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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水輪流轉

        2025-07-11 00:00:00袁泉
        當代作家 2025年3期

        【編者按】長篇小說《紅塵》以獨特的題材不一般的主題思想填補了當代文學的空白。它通過老五屆大學生袁正東及其一家在那個特殊年代生存狀態(tài)的生動描寫,反映了歷史的變遷和時代的變化。小說回顧了歷史并對有的歷史事件進行了反思。

        40 后的第二個元宵節(jié)。頂梁柱倒了,這個 家完全崩潰了;天黑了,紫閣沖這個十幾戶人 家的小村落,被淚水和嘆息淹沒。

        中飯前還好好的,他帶著幾個孩子在場地 扎草龍。元霄節(jié)嘛,買不起什么好玩的,扎一 條草龍,晚上讓孩子們舉著,在盆缽碗筷的伴 奏下一家一家去送恭賀,也是一種樂事。說要 扎草龍,孩子們個個興高彩烈,歡蹦喜跳。老 大首先從稻草堆上拉來幾把稻草,老二找來幾 根木棍當龍把,說是要水潤草,老三用臉盆端 來一盆水,說是要繩索,老四把媽咪昨天剛績 的兩把苧麻全拿來了。父親松泰則把飯桌搬出 來了,還有一條板凳。

        就這樣,他們五父子在場地扎草龍。 奶奶靠在墻邊曬太陽。 媽味在忙進忙出準備中飯。 中午時光,有的人家打鞭吃節(jié)飯了。松泰 一家也在這場地擺開了桌子,鋪上了碗筷。這 節(jié)飯是豐盛的。主菜是一大盆雞子煮茴粉,另 外還有煎雞蛋、白菜、蘿卜、酸菜、腐乳什么 的。幾個孩子先把奶奶扶來上座,然后挑了一 個雞腿放在她碗里,讓奶奶動了筷子,其他人 才紛紛就座。

        一家人正吃得熱熱鬧鬧、高高興興。這松 泰才吃了幾口,忽然感到肚子疼,竟停下了筷 子。才開始只當沒事,不多時越來越疼,最后 支持不住了,竟倒在床上哎喲哎喲地哼起來。

        妻子端元要去請郎中,松泰還說:“正是 吃節(jié)飯的時候,別掃了人家的興!”

        端元拉著他的手著急地問:“好點么?”

        “……”松泰沒有回聲,臉色鐵青。

        端元這才慌里慌張把村落里唯一的中藥郎 中得爹請來了。得爹看了病人的眼睛,又去識 脈,他不說話,只是輕輕地搖了兩下頭。而后 在病人肚子上扎上一圈銀針。

        他接著從隨身的黑色布袋里撮出幾味草藥 吩咐端元說:“快!快去煮開給他喂下?!?/p>

        他說完便收拾診療器具,夾著那個黑包袱 出了門。走到場地正好遇見前來探病的望富。 望富是村落里最有聲望的人。

        他走上前附上望富的耳朵小聲說:“撹腸 痧。我無能為力!”他說完風風火火走了,只 留下那瘦長的背影。

        端元匆忙端了藥過來,舀一勺吹吹:“松泰!松泰!—”連喊幾聲,無人回話。用手一 摸,沒了鼻息。她嚇得心跳手抖。咣當一聲, 藥碗掉在地下。她伏在丈夫身上,悲痛欲絕。

        婆婆也是中年喪夫,好不容易把三個兒子 拉扯大。老大被東洋鬼子當間諜活埋,尸骨未 見;老二被捉壯丁,至今下落不明;只指望這 老三可以養(yǎng)老送終。想不到蒼天無眼,老三又 突然暴病而亡。她呼天搶地,欲哭無淚,昏過 去幾次。

        老大守在祖母身邊。老二和老三跪在父親 的床前痛哭。老四則抱著媽咪的雙腿喊著要爸 爸。旁邊的人見了無不心酸抹淚。

        這時端元反而不哭了!她認識到,自己決 不能倒下,必須挺著腰桿站立起來!否則,堂 上的老母誰來奉養(yǎng)?膝下的四個孩子誰來撫 育?還有肚子里的孩子也快出生了,怎么辦?

