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午,慧蘭去醫(yī)院看望住院的大哥。
輾轉(zhuǎn)幾個樓層回廊,在一間普通病房里,她看到哥哥正躺在潔白的病床上。
“哥——”慧蘭喊了一聲,眼眶瞬時濕潤,走到床前,拉住哥哥的手。哥哥的肚子還是那么一大圈,但是胳膊卻軟塌塌地垂在身體兩側(cè),比那個正在輸液的管子硬不了多少。
“小妹,我沒事的?!备缗牧伺拇惭?,招呼她坐下。
兩個人說了一些閑話,說到病情,哥半天嘆了一口氣說:“這次醫(yī)院通知下來了,要換腎?!?/p>
換腎!慧蘭一聽有些驚慌,她站了起來,雖然她不懂換腎難不難,但她知道這是一件大事,不知道哥要從哪去找這個腎。
沉重的話題,讓倆人沉默。慧蘭本想多坐一會兒的,卻匆匆起身告辭,哥要送她,她一再按著哥,讓他不要動。關(guān)上病房的門,她還是回頭朝里面看了一眼,哥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仿佛在等著生命的判決。
慧蘭走在寬闊的馬路上,她走得搖搖晃晃,頭腦轟轟地響。身后的醫(yī)院大樓,像一座高聳的山,哥住在山上,他們一家人的心也在高高的山上懸著,每攀爬一次都是那么艱難。
慧蘭回到家里,丈夫張已安正坐在沙發(fā)上刷著手機,看俄烏戰(zhàn)爭的新聞。張已安是一名職高教師,他喜歡關(guān)心世界大事??匆娀厶m,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脫口問道:“你哥的病怎么樣了?”
慧蘭關(guān)了門,在門口換上了布拖鞋,走到沙發(fā)前,放下背包,嘆息了一聲說:“還能咋樣。”頓了頓,又說,“醫(yī)生說要換腎?!?/p>
“要換腎!”張已安也吃了一驚,倆人站在客廳面面相覷。
二
換腎要配型,配型首先是從家里的親人開始的,大家都還在觀望時,慧蘭沒和丈夫商量,就帶頭去醫(yī)院配型了。
慧蘭小時候是跟著哥長大的,家里弟兄四個,哥是老大,比她大十歲,走路領(lǐng)著她,上坡背著她,有好吃的,也省給她。慧蘭小時候好哭,被人欺負哭,得不到滿意哭,就是一個好哭精,一哭就停不下來,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十分不好帶,直到長大了,性子才有所改變。
慧蘭哥從鄉(xiāng)下到城里打工,先是做瓦工,腰里別著一把瓦刀,從這個工地干到那個工地,十分辛苦,但他不怕苦。后來,他領(lǐng)頭做了土建工程項目,賺了點錢,在城里安了家。剛過了幾年好日子,沒想到卻得了這樣的重病。
慧蘭配型回來后,夫妻倆坐在沙發(fā)上聊天。
慧蘭說:“哥這腎不好找,又不是機器的零件,可以隨時去配一個。
張已安笑著說:“要是你配上了,給不給?”
慧蘭毫不猶豫地說:“我給,但你配上了,你給不給?”
張已安果斷地說:“我也給?!钡睦锩靼?,他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哪能這么巧。
兩個人只是開開玩笑而已。
沒過幾天,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慧蘭和她哥哥配型成功了,他們兄妹中,只有慧蘭配對最理想。按照醫(yī)生的建議,慧蘭可以把自己的一個腎捐給哥哥。
這件事就以一種猝不及防的力量壓在張已安的頭上。兩個人都在沉默,從慧蘭的角度想,她巴不得有這個機會去救哥哥。但張已安不這樣想,他寧愿給一筆錢,也不愿讓慧蘭去移一個腎,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這個家不就毀了。張已安雖然是一位教師,但他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底層的百姓,不是書上寫的,是一個偉大的人,可以舍己為人。這幾天,他的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著慧蘭躺在病床上,被護士推著,隱沒在手術(shù)室門口的畫面,心里就一陣緊縮。
時間在一天天逼近,醫(yī)院也在催問這件事,畢竟病情不等人。這天下午,兩個人還是不自然地又說起這件事。
“你是怎么想的?”張已安問慧蘭。
慧蘭正聽著黃梅戲,音箱傳出《女附馬》:“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
慧蘭是個黃梅戲迷,這段戲小城里的人都喜歡聽,也都會唱,張口就來。但現(xiàn)在張已安聽起來,卻多了許多情緒。
“你已經(jīng)定下來了嗎?”張已安見慧蘭沒有搭腔,又問了一句。
“那還沒有……”慧蘭平靜地回答,關(guān)了手機。
張已安起身去了書房,拿來一支筆和一張紙,他把茶幾上的雜什推了推,騰出一小塊狹小的桌面,用一條豎杠把紙分為左右兩邊,推到慧蘭面前,說:“要不要給這個腎,我也沒想清楚,我們討論討論,都不要沖動。我們把好的和壞的各寫上去,最后比一比。”
這種事他們過去也做過,每逢大事拿不定主意時,他們就采用這種分析法,既有娛樂性,又有理性結(jié)論,但現(xiàn)在是救哥的事,也要用這種法子嗎?
