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晚餐半小時后,我照例走上一萬步?;丶衣飞咸拖銦煏r,發(fā)現(xiàn)沒帶打火機。路邊門面房里有星光閃爍,那是平日熟視無睹的地兒,我破例闖了進去。
房子深而暗,我摸索著走了十多步?!皝砝?。坐嘛。”細長的招呼聲響起,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將一張小木凳放下,隨即落在一截碗口粗的竹筒上。竹筒的頂端是一團凌亂的頭發(fā),呼嚕嚕的聲音響起,星火便在竹筒下端伸出的一截細細的煙嘴上跳躍?!敖鑲€火?!蔽夷贸鱿銦熯f過去。亂頭發(fā)抬頭看了看我,拍了拍竹筒,沒有接。旁邊光著膀子的年輕人遲疑了一下,站起來接過煙,順便給我點著了煙。
“坐嘛。”亂頭發(fā)往一只大碗里斟了半碗酒。“喝嘛。”這熟稔的語氣讓我產(chǎn)生了錯覺,以為進了老熟人的家。接過光膀子遞來的筷子,我索性坐了下來。
桌子上擺著三四個不銹鋼小臉盆,盆里大半是水,水里漂著白菜、茄子、豆角。一只瓷碟里是青菜炒肉片,肉片白生生的。我在小臉盆里撈起一截豆角嘗了嘗,寡淡無味。盆里的水呈淡綠色,看不到一絲油花,我甚至懷疑有沒有放鹽。光膀子夾了一塊白菜,在一個碗里蘸了蘸,塞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我照葫蘆畫瓢也吃了一口白菜,咸辣味一下爆滿口腔,并從鼻孔里竄了出來——那碗里是鹽拌紅椒末。
我知道他們是外來打工的,卻不知他們何時來、從何而來。
酒碗一放,話匣子順理成章地打開了,基本上是我問他們答。他們的普通話說得很費勁,基本上喝兩口酒才能讓我聽懂其中一句。直到第二碗酒見底時,我才知道他們是苗族人,來自云南金平縣勐拉鄉(xiāng)廣東村火石沖,到這里挖井(建筑物的基礎井)。亂頭發(fā)名叫王小云,打了十多年的工,他酒量大,笑起來好看,說話軟軟的,拖著長長的尾音。光膀子叫王旭,瘦廋的,話不多,酒量不行,喝了半碗酒,對著我嘴角揚了揚,兀自盛了一大碗飯吃了,然后捧著手機,鉆進旁邊的蚊帳里。
眼睛漸漸適應了房間的昏暗,視線仍無法突破一盞白熾燈的照射范圍。這間門面房足有八九平方米,沒有裝修,四周錯落著五頂蚊帳,每頂蚊帳外面都用布簾圍著,成為一個僅僅能遮擋視線的私密空間。當中是一張包裝板訂成的桌子,周圍歪斜著幾個矮凳子。靠近門口的地方胡亂堆著錘子、釬桿、鐵鎬、鐵鍬之類的工具,臨時拉的電線和晾衣繩蛛網(wǎng)似的布滿整個房間。這會兒,說話聲、抖音播放聲、輕微的鼾聲從蚊帳里溢出,混響成一首獨特的小夜曲。
這里是城市的中心地帶,位于北京路與銅都大道的十字路口,對面是植物園,左側(cè)是德勝廣場。這片高檔住宅區(qū)的一樓都是門面房,東頭是酒店、銀行,西頭是艾灸館、裝飾公司。與那些絢爛的門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王小云他們住的20號,門口只有一張“旺鋪出租”的廣告,紅底上的白字已經(jīng)開始洇散。
告辭時,我對王小云說,哪天過來陪你好好喝,不知道他聽清楚了沒有?;丶业穆飞?,我很是詫異,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問我一句。
二
雖是偶識,我不應該失信于這些坦誠的人。
隔了一天,我提前下班,買了四五樣鹵菜,拎著兩瓶酒,進了那間“旺鋪”門面房。天還大亮,屋里如同缺乏光照的隧道,似乎空無一人。給王小云打電話,沒接。