        想到這里,她用衣角抹干兩眼淚水,堅強 地站了起來,示意請望富進屋來,啇量處理丈 夫的后事。

        望富匆忙進來,前額被屋簷上的茅草戳了 一下,他退后一步,低著頭這才進了屋。進屋 掃視一下,只見這土墻茅屋,也就兩床曬墊那 么大,倒是座北向南??勘眽ψ笥覂蛇呉贿呉?張床鋪,左邊床鋪上有幾件破衣爛衫,右邊床 鋪上,正躺著松泰的尸體,周圍站滿了人;南 邊的屋角是火爐,火爐邊站著一個不知幾代人 用過的小食品柜,沒有門,能看見里面的破碗 爛瓢;房中間有一個殘缺的豆腐桶,全家的口 糧等值錢的東西,可能都保蕨在里面;木桶腳 下,堆著一些茴砣、蘿卜和白菜。

        見望富進來,端元連忙迎上前去真誠地說: “望富哥,這后事全靠你幫忙處理了。這里十 吊錢,用來買些神香紙錢?!?/p>

        她說著從那破棉襖的口袋里,掏了半天, 才掏出一個黑色的小布袋,用右手抖幾抖,一 把銅錢先后落在左手手心里。然后雙手捧著送 到望富眼前。

        接著又說:“還有半蘿谷,這些茴和菜, 都由你安排!”

        望富遲疑了一下,雙手接了錢說:“谷子 一粒都不能動,茴家家都有,這錢我收下?!?/p>

        ……

        就這樣,第二天,一床篾墊、幾塊木板, 把丈夫埋了。

        這一年,她才廿六歲。

        半年后這四鄉(xiāng)八里出現(xiàn)了一個討飯的小腳 女人。只見她帶著四個孩子,懷里還抱著一個 嬰兒。

        一大早,就有一群喜鵲歡快地叫著,在村 里飛來飛去。

        還有人在吃晏早飯的時候,果然迊來幾個 客人。

        領頭和帶路的是新田畈的香大腳。她是端 元的堂姐,原名香保,據(jù)說她纏足不久就放了, 一雙腳比常人還大,人稱香大腳。

        她是這椿婚事的媒人。另外兩個是一對四 十開外的瑤族兄弟。哥哥身材瘦小,臉色黯淡; 弟弟體魄健壯,精神飽滿。兩人一樣打扮:頭 纏丈余雪白的長頭巾,上穿普藍色對襟襯衣, 領口袖口繡了紅白相間的花紋;下著乳白色的 抄腰褲,褲腳口也繡著紅黑相間的花紋;腳踏 繡花布涼鞋。

        三個人穿過看熱鬧的人群,大大方方地直 接來到瑞元家里。望富和松泰的堂哥等人早已 等在那里,見迊親的來了,連忙讓座獻茶。

        “辛苦了!辛苦了!”

        哥哥說:“生怕遲到了,老弟雞叫頭泛就 把我喊醒了?!?/p>

        香大腳說:“他們到我家里的時候,我還 冒起床!”

        客人們洗了一把臉就上座喝喜酒了。家常 菜七七八八的,也有上十個。酒是家制米酒, 又香又甜。

        一邊喝著酒,香大腳夸贊地說∶“你們看 這新郎怎么樣?”

        堂哥說:“冒得說的!”

        香大腳又回過頭說:“你們再看這新娘怎 么樣?”

        新郎的哥哥說:“可以說百里挑一!”

        新郎說:“我什么都冒得,只有一身力氣!”

        端元低著頭笑吟吟的,只不作聲,心里卻 在說:“身體好,有力氣,會疼人就行!”

        吃過飯,喝了茶,新郎就說:“快收拾動 身吧!那邊還有幾桌客等著我們哩!”

        端元這時才開腔說話:“早收拾好了,就 一個包袱!”那聲音甜美清脆。

        望富對新郎說∶“這兩母子全托付給你了!”

        新郎說∶“你們就放心吧,既然是我的人 了,我自然會心疼的!”

