的后事。
望富匆忙進來,前額被屋簷上的茅草戳了 一下,他退后一步,低著頭這才進了屋。進屋 掃視一下,只見這土墻茅屋,也就兩床曬墊那 么大,倒是座北向南??勘眽ψ笥覂蛇呉贿呉?張床鋪,左邊床鋪上有幾件破衣爛衫,右邊床 鋪上,正躺著松泰的尸體,周圍站滿了人;南 邊的屋角是火爐,火爐邊站著一個不知幾代人 用過的小食品柜,沒有門,能看見里面的破碗 爛瓢;房中間有一個殘缺的豆腐桶,全家的口 糧等值錢的東西,可能都保蕨在里面;木桶腳 下,堆著一些茴砣、蘿卜和白菜。
見望富進來,端元連忙迎上前去真誠地說: “望富哥,這后事全靠你幫忙處理了。這里十 吊錢,用來買些神香紙錢?!?/p>
她說著從那破棉襖的口袋里,掏了半天, 才掏出一個黑色的小布袋,用右手抖幾抖,一 把銅錢先后落在左手手心里。然后雙手捧著送 到望富眼前。
接著又說:“還有半蘿谷,這些茴和菜, 都由你安排!”
望富遲疑了一下,雙手接了錢說:“谷子 一粒都不能動,茴家家都有,這錢我收下?!?/p>
……
就這樣,第二天,一床篾墊、幾塊木板, 把丈夫埋了。
這一年,她才廿六歲。
半年后這四鄉(xiāng)八里出現(xiàn)了一個討飯的小腳 女人。只見她帶著四個孩子,懷里還抱著一個 嬰兒。
二
一大早,就有一群喜鵲歡快地叫著,在村 里飛來飛去。
還有人在吃晏早飯的時候,果然迊來幾個 客人。
領頭和帶路的是新田畈的香大腳。她是端 元的堂姐,原名香保,據(jù)說她纏足不久就放了, 一雙腳比常人還大,人稱香大腳。
她是這椿婚事的媒人。另外兩個是一對四 十開外的瑤族兄弟。哥哥身材瘦小,臉色黯淡; 弟弟體魄健壯,精神飽滿。兩人一樣打扮:頭 纏丈余雪白的長頭巾,上穿普藍色對襟襯衣, 領口袖口繡了紅白相間的花紋;下著乳白色的 抄腰褲,褲腳口也繡著紅黑相間的花紋;腳踏 繡花布涼鞋。
三個人穿過看熱鬧的人群,大大方方地直 接來到瑞元家里。望富和松泰的堂哥等人早已 等在那里,見迊親的來了,連忙讓座獻茶。
“辛苦了!辛苦了!”
哥哥說:“生怕遲到了,老弟雞叫頭泛就 把我喊醒了?!?/p>
香大腳說:“他們到我家里的時候,我還 冒起床!”
客人們洗了一把臉就上座喝喜酒了。家常 菜七七八八的,也有上十個。酒是家制米酒, 又香又甜。
一邊喝著酒,香大腳夸贊地說∶“你們看 這新郎怎么樣?”
堂哥說:“冒得說的!”
香大腳又回過頭說:“你們再看這新娘怎 么樣?”
新郎的哥哥說:“可以說百里挑一!”
新郎說:“我什么都冒得,只有一身力氣!”
端元低著頭笑吟吟的,只不作聲,心里卻 在說:“身體好,有力氣,會疼人就行!”
吃過飯,喝了茶,新郎就說:“快收拾動 身吧!那邊還有幾桌客等著我們哩!”
端元這時才開腔說話:“早收拾好了,就 一個包袱!”那聲音甜美清脆。
望富對新郎說∶“這兩母子全托付給你了!”
新郎說∶“你們就放心吧,既然是我的人 了,我自然會心疼的!”