粉色蚊帳里有動靜,我忙問:“王小云在嗎?”“不知道?!币粋€幼稚的聲音?!澳悴恢劳跣≡疲俊薄拔抑劳跣》??!薄盀槭裁矗俊薄八俏野?。”“你多大啦?”“十六歲。嗯……十五歲?!薄笆鍤q?你不上學?”“上到初二,歇了。我不想讀書,過來給爸爸媽媽做飯?!?/p>
蚊帳掀開一角,手機屏幕的光影罩著一張圓圓的臉龐。十五歲穿上拖鞋,開始洗菜淘米。在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中,我得知這是十五歲第一次出門,還坐了飛機。在這里她一個人不敢出去,怕走丟了。與十五歲交談,我滿腹疑惑,她的回答更多的是不置可否的“嗯嗯”,即便在炒菜,手機也沒有離手。很顯然,她對手機的興趣遠遠大于我。
這時,一輛摩托車轟鳴著沖進“旺鋪”,一個急剎,車上蹦下兩只“土偶”來。如果不是他們會眨眼,真以為這是哪位雕塑家標新立異的作品。十五歲眉開眼笑地迎上前,嘰嘰喳喳說著什么。男人轉(zhuǎn)臉對我露出潔白的牙齒,“來啦。”他是十五歲的爸爸。接著是王小云夫妻和王旭夫妻,最后是一對極瘦的年輕夫妻。
王小云拉亮了唯一的電燈,看見桌上的菜說:“哎呀來玩就好嘛,還買菜!”然后捧起竹筒,貪婪地吮吸著。昨天剛剛立夏,氣溫顯然跑在季節(jié)的前頭。房間成了溫室效應體驗館,悶熱、潮濕、陰暗,汗餿味、煙味、洗發(fā)水味混雜彌漫。
十五歲已做好了飯,在邊上玩著手機,不時發(fā)出脆亮的笑聲。
晚餐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拉開序幕,人人臉上洋溢著享受的喜悅。男人除了喝酒,很少吃菜。女人縮在自己男人的身后,擦著他們的肩膀夾菜,很少說話。
王小云使不慣酒杯,一杯之后,直接把酒倒進自己的碗里。他興致最高,一口一個“你是我哥嘛”,費力地向我介紹他這幫兄弟。
房里住著四戶人家,共九口人,他們都是親戚。十五歲叫王田,她爸爸叫王小非,四十來歲,和王小云年齡相仿。極瘦的年輕夫妻,男的叫王小虎,女的只有二十多歲,他們已經(jīng)有了兩個孩子。王小虎的妻子瘦弱單薄,魯迅先生筆下的“豆腐西施”恐怕就是這個樣子。紅色的長裙應該是她的嫁衣,才從箱底翻出來,橫一道豎一道的折痕很是清晰。昨晚見過面的光膀子叫王旭。他的妻子擠在他身后與床的縫隙里,用蘭花指捏著繡花針,正在一條黑色的帶子上拉扯著紅絲線。燈光下,可以看見她的臉上有很淡很淡的妝容。
相比第一次問答式交談,這回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為我描繪出一幅他們家鄉(xiāng)的風情畫。
他們那里有蒸烤(釀酒工藝)后,封缸三年,喝一碗走不了三百米的苞谷酒;有采用高山黑豬熏制、吃一片香三天的臘肉;有從除夕到初六連續(xù)七天的“花山節(jié)”,斗牛、斗雞、斗畫眉。王小云還當場炫了一首苗族迎親時的對歌。音調(diào)悠長,原汁原味,好聽得很??上衣牪欢缯Z,王小云解說了歌詞大意:這個女人是我們村的了,不要再到麻坡山找了。一曲終了,我又三杯入口。
起身告別時,王小云只是說再玩一會兒嘛,沒有過多的挽留。那時,私密空間的小夜曲已經(jīng)開始演奏。
三
打那以后,我隔三岔五就往“旺鋪”跑,有時坐下就吃,有時站在一旁看他們吃,有一種“看天很遠,看云很近”的感覺。他們對我的到來已習以為常,變化明顯的是之前王小云一個人招呼我,后來變成此起彼伏“來玩嘛”。他們所說的玩,就是喝酒聊天。