慧蘭不高興地瞅了他一眼,拿起筆說:“你說吧?!?/p>
“我來說,第一條,”張已安望了一眼慧蘭,他知道慧蘭的心事,但他還是說了,“手術(shù)成功不成功不好說,就說成功了吧,你少了一個腎,身體肯定就差了,醫(yī)生的說辭那是醫(yī)生往好了想,但誰能保證萬無一失。割了一個腎后,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那僅有的一個腎是否能負擔得了?剛開始可能還不覺得,一旦過個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少了一個腎的幫襯,估計得年年去醫(yī)院,大病小病的誰能預料到?”張已安嘮嘮叨叨,但都是他考慮了好久的心里話。
“寫上了,捐腎后從長期看,可能導致晚年疾病,拖累家庭?!被厶m說。
“第二條,兒子過幾年就要成家了,到時候孩子誰帶?還不是我們帶。我還在上班,如果你身體垮了,帶不了孩子怎么辦?”
“唉,寫上了,未來影響帶孫子,間接影響孩子的生活?!被厶m說。
他們列了幾條后,張已安把茶杯一推,說:“就這幾條,就不能給人家腎!”
“怎么辦呢,嫂子都給我跪下了,我大哥要是活不下來,這家就散了,我們呢,捐一個腎,身體不受影響,還能保住一家人,這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嗎?”慧蘭語重心長地說。
“后果你就沒有想過嗎?”
“怎么沒想,醫(yī)生說只要保養(yǎng)得當,這種單側(cè)切除的情況,不會對未來有太大的影響,我嫂子講了,以后保養(yǎng)的問題都由他家負責,家里的事情,他們也負責……”
“負責?!”張已安跳起來,瞪大眼睛說,“笑話,我要他們負什么責?我們家能有什么事要他們負責的?我們家吃不上飯嗎?房子不夠住要他買嗎?孩子找不到工作要他養(yǎng)嗎?我們平常生活,安安穩(wěn)穩(wěn),不缺吃不缺喝,多么幸福。你還指望跟著他們?nèi)ハ硎軜s華富貴嗎?你要搞清楚,你給的是一個腎!一個腎!到時候可不要怪我……”
張已安說到這個事就來氣,他從來沒有如此激動,后半句話說得很難聽,但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一片沉默后,慧蘭把筆叭地扔在茶幾上,黑著臉說:“你黑墨水喝多了,六親不認,將來就沒有事求別人幫忙了?我們一輩子的愛情就被一個腎打敗了?!?/p>
張已安看慧蘭發(fā)火了,也沒有吱聲,仰面躺在沙發(fā)上,白色的天花板上空空蕩蕩,他的心里一片混亂。
慧蘭走到陽臺上,把晾曬的幾件衣服疊好,收進櫥柜,把桌子上張著口的零食袋折好封起來,沒有擺正的鞋子用腳踢了踢,踢進了墻角。
張已安抓起手機,拉開了家門,門吱呀一聲,就如他心里長長嘆了口氣,樓道里燈光慘白而昏暗,照出樓梯扶手上斑駁的油漆,就是這樣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竟要他做出一個如此偉大的決定。
三
家里的事雖然千頭萬緒,但班還得照常上。
早上八點,被眾多思路撞擊一夜的張已安,依舊本本分分地來到教室門口,他的拉鏈夾克安穩(wěn)地披在身上,誰也看不出這夾克遮蓋下的肌膚在怎樣吃力地呼吸。
“我們講講課文吧,這篇文章說的是個普通人的愛情故事,敘述一個鄉(xiāng)下六十歲老人每天早晚蹬著三輪車,風雨無阻接送去鎮(zhèn)上工作的老伴,故事一開頭點明時間,是清晨五點半……”張已安站在講臺上,分析著課文。
后半程,幾個女生在小聲議論:“多好的愛情故事啊,多偉大啊,六十歲了還每天騎車接送愛人,這才是神仙愛情呢。”