        起步了,老二正北拉著瑞元的衣角硬是不 放,也要跟著走。端元又坐下來,把他抱在懷 里,哄著他說:“正北乖,最聽娘的話,你先 去大伯家里,過幾天我來接你!”她說著說著, 淚水婆娑起來。轉頭又對堂哥說:“他大伯, 這正北全靠你了。注意不讓他去馬路上玩?!?/p>

        堂哥揮揮手說:“你只管放心去吧!他既 然過繼給我了,就像我親生的一樣!”他說著 連忙把正北抱了起來,“乖,不哭,你媽過幾 天來接你!”

        正北還在后面喊:“娘說話算話。三百年 不變!”

        迊親隊伍這才上路了。香大腳抱著不滿四 歲的正東走在前面,新郎的哥背著包袱隨后緊 跟。新郎新娘並排在后面慢慢走。他們一邊走 一向兩邊的人群揮手致意。全屋場的人幾乎全 出來送行。不知是誰搬出了大鼓大鑼,打得震 天價響。那熱鬧的場面真讓人感動。

        端元十六歲就嫁到這紫閣沖來了。至今十 年來,婆婆的體貼,丈夫的疼愛和五個兒女的 笑聲,讓她享盡了這人間的歡樂;然而,也是 婆婆的西歸,丈夫的暴死和三個孩子的夭折, 無不讓她飽受了這世上的無盡哀痛。住了十年 的士屋,走了十年的山間路,相處了十年的鄉(xiāng) 親父老,再見吧!

        想到這里,她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新郎馱著她飛快地向前跑去。……

        下午未時,迊親隊伍好不容易來到黃土坳。 黃土坳北面下去二十余丈是清溪河。清溪河從 龍窖山南面的清水源出發(fā),向東一路款款而來, 不到三十里,突然被一座叫黃土坳的山堵住, 只好右拐向西走了兩三里,又被一座叫鳳形的 石崖當頭攔住,只得又扭頭左拐向南飛逃而去。 右拐彎里有一棟土屋一戶人家,叫東流水,左 拐彎處右岸有兩棟土屋兩戶人家,叫西流灣。

        這西流灣住著瑤族兩兄弟。座西朝東的那 棟,住著哥哥胡水波一家八口,座北朝南的那 棟住著他的老娘和弟弟胡水清。

        西流灣與黃土坳對望。迊親隊伍剛從黃土 坳下來不遠,就被西流灣等得心急火燎的眾賓 客發(fā)現(xiàn)。一時間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兩把嗩 吶把河里的水都吹翻了。

        新郎趕快馱著新娘,一口氣跑到河邊,幾 步就從跳石上過了河。那邊早有一群人接應, 簇擁著迊親的幾個人來到婚禮現(xiàn)場。

        婚禮由龍窖山瑤族族長胡人奇籌劃和操 辦。遠離瑤村的后人四十好幾歲成不了家,最 后找到這么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女子結婚,這 是一個大好事大喜事,應該支持。一個月來, 他為籌備這個婚禮先后來過四次。今天大清早 就帶著兒子胡坤和女兒胡艷,從龍窖山趕到了 婚禮現(xiàn)場。

        婚禮一應事宜安排就緒。

        新郎新娘來到婚禮現(xiàn)場,大門前早有一盆 炭火燒得旺旺的。新郎牽著新娘放大膽子跨過 去了。然后了轉頭朝外面向賓客,在主持人的 引導下,由媒人介紹兩人結緣經(jīng)過。

        香大腳說:“真是前世緣分。去年元宵節(jié) 小胡在新田畈玩獅子,玩了八張桌子。端元在 我面前鼓掌說,這人好威武呵。玩完獅子,小 胡特地來問我,這妹子是我什么人。我說是我 老妹呀!說著,他與端元對望一眼,兩個人的 眼里就有了對方。今年我兩邊一說,都很高興!”

        賓客中有人就說:“這么簡單,真是有緣!”

        接著兩人朝天禱拜三下,掉過頭走進堂屋 來到胡氏祖宗靈位前三跪三拜。墻上釘著的一 塊小木板上,一個破碗里插著三根燃著的神香, 后面豎立著一塊更小的木板,就是祖宗的靈位 了。

        回過頭再拜父母。胡水清父親去世多年。 母親己經(jīng)七十多了,雙目失明。她正襟危坐, 面帶笑容,正在用心品味眼前的幸福。新娘隨 新郎跪在老娘跟前,朗聲叫一聲:“娘!我的 娘。祝愿您長命百歲!”