起步了,老二正北拉著瑞元的衣角硬是不 放,也要跟著走。端元又坐下來,把他抱在懷 里,哄著他說:“正北乖,最聽娘的話,你先 去大伯家里,過幾天我來接你!”她說著說著, 淚水婆娑起來。轉頭又對堂哥說:“他大伯, 這正北全靠你了。注意不讓他去馬路上玩?!?/p>
堂哥揮揮手說:“你只管放心去吧!他既 然過繼給我了,就像我親生的一樣!”他說著 連忙把正北抱了起來,“乖,不哭,你媽過幾 天來接你!”
正北還在后面喊:“娘說話算話。三百年 不變!”
迊親隊伍這才上路了。香大腳抱著不滿四 歲的正東走在前面,新郎的哥背著包袱隨后緊 跟。新郎新娘並排在后面慢慢走。他們一邊走 一向兩邊的人群揮手致意。全屋場的人幾乎全 出來送行。不知是誰搬出了大鼓大鑼,打得震 天價響。那熱鬧的場面真讓人感動。
端元十六歲就嫁到這紫閣沖來了。至今十 年來,婆婆的體貼,丈夫的疼愛和五個兒女的 笑聲,讓她享盡了這人間的歡樂;然而,也是 婆婆的西歸,丈夫的暴死和三個孩子的夭折, 無不讓她飽受了這世上的無盡哀痛。住了十年 的士屋,走了十年的山間路,相處了十年的鄉(xiāng) 親父老,再見吧!
想到這里,她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新郎馱著她飛快地向前跑去。……
三
下午未時,迊親隊伍好不容易來到黃土坳。 黃土坳北面下去二十余丈是清溪河。清溪河從 龍窖山南面的清水源出發(fā),向東一路款款而來, 不到三十里,突然被一座叫黃土坳的山堵住, 只好右拐向西走了兩三里,又被一座叫鳳形的 石崖當頭攔住,只得又扭頭左拐向南飛逃而去。 右拐彎里有一棟土屋一戶人家,叫東流水,左 拐彎處右岸有兩棟土屋兩戶人家,叫西流灣。
這西流灣住著瑤族兩兄弟。座西朝東的那 棟,住著哥哥胡水波一家八口,座北朝南的那 棟住著他的老娘和弟弟胡水清。
西流灣與黃土坳對望。迊親隊伍剛從黃土 坳下來不遠,就被西流灣等得心急火燎的眾賓 客發(fā)現(xiàn)。一時間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兩把嗩 吶把河里的水都吹翻了。
新郎趕快馱著新娘,一口氣跑到河邊,幾 步就從跳石上過了河。那邊早有一群人接應, 簇擁著迊親的幾個人來到婚禮現(xiàn)場。
婚禮由龍窖山瑤族族長胡人奇籌劃和操 辦。遠離瑤村的后人四十好幾歲成不了家,最 后找到這么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女子結婚,這 是一個大好事大喜事,應該支持。一個月來, 他為籌備這個婚禮先后來過四次。今天大清早 就帶著兒子胡坤和女兒胡艷,從龍窖山趕到了 婚禮現(xiàn)場。
婚禮一應事宜安排就緒。
新郎新娘來到婚禮現(xiàn)場,大門前早有一盆 炭火燒得旺旺的。新郎牽著新娘放大膽子跨過 去了。然后了轉頭朝外面向賓客,在主持人的 引導下,由媒人介紹兩人結緣經(jīng)過。
香大腳說:“真是前世緣分。去年元宵節(jié) 小胡在新田畈玩獅子,玩了八張桌子。端元在 我面前鼓掌說,這人好威武呵。玩完獅子,小 胡特地來問我,這妹子是我什么人。我說是我 老妹呀!說著,他與端元對望一眼,兩個人的 眼里就有了對方。今年我兩邊一說,都很高興!”
賓客中有人就說:“這么簡單,真是有緣!”
接著兩人朝天禱拜三下,掉過頭走進堂屋 來到胡氏祖宗靈位前三跪三拜。墻上釘著的一 塊小木板上,一個破碗里插著三根燃著的神香, 后面豎立著一塊更小的木板,就是祖宗的靈位 了。
回過頭再拜父母。胡水清父親去世多年。 母親己經(jīng)七十多了,雙目失明。她正襟危坐, 面帶笑容,正在用心品味眼前的幸福。新娘隨 新郎跪在老娘跟前,朗聲叫一聲:“娘!我的 娘。祝愿您長命百歲!”