聽到這些,張已安內(nèi)心憐憫地笑著,十多年的教學生涯讓他早已心口分離,嘴上從中心思想、段落意義、寫作手法一套一套往外拋,心里閃過的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柴米油鹽和房貸車貸。現(xiàn)在,還有慧蘭捐腎的煩惱事。
時間黏黏糊糊地流過,下課鈴當當?shù)仨懫?,張已安若有所思地說:“你們有沒有想過,這老人每天清早蹬車去送老伴,會不會只是因為那個點沒有公交車?每天下午接老伴回來,會不會是為了省點車費?麻木的生活和偉大的愛情,只是金幣的正反面,都是一塊金幣,不存在誰比誰高尚?!?/p>
學生們聽了一臉茫然,幾個學生交換了下眼神,一個學生說:“老師,不可能,我相信這對老夫妻之間有偉大的愛情。”
“下課!”張已安不屑地說完,夾著書本走出門去,身后的教室里響起一片嘩嘩啦啦的聲音。
即便是平淡如水的生活,也有一些隱秘的快樂。
閑下來時,張已安點開了一個朋友圈,有個姑娘正對著鏡子跳舞,視頻只有五六秒,舞蹈也不過就是扭了扭肩膀,但是張已安不自覺地笑了,點了贊。轉(zhuǎn)回聊天頁面,發(fā)了一句,你在哪呢?
姑娘名叫曉萌,是張已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女朋友,也是他心頭隱藏的一塊秘密,每當張已安有不快的時候,她都會給他帶來許多安慰。
等待了快二十分鐘,那邊才來了消息。
曉萌在視頻里是美女,現(xiàn)實中少了濾鏡和美顏,不過是個平凡的婦女,可在張已安的眼中,曉萌有幾處很值得自己喜歡和欣賞,一是她身材纖細,沒有一點四十歲女性的那種臃腫感,不少女性到了這個年齡,背部就厚起來,腰上凸出一圈,但是曉萌隔三岔五就在公園里跑步,還把打卡記錄發(fā)在網(wǎng)上,身材保持得和二十歲的姑娘差不多。二是總喜歡搗鼓些副業(yè),前段時間還發(fā)揮特長,在家里鹵肉串做辣醬,把鹵制的過程拍下來,發(fā)在網(wǎng)上,不少人下單。
張已安就常常想,都是四十歲,怎么自己妻子慧蘭長成了一個籮筐,整天只知道忙些瑣碎,又整出個捐腎的事,打亂了平靜的日子。
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陷在一片沼澤里,只有曉萌才能在情感上拯救自己。
四
慧蘭的工作是超市的理貨員,每天穿梭在高高的貨架中間,忙忙碌碌。偌大的超市,就幾個理貨員,一天下來,也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
慧蘭非常持家。家里喝完的飲料瓶都踩扁,收在盒子里,大大小小的快遞紙箱,展開來一個一個疊在一起,用繩子捆好,壘在一處,隔上一兩個星期,用小推車運到廢品收購站。
生活雖然不太富裕,但日子過得平安,現(xiàn)在,橫空掉下來一個災難,要慧蘭捐出一個腎,這讓張已安接受不了。
晚上,張已安從學校下班回到家,慧蘭把手機里的黃梅戲關(guān)了,從廚房里把菜端出來,飯盛好,筷子也一雙一雙地分齊。張已安的心此時此刻軟得幾乎要化掉了,他不敢想他可憐的妻,一輩子沒有享過福的妻,要被推進手術(shù)室里,一層層割開皮膚和隔膜的保護,被永久地取走身體的一部分。
“腎還是別捐了吧?!睆堃寻才e著筷子,他吃不了東西。
慧蘭到底是女人,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扭過頭去說:“我哥現(xiàn)在這個情況,再不手術(shù)真沒幾天活了,再說,就是別人,我能救人一命,也是值得去做的?!?/p>