        老娘回應后夫妻互拜。

        接著在一片歡笑聲中,新郎新娘又喝了交 杯酒。再接著兩人舉著酒杯走出大門,向場地 眾位賓客敬酒。

        場地擺著瑤族傳統(tǒng)的長桌宴。八張方桌肩 靠肩地,從大門口一條線筆直擺到哥哥胡水波 家場地。每個桌子上擺著一個大簸箕,每個簸 箕里擺放著十八個傳統(tǒng)瑤家美食。什么星子扣 肉、雙盤臘味、炭燒土豬肉、香炸豬手,什么 粽粑、荷包扎、芭蕉花、剎雞生、蔥油雞、雞 蛋 ,那瑤家十八釀中尚有水豆腐、油炸豆腐、 山筍、香菇 、白菜等等,應有盡有。其中的酸 黃瓜、酸胡蘿卜 、甜菜、南瓜 、苦瓜和辣椒、 姜蒜,讓人們體味人生的酸甜苦辣。

        飯是瑤家竹筒子飯,管飽;酒是瑤制米酒, 賭喝。

        原來準備 40 人的飯菜,一下子來一百多人。 好在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吃過中飯才來看熱鬧。

        人們興高采烈盡情地吃著、喝著、唱著, 跳著,笑著、哭著,有的人甚至熱淚盈眶,嚶 嚶而泣。這時鑼鼓、嗩吶又大勢鼓動,婚禮很 快達到了高潮。

        不知不覺間,大陽早已落水,月芽掛上了 燈籠,人們這才戀戀不舍地離去。

        此時此刻,西流灣鶇雀無聲,新房內外空 空蕩蕩。端元發(fā)現(xiàn),這胡水清家,全部家當就 是鼎鍋、菜鍋、小米桶、幾只破碗和兩個床鋪。 他們現(xiàn)在睡著的床上,倒有一套新被窩。

        端元靠在水清的胸前,不由得發(fā)問:“我 的祖宗爺,你把這婚禮搞得這么排場,是哪里 來的錢?”

        胡水清說:“我一個銅錢都沒花?!?/p>

        “呵呵—”

        “聽說我這個老光棍找到你這樣一個年輕 貌美的漢族女子,我們族長連夜趕來對我說, 要辦一個體面的瑤族婚禮,為我們瑤族村爭個 臉面。你就只準備做新郎,什么事都不用管!”

        “那你現(xiàn)在怎么辦?”

        “你放心好了。包你母子有吃有喝。我明 天就出去找事做!”他第二天真的出去了,但 是沒有找到事。

        婚禮的剩飯剩菜吃了兩天,哥哥家量來幾 升米,從哥哥菜園里扯來一些菜,又維持了些 時日。其間,胡水清天天出去,也沒有找到事 做。

        半夜三更,夫妻兩都沒有睡著。

        端元心想:“整天吃哥哥的怎么行呢?得 想個辦法!”

        胡水清也著急起來:“原來沒有吃的了, 從哥哥家端來兩碗飯,媽一碗,自己一碗?,F(xiàn) 在是四張嘴,哥哥怎經(jīng)得起這樣吃,他也困難 呵?!?/p>

        兩個人想到一塊了。

        “得趕快想個法子!”

        “是!可是有什么好法子呢?”

        “我們不妨去做點小生意。”

        “沒有本錢呵!”

        “我這里有些金圓券!”

        “呵呵!”水清驚喜地打個激挺坐起來,

        “我這里也有一些錢,是幾個光棍朋友送的喜 錢,沒有數(shù)!”

        兩個人就在床上把錢湊在一起,仔細數(shù)了 數(shù),共有上百張各色貨幣。

        “好!夠了。”

        “萬一少了,賣掉我這對耳環(huán)!”

        “去哪里?做什么生意呢?”

        “去五里牌火車站,就賣瓜子花生一類炒 貨!”

        “鋪面你租得起?”