老娘回應后夫妻互拜。
接著在一片歡笑聲中,新郎新娘又喝了交 杯酒。再接著兩人舉著酒杯走出大門,向場地 眾位賓客敬酒。
場地擺著瑤族傳統(tǒng)的長桌宴。八張方桌肩 靠肩地,從大門口一條線筆直擺到哥哥胡水波 家場地。每個桌子上擺著一個大簸箕,每個簸 箕里擺放著十八個傳統(tǒng)瑤家美食。什么星子扣 肉、雙盤臘味、炭燒土豬肉、香炸豬手,什么 粽粑、荷包扎、芭蕉花、剎雞生、蔥油雞、雞 蛋 ,那瑤家十八釀中尚有水豆腐、油炸豆腐、 山筍、香菇 、白菜等等,應有盡有。其中的酸 黃瓜、酸胡蘿卜 、甜菜、南瓜 、苦瓜和辣椒、 姜蒜,讓人們體味人生的酸甜苦辣。
飯是瑤家竹筒子飯,管飽;酒是瑤制米酒, 賭喝。
原來準備 40 人的飯菜,一下子來一百多人。 好在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吃過中飯才來看熱鬧。
人們興高采烈盡情地吃著、喝著、唱著, 跳著,笑著、哭著,有的人甚至熱淚盈眶,嚶 嚶而泣。這時鑼鼓、嗩吶又大勢鼓動,婚禮很 快達到了高潮。
不知不覺間,大陽早已落水,月芽掛上了 燈籠,人們這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此時此刻,西流灣鶇雀無聲,新房內外空 空蕩蕩。端元發(fā)現(xiàn),這胡水清家,全部家當就 是鼎鍋、菜鍋、小米桶、幾只破碗和兩個床鋪。 他們現(xiàn)在睡著的床上,倒有一套新被窩。
端元靠在水清的胸前,不由得發(fā)問:“我 的祖宗爺,你把這婚禮搞得這么排場,是哪里 來的錢?”
胡水清說:“我一個銅錢都沒花?!?/p>
“呵呵—”
“聽說我這個老光棍找到你這樣一個年輕 貌美的漢族女子,我們族長連夜趕來對我說, 要辦一個體面的瑤族婚禮,為我們瑤族村爭個 臉面。你就只準備做新郎,什么事都不用管!”
“那你現(xiàn)在怎么辦?”
“你放心好了。包你母子有吃有喝。我明 天就出去找事做!”他第二天真的出去了,但 是沒有找到事。
婚禮的剩飯剩菜吃了兩天,哥哥家量來幾 升米,從哥哥菜園里扯來一些菜,又維持了些 時日。其間,胡水清天天出去,也沒有找到事 做。
半夜三更,夫妻兩都沒有睡著。
端元心想:“整天吃哥哥的怎么行呢?得 想個辦法!”
胡水清也著急起來:“原來沒有吃的了, 從哥哥家端來兩碗飯,媽一碗,自己一碗?,F(xiàn) 在是四張嘴,哥哥怎經(jīng)得起這樣吃,他也困難 呵?!?/p>
兩個人想到一塊了。
“得趕快想個法子!”
“是!可是有什么好法子呢?”
“我們不妨去做點小生意。”
“沒有本錢呵!”
“我這里有些金圓券!”
“呵呵!”水清驚喜地打個激挺坐起來,
“我這里也有一些錢,是幾個光棍朋友送的喜 錢,沒有數(shù)!”
兩個人就在床上把錢湊在一起,仔細數(shù)了 數(shù),共有上百張各色貨幣。
“好!夠了。”
“萬一少了,賣掉我這對耳環(huán)!”
“去哪里?做什么生意呢?”
“去五里牌火車站,就賣瓜子花生一類炒 貨!”
“鋪面你租得起?”