這頓飯誰也沒吃下。
慧蘭把醫(yī)院里的事,反反復復和張已安說了好久,說嫂子是怎么跪的,說侄子們怎么求的,她是怎么點頭的,張已安聽出來了,這個腎她是非捐不可了。
“既然都這樣了,哥有沒有說給我們多少補償?”張已安到底還是問出了口。這話好幾次到了嘴邊,都被他咽了回去,但拿出一個腎,也不是拿出一個用具,這對人的傷害是無法預料的。現(xiàn)在,他明白慧蘭心意已決,還不如把丑話說在前頭。
“這個——不是錢的事,”慧蘭收斂起了淚水,“現(xiàn)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錢不錢的,都得做?!逼鋵嵒厶m頭暈了一整晚,很多話像流水一樣從大腦里流過,她只記得幾個小小的片段,甚至是一兩個剪影。
“你不能傻啊,”張已安深深地抽了一口氣,“不錯,是你出的腎,可這關(guān)系到我們家。”
“對對對,”慧蘭也累了,她喃喃自語著,“娘家養(yǎng)我的時候,我是娘家的,嫁人生孩子呢,就是你家人,像條大牛一樣,從娘家牽到你家,每天悶不吭聲干活,把你服侍老,把小孩拉扯大,再把孫子伺候好,最后臨死都不要花大價錢搶救,我身上的東西都是家里的,我的一生也都是家里的,輪到我給外邊出力的時候,你又怎么會心甘呢?你哪里是心疼我,你是心疼你自己?!?/p>
張已安把臉扭向窗戶,窗外是黑黝黝的夜色,過了一會兒,他把頭扭了回來,望著眼前的慧蘭。心想:論親情,慧蘭是義不容辭的,但我們也有一大家的生活,要是慧蘭的身體搞垮了,下半輩子就沒指望了。
“你去提一提吧,難道,他們就沒有一點表示嗎?”張已安沒有正面硬杠慧蘭的話,心疼誰都沒有意義,他內(nèi)心有一個數(shù)字:一百萬。但他知道,再多的錢也換不回健康,沒了身體要一百萬有什么用。
慧蘭不說話,凡事說錢都覺得為難,尤其對慧蘭這樣一輩子只會忍氣吞聲吃虧的女性來說,更是千難萬難。何況是對自己的親哥,在這個時候談錢,那不就是趁火打劫,敲竹杠子?把好事也做成了壞事。
五
張已安經(jīng)過幾天的思想斗爭,心意軟了下來,還是讓慧蘭給哥一個腎吧,誰讓他們是一娘所生哩,免得慧蘭天天聽“為救李郎離家園”,這個家園不就是他們的小家庭嗎?難道她為了救哥,寧愿離婚?但在決定前,慧蘭不愿意去和哥嫂提錢,他理解,但他還是想到醫(yī)院和嫂子好好談一談,他覺得這也不過分。
來醫(yī)院看哥也不是第一次了,但這次張已安是帶著私心的,他覺得自己是個小人。走在路上,他計劃著,先看看嫂子怎么說,接著試探下一步怎么治療,最后再談腎移植,如果一上來就答應,他們會覺得這個腎來得太容易,后面再怎么委婉地攤開所有的顧慮和要求,那就隨機應變。
來到醫(yī)院一見面,嫂子早已沒有往日的榮光,她穿著一件起球的土黃色毛衣,黑布褲子,頭發(fā)亂蓬蓬扎成一個辮,臉上一點妝也沒有化,兩個大眼袋像是提著兩泡淚水,和以前老板太太的做派判若兩人。
“大哥好點了嗎?每天吊幾瓶水?”張已安關(guān)心道。
“你大哥這事難辦啊。你來得正好,幫我看看,你看我這車賣得合不合適。”嫂子從包里掏出一疊紙,遞給張已安,一看是兩頁賣車合同和幾張驗車單。
“怕自己賣不好,找了同學幫忙賣的,同學也熱心,賣之前看我家這車有幾處劃痕和擦傷,怕賣相不好,跑了幾處,請人重新做了大漆,又整體換了椅套,本來還剩著小半年保險呢,急著賣,先不退了,整體呢,一共賣了二十六萬?!?/p>
“才二十六萬?”張已安苦著臉。
“車子這東西,買來落地就開始折價。當初買這個車,也都是做生意用,擺給人看看,我們倆做的那點刷油漆貼外墻的活,看著天天有活干,實際上東家欠一點,西家欠一點,沒有一家能省心收上款子,但是攤子在這,幾個工人還等著活干,不能不出去裝裝樣子拉點生意吧?唉,現(xiàn)在遇上你大哥這病,吃虧也得賣,醫(yī)院還等著交錢呢?!?/p>