        “火車站不遠有一口爛泥塘,塘邊有一個 破爛不堪的竹條棚。我去年在那里住過一夜。 據(jù)說一個鄉(xiāng)下人原來在那里賣炒貨,不兩年做 發(fā)了,租了大門面,丟下了這個竹條棚!我當 時就想,要是我能在這里賣炒貨,不也好了。”

        “那好??!”

        “只是蠻小,只有兩三個簸箕大,也不知 道還在不在?”

        “我們趕快去看看吧!”

        兩個人商量好,第二天就告別老母和哥嫂, 一個摟著正東,一個揹著包袱來到五里牌火車 站! 他們一去就是五年。

        正在生意做得風起水發(fā)的時候,大軍南下 經(jīng)過臨湘。

        有一個朋友興沖沖跑來對胡水清說:“去 當兵吧!吃得好,穿得好,去海南!現(xiàn)在就可 報名入伍?!边€說,“你身強力壯,又有武功, 說不定能混個連長排長?!”

        “這主意好!”胡水清拍了一下大腿,但 是看看旁邊的妻兒,轉念又想:“我家里有幾 石田,剛剛還買了屋,還是回去的好?!彼S 口對那朋友說:“你先報名吧。我隨后就去!”

        他當晚就收拾好,第二天一擔籮筐,一頭 裝了細軟,一頭坐著正東,攜著端元回了老家。 沒有去西流灣,直接住進了四房袁家新買的房 屋里。

        這四房袁家位于清溪河東流水上游的河灣 里,離西流灣只有三四里。屋場座北向南,前 面是一畈農(nóng)田。據(jù)說這是臨湘袁氏始祖朝杰公 的第四個兒子最初落腳的地方。屋場里沒有一 個雜姓,都是袁氏后代。

        端元就問水清:“你姓胡,怎么把房買在 這里?”

        水清誠懇地說:“正東不是姓袁嗎?不管 你生不生,這房屋以后都歸正東所有?!彼?了一下又指著屋前的田畈說,“還有這屋前的 田,將來都是正東的?!?/p>

        “你倒是想得很深呵!”端元說著點點頭。

        胡水清買的新屋就是四房袁家最西邊的那 一家。這是一棟青磚青瓦平房。堂屋是公用的。 右邊兩間房,住著袁斌生一家五口。左邊靠南 也就兩間房連在一起,在兩房后面用杉樹皮蓋 了一間偏房。緊靠三房的西邊是一個菜園,園 中還有兩顆梨樹,都已經(jīng)荒蕪了,正需要有人 打理。胡水清一家三口住在這里,也算比較舒 適。

        李克勤從江西回來,聽說胡水清回來安家 了,非常高興。他近來在賭場上連連失利,家 里己經(jīng)揭不開鍋蓋了。他在何屠戶那里賒了兩 斤肉,準備去看望胡水清夫婦。

        有人勸他說:“你趁早莫去。找不到人的!”

        “怎么啦?”

        “他再不是當年的水哥了。不抽煙、不喝 酒,不打牌,更不上賭場。不愿與我們這些窮 光蛋打交道。這個人忘恩負義,小人得志?!?/p>

        他不管這些,起了個早床,拎著肉,趕到 胡水清家里拍門。

        “姑爺!小姑!—”這樣高一聲低一聲的 叫。

        原來他的父親是李端元娘家同宗大哥,生 前與端元常有往來。

        “這家伙又有什么好事?!”胡水清怔了 一下,不情愿地坐起來穿衣。

        李端元則迅速起來了,一邊扣著上衣打開 了門:“哎呀!克勤。這么早!”

        “小姑。你們回來了我也不知道,沒有來 看你們!”他說著把手里的肉遞過去。

        “來了就是看得起,還買什么肉!?”

        “你也知道,我現(xiàn)在落難了,沒有什么送?!?/p>

        他說著朝里屋望望,“姑父呢?”

        “你這么早呀?克勤!”胡水清穿好了衣 服滿面笑容地出來,與李克勤并排坐下來,中 間隔一個小茶幾。

        端元先后送上兩盅川芎茶,對李克勤說: “在這里吃飯!”說著去了廚房。

        “該早來看你們的!”

        “別客氣!現(xiàn)在還好啵?”