“火車站不遠有一口爛泥塘,塘邊有一個 破爛不堪的竹條棚。我去年在那里住過一夜。 據(jù)說一個鄉(xiāng)下人原來在那里賣炒貨,不兩年做 發(fā)了,租了大門面,丟下了這個竹條棚!我當 時就想,要是我能在這里賣炒貨,不也好了。”
“那好??!”
“只是蠻小,只有兩三個簸箕大,也不知 道還在不在?”
“我們趕快去看看吧!”
兩個人商量好,第二天就告別老母和哥嫂, 一個摟著正東,一個揹著包袱來到五里牌火車 站! 他們一去就是五年。
四
正在生意做得風起水發(fā)的時候,大軍南下 經(jīng)過臨湘。
有一個朋友興沖沖跑來對胡水清說:“去 當兵吧!吃得好,穿得好,去海南!現(xiàn)在就可 報名入伍?!边€說,“你身強力壯,又有武功, 說不定能混個連長排長?!”
“這主意好!”胡水清拍了一下大腿,但 是看看旁邊的妻兒,轉念又想:“我家里有幾 石田,剛剛還買了屋,還是回去的好?!彼S 口對那朋友說:“你先報名吧。我隨后就去!”
他當晚就收拾好,第二天一擔籮筐,一頭 裝了細軟,一頭坐著正東,攜著端元回了老家。 沒有去西流灣,直接住進了四房袁家新買的房 屋里。
這四房袁家位于清溪河東流水上游的河灣 里,離西流灣只有三四里。屋場座北向南,前 面是一畈農(nóng)田。據(jù)說這是臨湘袁氏始祖朝杰公 的第四個兒子最初落腳的地方。屋場里沒有一 個雜姓,都是袁氏后代。
端元就問水清:“你姓胡,怎么把房買在 這里?”
水清誠懇地說:“正東不是姓袁嗎?不管 你生不生,這房屋以后都歸正東所有?!彼?了一下又指著屋前的田畈說,“還有這屋前的 田,將來都是正東的?!?/p>
“你倒是想得很深呵!”端元說著點點頭。
胡水清買的新屋就是四房袁家最西邊的那 一家。這是一棟青磚青瓦平房。堂屋是公用的。 右邊兩間房,住著袁斌生一家五口。左邊靠南 也就兩間房連在一起,在兩房后面用杉樹皮蓋 了一間偏房。緊靠三房的西邊是一個菜園,園 中還有兩顆梨樹,都已經(jīng)荒蕪了,正需要有人 打理。胡水清一家三口住在這里,也算比較舒 適。
李克勤從江西回來,聽說胡水清回來安家 了,非常高興。他近來在賭場上連連失利,家 里己經(jīng)揭不開鍋蓋了。他在何屠戶那里賒了兩 斤肉,準備去看望胡水清夫婦。
有人勸他說:“你趁早莫去。找不到人的!”
“怎么啦?”
“他再不是當年的水哥了。不抽煙、不喝 酒,不打牌,更不上賭場。不愿與我們這些窮 光蛋打交道。這個人忘恩負義,小人得志?!?/p>
他不管這些,起了個早床,拎著肉,趕到 胡水清家里拍門。
“姑爺!小姑!—”這樣高一聲低一聲的 叫。
原來他的父親是李端元娘家同宗大哥,生 前與端元常有往來。
“這家伙又有什么好事?!”胡水清怔了 一下,不情愿地坐起來穿衣。
李端元則迅速起來了,一邊扣著上衣打開 了門:“哎呀!克勤。這么早!”
“小姑。你們回來了我也不知道,沒有來 看你們!”他說著把手里的肉遞過去。
“來了就是看得起,還買什么肉!?”
“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落難了,沒有什么送?!?/p>
他說著朝里屋望望,“姑父呢?”
“你這么早呀?克勤!”胡水清穿好了衣 服滿面笑容地出來,與李克勤并排坐下來,中 間隔一個小茶幾。
端元先后送上兩盅川芎茶,對李克勤說: “在這里吃飯!”說著去了廚房。
“該早來看你們的!”
“別客氣!現(xiàn)在還好啵?”