張已安心涼了一半,現(xiàn)在人家都賣家產(chǎn)治病了,沒從他這借錢就算不錯了,還想從她這拿點補償,估計難上加難。這賣車合同看著還有什么意思,張已安掃了一眼還給了嫂子。
大哥的臉烏黑發(fā)青,兩個眼眶就像涂了黑墨水沒有洗干凈,強打著精神從床上支撐起來,半靠在枕頭上,等了許久才緩緩說出話:“妹妹這個腎,我不能要。我是做大哥的,本該是我照顧她,盡自己所能為她提供個好生活,沒想到?jīng)]有幫助到她,反而還拖累她,親屬捐腎有沒有呢?有,你看看這邊23床,25床,都是親屬腎,人家是什么情況?都是爸爸媽媽給孩子捐腎的。我問了醫(yī)生,醫(yī)生說十個親屬腎,九個是父母給兒女,我當時聽了眼淚就忍不住,人世間最深情的是父母,而我妹愿意給我這個腎,那是比父母的情還深,我這心和我這個人都承受不住啊?!?/p>
張已安無話,站在一旁的嫂子神色木然,兩行淚水像是從木頭人的眼睛里往外淌,時不時地擦拭一下,不像是抹淚,倒像是嫌棄這淚水太礙事。三個人在局促的病房里又說了一些事,趁著護士來理床,嫂子把張已安拉到走廊。
讓慧蘭捐腎的事情,在配型前是瞞著大哥和張已安的,怕是萬一配型不成功,加重了大哥的心理負擔,現(xiàn)在結(jié)果出來了,配型成功了不說,醫(yī)生還表示這種親兄妹的換腎,效果會比一般情況更好。換腎的事跟大哥一說,大哥就急了,說是耽誤了妹妹,拖累了妹夫一家,可是別看他現(xiàn)在嘴硬,到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著家里一兒一女,想著工程隊上沒干完的活兒,想著自己身上的病沒個盡頭,到底還是怕死。
嫂子拉著張已安的手,說:“這次多虧了慧蘭,我和慧蘭說了,家里的錢還夠,我去把車也賣了,咱們看完病,剩下的錢咱們把大哥和慧蘭的身體養(yǎng)好,大哥好了,把外面五六家的外債收一收,沒做完的幾個工程收個尾,這錢可就不少。你大哥雖然身體差了,但以前積累的人脈和事業(yè)都還在,熬過了這段,咱們家慢慢也能好起來。”
嫂子的氣色不好,但是眼睛亮晶晶的,說的話慢條斯理,句句切中要害。把慧蘭養(yǎng)好,這是現(xiàn)在要給的錢,不多。養(yǎng)好了大哥,未來還能再多給一些,餅畫得不小。兩個家屬不便把話挑明,但是這么一說,張已安心中也就明白大半,即便有了這話,張已安也不能完全放心,成年人了誰也不能收空頭支票。
張已安借口有點事,從醫(yī)院撤了回來。
六
從醫(yī)院回來的路上,張已安就改變了主意,不能讓慧蘭給她哥捐腎。
客廳里,張已安和慧蘭面對面坐著,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氣氛。
慧蘭看到他的臉鐵板著,就知道他心里有事,她還在聽著她的黃梅戲。
張已安大聲地說:“你關(guān)了好不好?!?/p>
慧蘭故意不關(guān),黃梅戲還在唱著。
張已安就要搶慧蘭的手機,慧蘭一扭身,擋了過去。
張已安把今天去醫(yī)院的情況,給慧蘭說了,然后說出不能捐腎的決定。
兩個人沉默著,家里的燈光比往常更加刺眼,仿佛要穿透這厚重的夜色,照亮隱藏在人心深處的糾葛與掙扎。
手機里又唱起“為救李郎離家園”了。
“你太不像話了!”張已安的聲音近乎咆哮,他猛地站起身,雙手在空中比畫著,仿佛要抑制住呼之欲出的怒氣,“這個腎不能給,我說的,你把他看成哥,他可沒把你看成妹,你在他們那里就是一個腎,懂嗎!”