        “就是不行??!我今天來,一是看望姑父 姑母,二是想借點錢?!?/p>

        “怎么啦?那么多錢又冒了!”

        “不瞞你說,全輸了,現(xiàn)在連吃飯都困難?!?“不是我說你,你也太不爭氣,你父親那

        么多家業(yè),一到你手里就敗光了。”端元從廚 房回來,把裝著豆角的菜籃丟在地上,說著在 小凳上坐下來。

        “你要多少錢?”水清問。

        “廿塊大洋。至少十塊?!?/p>

        “開口就是十塊廿塊的。我們做點小生意, 省吃儉用,一年下來,也才三五塊錢。”端元 說。

        水清想了想對端元說:“這樣吧??茨隳?里還有幾塊錢?給他兩塊!”

        端元進內房拿了兩塊洋錢遞給李克勤,李 克勤不接。

        胡水清就說:“這兩塊錢你拿去買幾斗米, 也不要你還!”

        “兩塊錢做胡椒都不辣,我欠一身的債。”

        他說著竟低下頭嬰嬰哭起來,“姑父姑母不救 我,我只有死路一條!”

        這時正東揹著書包從里屋出來說∶“大哥 哥莫哭,吃點糖果!”他說著把幾粒糖果塞到 李克勤手里。自己飛一般出門了。

        端元在后面喊:“不吃飯?”

        “先生哇,當班長不能遲到!”正東留下 這句話。

        “你們這是打發(fā)叫化子!”李克勤忽然振 作起來,抬起頭說:“那年我賣給你的田,都 說起碼值得五十塊,甚至六十塊,我只要了你 四十塊。現(xiàn)在再追加十塊不為多吧?”

        “賢侄,你為那個事來要錢,我可不認賬 啰!”

        李克勤當時要胡水清買他的田,與現(xiàn)在來 要錢的作派一模一樣。胡水清想起來就要作嘔。

        他有些生氣地說:“當時是你求著我買, 你也說急著要錢用,只要給現(xiàn)錢,價格低點沒 關系。我當時沒有錢,買不了,你也是一把鼻 涕一把眼淚的。我好不容易東挪西借才湊了四 十塊給你了?!?/p>

        端元也說:“男子強當時強。事過幾年了, 又來加錢,真讓人小看你!”

        “不為蘿卜不扯菜。你當年不買我的田, 我今天也不會來找你!”

        “你走吧!這錢我不會給的,何況我沒有 錢”胡水清說。

        李克勤悻悻地起身朝外走了。

        “這兩塊錢先拿著?!倍嗽飞锨埃涯?兩塊銀元塞給李克勤。

        李克勤用手一打,兩塊銀元咣當一聲掉在 地下。

        第二年冬天,清溪河波瀾不驚,上下空氣 緊張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這里正在蘊釀著一場 暴風雨!太陽才落水,一家家都關門閉戶,有 的人從門縫里觀察外面的動靜。

        說是要土地改革了,沒有田種的可以分到 田,沒有錢花的可以分到大把銀元。這田地和 錢財從哪里來?又是怎么個分法?人們都滿頭 霧水。

        這清水源是個窮地方,要說窮普遍都窮。 有的人家一家人只有一條褲子,誰外出誰穿; 就是幾家好一點的,也沒有多少田地,與其他 地方比,最多能劃幾個富裕中農(nóng)。難怪群眾發(fā) 動不起來。黎隊長將情況向區(qū)里作了匯報。

        魯區(qū)長拍板說:“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不能搞教條主義。給你個指標任務,地主百分 之五、富農(nóng)百分之十,其他的你自己掌握。回 去立即成立農(nóng)民協(xié)會,選一個積極分子當主 席?!?/p>

        黎隊長回來連夜開會。原來幾次會都在西 流灣開,胡水波都參加了,現(xiàn)在轉移到東流水, 再不要他參加。會上一致選李克勤當了農(nóng)會主 席。他笑在眉頭喜在心,帶著幾個窮哥們整天 忙進忙出,一肚子勁。

        清水源的土改運動如火如荼開展起來。好 幾個屋場的墻壁上,用紅土涮上了諸如“打倒 土豪劣紳 窮人翻身做主人”“打倒地主階級讓 耕者有其田”一類的標語。

        那天在柘莊廟前場地召開了批斗地主胡水 清大會。黎隊長和李克勤會前發(fā)動胡水波上臺 訴苦。

        黎隊長說:“你是貧頋農(nóng),要帶個頭,把 幾年來胡水清是怎樣剝削你的情況說一說!” 胡水波說:“水清當時說,只要我收入的 兩成給他?!?/p>

        李克勤說:“他不犁不耙不下田,憑什么 要給他兩成!”