“就是不行??!我今天來,一是看望姑父 姑母,二是想借點錢?!?/p>
“怎么啦?那么多錢又冒了!”
“不瞞你說,全輸了,現(xiàn)在連吃飯都困難?!?“不是我說你,你也太不爭氣,你父親那
么多家業(yè),一到你手里就敗光了。”端元從廚 房回來,把裝著豆角的菜籃丟在地上,說著在 小凳上坐下來。
“你要多少錢?”水清問。
“廿塊大洋。至少十塊?!?/p>
“開口就是十塊廿塊的。我們做點小生意, 省吃儉用,一年下來,也才三五塊錢。”端元 說。
水清想了想對端元說:“這樣吧??茨隳?里還有幾塊錢?給他兩塊!”
端元進內房拿了兩塊洋錢遞給李克勤,李 克勤不接。
胡水清就說:“這兩塊錢你拿去買幾斗米, 也不要你還!”
“兩塊錢做胡椒都不辣,我欠一身的債。”
他說著竟低下頭嬰嬰哭起來,“姑父姑母不救 我,我只有死路一條!”
這時正東揹著書包從里屋出來說∶“大哥 哥莫哭,吃點糖果!”他說著把幾粒糖果塞到 李克勤手里。自己飛一般出門了。
端元在后面喊:“不吃飯?”
“先生哇,當班長不能遲到!”正東留下 這句話。
“你們這是打發(fā)叫化子!”李克勤忽然振 作起來,抬起頭說:“那年我賣給你的田,都 說起碼值得五十塊,甚至六十塊,我只要了你 四十塊。現(xiàn)在再追加十塊不為多吧?”
“賢侄,你為那個事來要錢,我可不認賬 啰!”
李克勤當時要胡水清買他的田,與現(xiàn)在來 要錢的作派一模一樣。胡水清想起來就要作嘔。
他有些生氣地說:“當時是你求著我買, 你也說急著要錢用,只要給現(xiàn)錢,價格低點沒 關系。我當時沒有錢,買不了,你也是一把鼻 涕一把眼淚的。我好不容易東挪西借才湊了四 十塊給你了?!?/p>
端元也說:“男子強當時強。事過幾年了, 又來加錢,真讓人小看你!”
“不為蘿卜不扯菜。你當年不買我的田, 我今天也不會來找你!”
“你走吧!這錢我不會給的,何況我沒有 錢”胡水清說。
李克勤悻悻地起身朝外走了。
“這兩塊錢先拿著?!倍嗽飞锨埃涯?兩塊銀元塞給李克勤。
李克勤用手一打,兩塊銀元咣當一聲掉在 地下。
五
第二年冬天,清溪河波瀾不驚,上下空氣 緊張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這里正在蘊釀著一場 暴風雨!太陽才落水,一家家都關門閉戶,有 的人從門縫里觀察外面的動靜。
說是要土地改革了,沒有田種的可以分到 田,沒有錢花的可以分到大把銀元。這田地和 錢財從哪里來?又是怎么個分法?人們都滿頭 霧水。
這清水源是個窮地方,要說窮普遍都窮。 有的人家一家人只有一條褲子,誰外出誰穿; 就是幾家好一點的,也沒有多少田地,與其他 地方比,最多能劃幾個富裕中農(nóng)。難怪群眾發(fā) 動不起來。黎隊長將情況向區(qū)里作了匯報。
魯區(qū)長拍板說:“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不能搞教條主義。給你個指標任務,地主百分 之五、富農(nóng)百分之十,其他的你自己掌握。回 去立即成立農(nóng)民協(xié)會,選一個積極分子當主 席?!?/p>
黎隊長回來連夜開會。原來幾次會都在西 流灣開,胡水波都參加了,現(xiàn)在轉移到東流水, 再不要他參加。會上一致選李克勤當了農(nóng)會主 席。他笑在眉頭喜在心,帶著幾個窮哥們整天 忙進忙出,一肚子勁。
清水源的土改運動如火如荼開展起來。好 幾個屋場的墻壁上,用紅土涮上了諸如“打倒 土豪劣紳 窮人翻身做主人”“打倒地主階級讓 耕者有其田”一類的標語。
那天在柘莊廟前場地召開了批斗地主胡水 清大會。黎隊長和李克勤會前發(fā)動胡水波上臺 訴苦。
黎隊長說:“你是貧頋農(nóng),要帶個頭,把 幾年來胡水清是怎樣剝削你的情況說一說!” 胡水波說:“水清當時說,只要我收入的 兩成給他?!?/p>
李克勤說:“他不犁不耙不下田,憑什么 要給他兩成!”