慧蘭心里咯噔一下,她沒想到張已安發(fā)這么大火,說話這么難聽。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你這個話已說一百遍了,但你要考慮,我是一個人,一個人沒有了親情,沒有了愛心,那還不成畜生了。你以為我沒有想過這些嗎?我每天都在想!但是,他是我的哥哥,躺在醫(yī)院里等著救命!你讓我怎么做到無動于衷?你讓我怎么辦?”
張已安的臉色鐵青,他幾步跨到慧蘭面前,手指幾乎要觸碰到她的鼻尖:“這不是兒戲,這是關(guān)乎你生命的大事!你以為捐出一個腎就像捐出一件衣服那么簡單嗎?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手術(shù)失敗,或者術(shù)后出現(xiàn)并發(fā)癥,你的一輩子就完了!而且他們對你那么不負責任,連錢都舍不得給哩!”雖然這些都是老話題了,每次一說就在這上面打轉(zhuǎn)轉(zhuǎn),但不這樣說又能說些啥呢?
慧蘭用力推開張已安,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滾落,說:“你別這樣!你以為我不害怕嗎?我寧愿不要一分錢,也不能看著哥哥就這樣死去,我不能!你明白嗎?那是我的親哥哥,我們之間有著無法割舍的血緣關(guān)系!”
張已安感到慧蘭推他的力量,他后退了幾步,瞪大眼睛,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我堅決不同意。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它關(guān)乎我們這個家的未來,關(guān)乎我們的孩子!”
慧蘭吼道:“你別再說了!我已經(jīng)決定了,無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不會后悔。你如果不能理解我,那就算了。這是我作為妹妹,作為家人,應該做的事情?!彼穆曇魩е唤z顫抖,卻異常堅決。
說完,慧蘭轉(zhuǎn)身跑進臥室,重重地關(guān)上了門。張已安愣在原地,胸口的怒火和痛苦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客廳里,只留下張已安一個人,他慢慢地坐到沙發(fā)上,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他知道,他和慧蘭之間的裂痕,也可能因此而難以彌補。但是,他更清楚的是,無論結(jié)果如何,他都不能讓慧蘭捐腎。
張已安的胃部突然抽痛起來,他緩緩地窩進沙發(fā)里,越蜷越緊,越蜷越緊。夜里不知幾點,張已安聽到“當”的一聲,惠蘭的門打開了。張已安一看,惠蘭站在臥室門口,倆人在夜晚的幽光中對望著。
惠蘭忽然沖過來,伏在張已安的腿邊,痛哭流涕:“孬子,我也害怕,我也害怕……”
“不去,我們不去……”張已安輕聲說。
可是這時,惠蘭抬起了頭,淚光閃閃中,她偏偏又沉默了。
七
和慧蘭爭吵后,兩個人還處在冷戰(zhàn)期,無聊而寂寞的張已安在微信里點開了曉萌的頭像,曉萌很快就回復了。
曉萌說:“張老師,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們做的視頻被大渝火鍋的大廚看到了,他請我?guī)е约旱氖称愤^去,給他嘗嘗,我把我做的鹵肉、鍋巴、炸串,還有其他的都帶去了,你猜怎么著,他一嘗就說我們的鍋巴特別好,一口氣先訂了兩百塊……”
張已安有點高興,也有點酸溜溜的,曉萌總是一會兒一個好消息。
那就抓緊去幫忙唄,張已安開著自己的小破車,趕到曉萌家。曉萌一個人生活,孩子跟了前夫,家里挺干凈,到的時候,油鍋已經(jīng)支了起來,一塊塊鍋巴正擺在案子上,炸好的鍋巴晾成了一堆。曉萌起身將鍋里的油倒了,換了一鍋新油接著炸,張已安對曉萌說:“這也太講究了,火鍋店里的鍋巴,誰能吃得出來,你這么換油,成本可就高了?!?/p>
“那不行,”曉萌回頭笑嘻嘻地看著張已安,“我這個米、油都用的是最好的,口味才能最佳,差一點都不行。”
張已安也賠笑,他問了火鍋店給的價格,十元一塊鍋巴,二百塊鍋巴不過二千元,用油用米用火用電這么一除,其實也剩不下多少,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有種希望在里面,似乎一切都在往上走。
兩個人忙乎了一下午,把鍋巴做好裝袋搬進后備箱,鍋巴太熱,還敞開了點口,倆人開車去大渝火鍋店,車里熱得像蒸籠,曉萌打趣說,哎喲,別把我們張老師熱壞咯。
張已安心里泛起了一陣兒不知名的小浪花。
和曉萌在一起的這段日子,張已安的生活多了一抹色彩,感覺心情舒暢了許多。
車里太熱,張已安把外套脫了下來讓曉萌拿著。
“這是什么?”曉萌看到一張紙從張已安的口袋掉了出來。這是那張捐腎的紙,他一直裝在口袋里。
曉萌看了一下紙條,又折好塞回了原來的口袋,問:“你妻子要捐腎給她哥哥?”