        “田是他的啵!”胡水波說,“實際上, 這幾年連年遭旱,我一粒谷都沒給他!” 黎隊長說:“你是貧顧農(nóng),他是地主,兩 兄弟要劃清界線呵”

        李克勤說:“不說不說,把你的貧顧農(nóng)成 份拿掉!”

        胡水波說:“做人要憑良心,我不能亂說! 何況他是我兄弟?!?/p>

        這時,在一片“打倒地主胡水清,報我窮 人血淚仇”的號聲中,兩個民兵將胡水清夫妻 兩押上了主席臺。黎隊長宣布批斗會開始。

        “稀泥巴糊不上墻!”李克勤對胡水波說, “好!你不說我說!”他說著跳上主席臺,振 振有詞地傾倒自己的苦水。

        他指著胡水清的鼻子控訴說:“照理說, 你是我姑父,但是你一點情面都不講。那年我 父親去世無錢安葬,去找你借了幾塊錢。過不 兩年,你說連本帶利要我還十塊大洋。這時我 娘正臥病不起,你就動了歪心思,對我說∶“要 不你把四房袁家前面幾丘田給我,這十塊大洋 不要你還,還倒找你四十個袁大頭,現(xiàn)在就給 你三十個?!蔽乙彩丘嚥粨袷?,連不過想,立 即成交。后來才知道上了當,可是田契己經(jīng)在 你手上,錢我也花光了。前年我去討那十塊錢, 你硬是把我趕出了門。還有我家屋前那丘田是 我賣給你了不假,你反過來又出租給我,一年 要我—籮谷!……”

        李克勤說到這里,聲淚俱下。就這樣,會 場上激起了一片“打倒地主胡水清”的口號聲。 接著還有兩三個人如實地講了講自己從胡 水清那里借高利貸受剝削的情況。

        這時天己經(jīng)暗了下來,冷風刺骨,雨雪霏 霏。

        正東放學回來,看見一群人正在朝外搬家 里的東西,不知所措,不由得大聲叫爹喊娘。 他從前屋喊到后屋,無人答應,不竟小聲哭了 起來。正在這時,娘扶著爸沒精打采地回來了。 爸衣衫不整,娘披頭散發(fā)。正東象受驚的小羊 羔一樣,連忙樸到娘懷里。

        “不怕!不怕!”娘用顫抖的手拍著兒子 的后背輕聲說。

        爸撘拉著腦袋,全身發(fā)抖,被好心的斌生 伯扶進了他們家。正東則站在娘身邊,雙手緊 緊抱著娘的手臂,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把家里 的東西搬走。其實也沒有多少值錢的東西,無 非是一些常用的家具衣物。兩張桌子,六把椅 子,四條板凳和一個立柜,才做了兩三年,紅 色依舊;一個雙人滴水床,那床檐上的雕花, 確實有些講究;衣柜是常見的那種雙門立柜, 半新不舊的成色;柜里面放著或掛著三人的四 季衣褲,起眼的只有一件皮男夾克。

        在清理衣柜的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了五個銀元, 左右看看,連忙揣進懷里;另一個看見了說, “你敢吃獨食?”那個人就說:“我肯定會上 交!”