“田是他的啵!”胡水波說,“實際上, 這幾年連年遭旱,我一粒谷都沒給他!” 黎隊長說:“你是貧顧農(nóng),他是地主,兩 兄弟要劃清界線呵”
李克勤說:“不說不說,把你的貧顧農(nóng)成 份拿掉!”
胡水波說:“做人要憑良心,我不能亂說! 何況他是我兄弟?!?/p>
這時,在一片“打倒地主胡水清,報我窮 人血淚仇”的號聲中,兩個民兵將胡水清夫妻 兩押上了主席臺。黎隊長宣布批斗會開始。
“稀泥巴糊不上墻!”李克勤對胡水波說, “好!你不說我說!”他說著跳上主席臺,振 振有詞地傾倒自己的苦水。
他指著胡水清的鼻子控訴說:“照理說, 你是我姑父,但是你一點情面都不講。那年我 父親去世無錢安葬,去找你借了幾塊錢。過不 兩年,你說連本帶利要我還十塊大洋。這時我 娘正臥病不起,你就動了歪心思,對我說∶“要 不你把四房袁家前面幾丘田給我,這十塊大洋 不要你還,還倒找你四十個袁大頭,現(xiàn)在就給 你三十個?!蔽乙彩丘嚥粨袷?,連不過想,立 即成交。后來才知道上了當,可是田契己經(jīng)在 你手上,錢我也花光了。前年我去討那十塊錢, 你硬是把我趕出了門。還有我家屋前那丘田是 我賣給你了不假,你反過來又出租給我,一年 要我—籮谷!……”
李克勤說到這里,聲淚俱下。就這樣,會 場上激起了一片“打倒地主胡水清”的口號聲。 接著還有兩三個人如實地講了講自己從胡 水清那里借高利貸受剝削的情況。
這時天己經(jīng)暗了下來,冷風刺骨,雨雪霏 霏。
六
正東放學回來,看見一群人正在朝外搬家 里的東西,不知所措,不由得大聲叫爹喊娘。 他從前屋喊到后屋,無人答應,不竟小聲哭了 起來。正在這時,娘扶著爸沒精打采地回來了。 爸衣衫不整,娘披頭散發(fā)。正東象受驚的小羊 羔一樣,連忙樸到娘懷里。
“不怕!不怕!”娘用顫抖的手拍著兒子 的后背輕聲說。
爸撘拉著腦袋,全身發(fā)抖,被好心的斌生 伯扶進了他們家。正東則站在娘身邊,雙手緊 緊抱著娘的手臂,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把家里 的東西搬走。其實也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無 非是一些常用的家具衣物。兩張桌子,六把椅 子,四條板凳和一個立柜,才做了兩三年,紅 色依舊;一個雙人滴水床,那床檐上的雕花, 確實有些講究;衣柜是常見的那種雙門立柜, 半新不舊的成色;柜里面放著或掛著三人的四 季衣褲,起眼的只有一件皮男夾克。
在清理衣柜的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了五個銀元, 左右看看,連忙揣進懷里;另一個看見了說, “你敢吃獨食?”那個人就說:“我肯定會上 交!”