我從他們的菜肴里,看出了一些端倪。小臉盆有肉,說明這天他們有活干;時鮮菜蔬每盆都堆得高高的,一定是他們四處找來的。雨天或沒活干的時候,男人都出去找食材,采木耳、拔竹筍、釣魚、套土雞,甚至自己做豆腐。做出的豆腐一整塊下水煮,用筷子剜著吃,吃在嘴里散渣渣的,那股豆子原香也顯得生澀。他們食材寬泛,找到什么吃什么。五六月間,每次去“旺鋪”都能吃到一種水煮菜,口感滑嫩。葉子類似生菜,顏色更綠些。他們叫不上名字,只說是野菜,這里比云南多。見我喜歡吃,便給我一些帶回家。吃完后,我按圖索驥在路邊找了不少。老伴煮野菜的時候,我百度看看這究竟是什么野菜。結(jié)果嚇我一跳,趕緊將一鍋湯水倒掉。我馬不停蹄地跑到“旺鋪”,鄭重其事地對他們說,這種野菜叫商陸。商陸有兩種,一種是土生土長的,莖稈是綠色,可食用,另一種是外來物種,紅莖,有毒。我告誡他們,以后采的蘑菇一定要用大蒜炒著吃,大蒜發(fā)黑,蘑菇就有毒。聽了這話,他們都樂不可支,仿佛在聽一個笑話。
后來,屋子里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一些人,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干的都是工地土建的活。我不管什么時候去“旺鋪”,門總是敞開著的,無需敲門,徑直而入?!巴仭豹q如一座不設防的城堡,就連滿屋的鼾聲也是濃烈、透亮的。
四
喊云南人到家吃飯,是老伴的主意。她說你天天嘴巴插在人家碗里吃,好意思啊。趕在一個大雨天,我中午來到“旺鋪”請他們。
王小云還是捧著他的竹筒,王小非在和十五歲說著什么,王旭在幫著妻子繞絲線,王小虎在看手機。我說了來意,王小云說你是我哥嘛,不要這樣客氣嘛。我說,正因為我們是兄弟,你們就不要客氣啦。王小非一邊穿著外套,一邊說,你這樣,我們怎么好意思嘛。我指著十五歲說,你一定要去。王小虎顯得唯唯諾諾,和妻子換衣穿鞋。王小云從床底下拎出一雙皮鞋,左看右看,拿紙擦了擦。我對王旭說,你們別忙啦,走吧。王旭撂下手中的線團,拉了一下妻子。我突然看到王旭的妻子捧著手機,滿臉淚水。我問王小云,這是怎么啦。王小云用苗語和王旭說了幾句,王旭一臉無奈。王小云說她想兒子了,示意我們先走。出了“旺鋪”,我發(fā)現(xiàn)王小云的妻子和王小非的妻子也沒跟出來。王小云一把拉住剛轉(zhuǎn)身的我,說她們不用來嘛,硬拽著我走開了。
雨很大,他們沒有一個人帶雨傘。我把雨傘給了十五歲,她和王小非穿的都是塑料拖鞋。王小虎的白球鞋很快就濕了,王小云拽著我的手也撒開了,他跳躍著走,發(fā)亮的皮鞋努力躲開路上的坑洼,卻終究徒勞。
進了門,王小云、王小非像是被施了魔法,定在我家堆滿了破破爛爛的博古架前。王小虎夫妻局促地坐在沙發(fā)上,小口喝著茶。十五歲如巡山的小妖,客廳臥室來回轉(zhuǎn)。我說,讓你看看我的寶貝吧。打開博古架下面的四個柜門,掀開了床單。這么多書!還有這些。十五歲驚嘆書柜前還碼著一摞和她差不多高的書籍。我問她有多少書,十五歲臉紅了。
老伴招呼吃飯。折疊桌不用展開,七個人坐得很寬松,擁擠的只是桌上的菜。吃菜喝酒聊天的模式與“旺鋪”相同,不同的是,坐在椅子上的他們腰都挺了起來,話音也高亢了一些。這讓我一時走神。
“喝嘛?!蓖跣》鞘种械木票宕嗟嘏隽宋颐媲暗木票?。我發(fā)現(xiàn)十五歲、王小虎夫妻已靠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王小云不知道上哪去了。
王小非喝干了杯中酒,說了一大堆話。他說王小云的兩個兒子有出息,都讀上了大學,王小云以后有好日子啦。還說自己再干兩年就進工廠,掙錢少一些,能照顧孩子。王小非的情緒十分低落,他是在為越來越窄的市場擔憂,也為輟學的十五歲著急。我在勸慰的同時,有一絲不安:他們這種抱團取暖的方式在現(xiàn)代科技面前還能維持多久?