        大床被拆走,又有人來抬正東睡的小床, “把這個床也抬走,你讓人家睡地下?”領頭 的就說:“還有,棉衣棉褲和換洗的衣服也得 給人家留下!” 一個青年人清出一個真皮公文包。正東眼 尖看見了,鼓起勇氣上前怯聲說:“這是我的 書包!”那個青年和藹地說:“小弟弟,書包 可以給你,但這是我的不是你的!”正東高興 地接過了那個公文包。

        不多時人走房空,房門上貼上了蓋有農(nóng)會 鋼印的封條。

        風水輪流轉。李克勤慶幸自己,當年的田 地賣得好;要不然,這地主的帽子就是自己戴 了?,F(xiàn)在自己是窮光蛋,窮光蛋可以翻身,原 來失去的財產(chǎn)可以物歸原主。不過在李克勤看 來,從胡家沒收來的財物,都是些狗屎豬糞, 其中最值錢的滴水床,在他手里賣過三張。四 房袁家前面那幾丘旱澇保收的田倒是好東西。 但是他現(xiàn)在急需要的是錢,是現(xiàn)金、是銀元、 是袁大頭。田地遠水不解近渴,有了錢,就可 以立馬吃喝嫖賭。想到這里,他吩咐兩個民兵 把胡水清夫婦抓來了。

        柘莊廟有左右兩個廂房。兩房中間站著一 個一個半人高的菩薩。胡水清夫婦被分別帶進了左右兩個廂房。走進去里面暖融融的,還生 了火呢。早有兩個人等在那里。

        幾乎是同樣的言詞同樣的聲調在兩邊廂房 開始:“不轉彎抹角,直接了當說吧!找你們 來,要你們交出家里的銀元?!?/p>

        “家里沒有銀元呵。”

        “不可能!”

        “就那么幾個,己經(jīng)被你們拿去!”

        “還有呢?”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p>

        “老實點!快說。你們把銀元藏在哪里?”

        “沒有呵。”

        “真沒有還是假沒有?”

        這時李克勤在廟前問了問情況說:“象這 樣請客吃飯地再問一年,還是問不出名堂來!” 他把煙頭用力扔在地下,狠狠地踏上一腳,“拿 兩根籮索來!”

        幾個民兵拿了籮索進去不一會,里面?zhèn)鞒?了“哎喲”的叫喊聲。

        “說!藏在哪里?”

        “沒有呵!哎喲--有!有!”

        “快說,不然再綁緊一點!”

        “哎喲!-我說!我說!”

        “說呀!不說吊起來!”

        沉默!沉默!李克勤問怎么回事。有人回 說昏倒了。李克勤說:“站著干什么,快用冷 水潑?!?/p>

        兩桶水進去一會,里面?zhèn)鞒瞿腥送纯嗟纳?吟和女人的涰泣。

        李克勤首先來到右邊廂房:“誰叫你們這 么干的!快松綁?!?,接著和顏悅色地對端元 說:“小姑呵,你一個孱弱老太,怎經(jīng)得起這 般折磨呵。事情己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還是以身 體為重,退財折災嘛?!?/p>

        他轉身又到左邊廂房對在場的人說:“你 們不用著急。我姑父是個見過世面的人,讓他 好好想想!。”轉過頭對胡水清說:“錢財沒 了,還可以再賺;命要是沒了,就永遠沒了。

        你看這個架勢,你能扛得???”

        胡水清只顧呻吟,沒有吱聲。李克勤向為 首的民兵使了一個眼色出去了。

        不一會,有人拿來兩根木棒,接著響起胡 水清撕心裂肺的慘叫。

        右?guī)窟@邊李端元求饒了:“留他一條命 吧!還有廿拾個銀元?!?/p>

        “快說!放在哪里?”

        “在屋頂上杉樹皮下面!”

        李克勤非常高興,親自帶人飛跑去把錢拿 來了,對手下人說:“這叫做不見棺材不落淚! 還有,肯定還有!”

        還有人伸出大拇指說:“真是我們大義滅 親的好大哥!”

        他們又把胡水清夫婦弄到了西流灣,床底 下,菜園里和屋后的陰溝里挖了個遍,都毫無 收獲。雞叫時,那夥人才無精打采地走了。

        奄奄一息的胡水清被丟在那個快要散架的 床鋪上,半年后去世!

        李克勤又成了四房袁家門前那畈田的主 人,不久還當上了副鄉(xiāng)長。

        (本文榮獲 2025 長江杯文學藝術大賽一等獎; 長篇小說《紅塵》榮獲 2025 當代作家杯文學藝 術大賽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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