大床被拆走,又有人來抬正東睡的小床, “把這個床也抬走,你讓人家睡地下?”領頭 的就說:“還有,棉衣棉褲和換洗的衣服也得 給人家留下!” 一個青年人清出一個真皮公文包。正東眼 尖看見了,鼓起勇氣上前怯聲說:“這是我的 書包!”那個青年和藹地說:“小弟弟,書包 可以給你,但這是我的不是你的!”正東高興 地接過了那個公文包。
不多時人走房空,房門上貼上了蓋有農(nóng)會 鋼印的封條。
風水輪流轉。李克勤慶幸自己,當年的田 地賣得好;要不然,這地主的帽子就是自己戴 了?,F(xiàn)在自己是窮光蛋,窮光蛋可以翻身,原 來失去的財產(chǎn)可以物歸原主。不過在李克勤看 來,從胡家沒收來的財物,都是些狗屎豬糞, 其中最值錢的滴水床,在他手里賣過三張。四 房袁家前面那幾丘旱澇保收的田倒是好東西。 但是他現(xiàn)在急需要的是錢,是現(xiàn)金、是銀元、 是袁大頭。田地遠水不解近渴,有了錢,就可 以立馬吃喝嫖賭。想到這里,他吩咐兩個民兵 把胡水清夫婦抓來了。
柘莊廟有左右兩個廂房。兩房中間站著一 個一個半人高的菩薩。胡水清夫婦被分別帶進了左右兩個廂房。走進去里面暖融融的,還生 了火呢。早有兩個人等在那里。
幾乎是同樣的言詞同樣的聲調在兩邊廂房 開始:“不轉彎抹角,直接了當說吧!找你們 來,要你們交出家里的銀元?!?/p>
“家里沒有銀元呵。”
“不可能!”
“就那么幾個,己經(jīng)被你們拿去!”
“還有呢?”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p>
“老實點!快說。你們把銀元藏在哪里?”
“沒有呵。”
“真沒有還是假沒有?”
這時李克勤在廟前問了問情況說:“象這 樣請客吃飯地再問一年,還是問不出名堂來!” 他把煙頭用力扔在地下,狠狠地踏上一腳,“拿 兩根籮索來!”
幾個民兵拿了籮索進去不一會,里面?zhèn)鞒?了“哎喲”的叫喊聲。
“說!藏在哪里?”
“沒有呵!哎喲--有!有!”
“快說,不然再綁緊一點!”
“哎喲!-我說!我說!”
“說呀!不說吊起來!”
沉默!沉默!李克勤問怎么回事。有人回 說昏倒了。李克勤說:“站著干什么,快用冷 水潑?!?/p>
兩桶水進去一會,里面?zhèn)鞒瞿腥送纯嗟纳?吟和女人的涰泣。
李克勤首先來到右邊廂房:“誰叫你們這 么干的!快松綁?!?,接著和顏悅色地對端元 說:“小姑呵,你一個孱弱老太,怎經(jīng)得起這 般折磨呵。事情己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還是以身 體為重,退財折災嘛?!?/p>
他轉身又到左邊廂房對在場的人說:“你 們不用著急。我姑父是個見過世面的人,讓他 好好想想!。”轉過頭對胡水清說:“錢財沒 了,還可以再賺;命要是沒了,就永遠沒了。
你看這個架勢,你能扛得???”
胡水清只顧呻吟,沒有吱聲。李克勤向為 首的民兵使了一個眼色出去了。
不一會,有人拿來兩根木棒,接著響起胡 水清撕心裂肺的慘叫。
右?guī)窟@邊李端元求饒了:“留他一條命 吧!還有廿拾個銀元?!?/p>
“快說!放在哪里?”
“在屋頂上杉樹皮下面!”
李克勤非常高興,親自帶人飛跑去把錢拿 來了,對手下人說:“這叫做不見棺材不落淚! 還有,肯定還有!”
還有人伸出大拇指說:“真是我們大義滅 親的好大哥!”
他們又把胡水清夫婦弄到了西流灣,床底 下,菜園里和屋后的陰溝里挖了個遍,都毫無 收獲。雞叫時,那夥人才無精打采地走了。
奄奄一息的胡水清被丟在那個快要散架的 床鋪上,半年后去世!
李克勤又成了四房袁家門前那畈田的主 人,不久還當上了副鄉(xiāng)長。
(本文榮獲 2025 長江杯文學藝術大賽一等獎; 長篇小說《紅塵》榮獲 2025 當代作家杯文學藝 術大賽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