張已安以前和曉萌說過慧蘭哥的病情,那時還沒有慧蘭成功配型的事,現(xiàn)在看到這張寫滿利益分析的紙,以曉萌的聰慧一下就明白了。
曉萌說:“不愧是教師家庭,做事都是高尚的。”瞬間,她的內(nèi)心里涌起一股對慧蘭的敬佩之情,為和張已安的這段不明不白的感情而羞愧。
送完鍋巴后,過去曉萌是熱情地邀請張已安到家里去的,但這次曉萌則微笑著說自己還有點事,“已經(jīng)給張老師添了許多麻煩了”。這里的“張老師”已經(jīng)不是那個“我們張老師”,張已安當然知道是那張紙惹的禍。
曉萌的冷落出乎張已安的意料,一路上,他開著車子,耳邊不斷地響起“為救李郎離家園”的黃梅戲調(diào)子,他糾結(jié)多天的心豁然開朗,是自己世俗的心看低了慧蘭的選擇。他不應該拖累她,慧蘭的捐腎是一面鏡子,照出了自己的渺小,照出了世間的美好。
八
醫(yī)院安排,今天慧蘭要去住院,做術(shù)前準備。
早晨醒來,睜開雙眼,只見一片金色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射進來,慧蘭的眼睛瞇了一下,這是多少天來沒見的好天氣了。
慧蘭起了床,一天的心情被陽光照耀得沒有一絲陰影,她像過去一樣洗漱?;厶m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的面容,短短的頭發(fā),大大的眼睛,眼角已爬上了細細的魚尾紋,瓜子臉,薄薄的嘴唇,翹翹的鼻子,想起老公總喜歡撫摸她的鼻尖,說性感。
梳洗完后,她又去柜子里翻出那件紅色羽絨服,現(xiàn)在是春天了,穿著有點熱,但她還是要選擇這件紅色,吉祥如意,熱情洋溢。
吃完早飯,張已安把車子從車庫開出來,慧蘭上了車,車子平穩(wěn)地向醫(yī)院駛?cè)ァ?/p>
在病房里,嫂子早早就來了,她就把慧蘭白色的床單一遍遍整理平展,被子疊得四四方方,枕頭放在上面,然后,抱到床頭,好讓慧蘭來了舒服地往上一靠。其實病床也簡單,護士早就收拾好了,但嫂子還是要收拾一遍。她心里還有一個小算盤,是盼望慧蘭早早來到,不要夜長夢多,慧蘭反悔了。她早就聽到風聲,慧蘭和張已安為了捐腎的事,不止吵過一次架了,她只是裝作不知道。
當慧蘭和張已安走進病房時,嫂子站起來,迎上前去,過去一向瘦弱的妹妹,此刻的身影卻如此高大。兩個人笑容滿面地叫了一聲嫂子,嫂子應著,雙手拉著慧蘭的手,眼里早已濕潤,雙腿一軟就跪下了,慧蘭和張已安一驚,趕忙攙扶起她。
嫂子哽咽著說:“妹妹是個大菩薩,在救我們這個家啊,我和你哥一輩子都感恩不盡的?!?/p>
慧蘭說:“我和哥一鍋飯都還熱著哩,不能見死不救 ?!?/p>
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慧蘭躺在白色的床單上,頭頂上白色的吊水通過長長的輸液管一滴滴地流進她的身體里,她顯得疲憊而安靜。
這些天,張已安請假在病房里認真悉心地照顧著慧蘭。剛開始的時候,他排斥醫(yī)院里的白色,白色的病床,白色的凳子,白色的走廊,醫(yī)護人員白色的衣服。每天,幾位清潔工都在不停地擦拭,不能讓白色染上一絲灰塵。現(xiàn)在,他覺得這種白色是可愛的,是某種純潔感情的象征,他開始喜歡白色。
張已安看著慧蘭安詳平和的臉,心中升起了敬意。以前《聊齋》故事里,有妻子為了救丈夫,不惜折損自己的十年陽壽,贈予丈夫,給他續(xù)命。妻子何嘗不是將自己的壽數(shù)在冥冥之中讓渡與人,張已安捫心自問:如果得病的是妻子,我能不能給她捐個腎?這時他心中閃過了曉萌,他知道自己的怯懦和私心。
一個月后,慧蘭和哥都康復出院。現(xiàn)代醫(yī)療技術(shù)下,一切無驚無險,只是出院稱體重的時候,少了兩斤?;厶m哥也紅光滿面,臉上沒有了往日的灰暗,張已安知道那是慧蘭的腎在他體內(nèi)起的作用。
春天里,街道推舉“模范家庭”,居委會的幾個大媽想也不想,就推舉了張已安一家,社區(qū)里剛分配下來的小年輕聽說了張已安家的事跡,也都敬佩,說如果這事?lián)Q到自己身上,也未必愿意出一個腎。大媽正色說,人家這是捐給哥哥,丈夫捐給妻子,他們還是一家人,妹妹捐腎給哥哥,這可是兩家人了,能做到這樣才真了不起,她丈夫的支持更了不起。
到了頒獎那天,慧蘭怕自己不會說話,推著讓張已安上臺說兩句,張已安按照老套路,說:該上臺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妻子,是她在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同時他也發(fā)揮了自己做老師的特技,一邊說著話一邊想著毫不相干的事情,他感到自己低到了塵埃里。他想到那次在課堂上與學生們討論的愛情,一個平凡的家庭里也許真的存在“詩和遠方”,現(xiàn)在想想,自己那種茍活著的觀點是多么的卑鄙和自私。下次再與學生們討論愛情時,自己也有了新觀點。
回家的路上,張已安對坐在身邊的慧蘭說:“縣里開了一條旅游路線,像川藏公路一樣,風景很漂亮,我們?nèi)プ咦甙??!?/p>
慧蘭說:“好吧?!彼麄円呀?jīng)好久沒有一起出去走走了。
兩人開車往前走,慧蘭又在聽黃梅戲了,“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戲曲在車子里輕快流淌,伴著馬路邊的風景,像行駛在電影大片里。
張已安撫著慧蘭的手,慧蘭的手松軟細長,被他緊緊地握著。前面拐彎了,張已安把手松開,雙手扶著方向盤。半晌就走到山里了,車子緩緩地在蜿蜒的山路上盤旋而上,每轉(zhuǎn)一個彎道,都仿佛踏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山坡上,樹木濃郁茂盛,綠葉層層疊疊,給這段旅程增添了幾分夢幻與神秘。山岰處,一蓬蓬竹子生機勃勃?;厶m像個孩子一樣歡喜,嘰嘰喳喳地說這些竹子就像一個個松鼠翹起來的尾巴,毛茸茸的,在風中搖晃,它們在地里干啥呢?張已安再一看,還真的像。
前面是云頂觀景臺,這是山的最高處了。他們站在木地板的觀景臺上,臨風佇立,一覽無余,崇山峻嶺,起起伏伏,山岰處住著村莊,白色的房子,綠色無邊鋪展,陽光普照,不見紅塵,不見逐利,人可以化羽飛翔。俯瞰著這片美麗的世界,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車輛再次啟動,緩緩駛完那段下山的路程,大山終于過去了?;厶m靜靜地倚靠在車窗旁,不再說話,目光似乎穿越了群山,沉浸在無盡的思緒之中。張已安輕輕地瞥了她一眼,帶著一絲愧疚和溫柔,他低低地問道:“你在想什么?”
慧蘭省悟了過來,指著車窗外閃過的行道樹說:“你看這些樹,高有高的姿態(tài),矮有矮的姿態(tài),都很漂亮,園林工人是用了心的?!?/p>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