王小云從外面進門,手里拿著一瓶酒。說我們吃得很飽很飽啦,走嘛。我將他們送下樓,揮手作別。他們笑著點頭,手里拎著四套我沒穿過的新工作服,四雙他們說的“水鞋”,還有一塑料袋打包盒。王小云買的那瓶酒撕掉了包裝盒,在口袋里探出半個腦袋。
這時,雨已經(jīng)停了。
五
七月初的一天,我一進“旺鋪”,覺得氣氛有些異常,才下午四點,王小云、王小非酒已喝得微醺。我問發(fā)生了什么事?王小云拉著我的手一字一頓地說:“幫——我——們——拿——到——錢,給——你——30%也——行——嘛?!?/p>
王小云的大兒子王朱德放暑假剛來,他說了原委:他們原與包工頭談好每方150元的價格,兩天后發(fā)現(xiàn)樁井所在地全是風化石,很難挖,便又找包工頭重新商定了每方220元的價格。可樁井混凝土澆好后,包工頭卻按每方150元結(jié)的賬。協(xié)商無果,王小云就報了警,又去找市勞動監(jiān)察大隊解決。在勞動監(jiān)察大隊,包工頭拿出一份協(xié)議書,上面的單價是每方150元,還有四家的簽名。勞動監(jiān)察大隊對此也沒有辦法,唯一的途徑就是上訴法庭。
沉默了好一會兒,王小非將碗重重地頓在桌上,大聲說,不行就去工地拉電,把事情搞大。王小云也扯著細長的嗓音說不行就打,打死他!
打人是犯罪,你不知道?我指著王朱德說,你一旦有了犯罪記錄,會影響他就業(yè)。
王小云、王小非的情緒稍稍平靜下來。我說,按照程序辦事,不要采取過激行為,否則有理變成沒理。我瞅了王小云一眼,說,好像你打死過幾個人似的。王小云笑得像個孩子。
和他們相處的這段日子,我欽佩他們樂天派的生活態(tài)度,他們再累再苦,沒有一句怨恨、泄氣的話。他們喝酒聊天,他們從山中逮來畫眉馴養(yǎng),她們繡了一件又一件艷麗的苗裝壓在箱底……但這并不代表他們的生活都是詩情畫意,也有掙扎與憂愁。在家鄉(xiāng),兩蕉(膠)種植是他們生計所依。因為價廉,他們砍了香蕉;因為人工成本太大,橡膠林也逐漸荒廢。出來打工,由于沒有技能,他們只能從事最簡單,也是最辛苦的挖井作業(yè)。我曾偷偷去過他們工地,男人在井下用鎬頭、風鎬挖土,女人在上面用絞車提土。噪聲震耳欲聾,塵土漫天飛舞。我看了一會兒,耳朵里便嗡嗡作響,腦袋仿佛要炸裂,即使戴著口罩也覺得嗓子發(fā)黏,呼吸不暢……我知道,這一切真正的根源是他們文化知識的短缺——困厄與無知,往往是一對孿生兄弟。
六
我撥打了工地告示牌上的監(jiān)督電話、舉報電話,得到的答復——解決程序他們已實際走過了。我咨詢了律師朋友,得知合同糾紛涉及法律層面,調(diào)解不成,只能訴諸法律。我給區(qū)法律援助中心打了電話:發(fā)包方?jīng)]有盡到告知義務,采取欺騙的方式簽訂的合同有沒有法律效力?值班女律師的回答語速快且專業(yè):他們在合同上簽名了嗎?能寫自己的名字就不是文盲。你們起訴了嗎?沒有受理的案件律師無法取證。我換了個思路,看看能不能另辟蹊徑。我聯(lián)系一個搞建筑的朋友,問要不要農(nóng)民工。他說需要啊。他問他們能干什么。我說啥活都想干,最擅長挖孔樁。朋友說,現(xiàn)在很少人工挖孔樁,都是機械干了,如有孔樁工程一定聯(lián)系我??墒牵笥岩恢睕]有聯(lián)系我。
幾番折騰,我白忙了幾天,當我跟王小云說起這些事的時候,他們的眼神如“旺鋪”昏暗的燈。
沉默了半晌,王小非說:今天他們按照每方150元和包工頭把賬結(jié)掉了。
王小云應道:對!先把錢拿回來,再要差價。
我有氣無力地說,你們拿了錢,就等于這個協(xié)議你們已經(jīng)履行完了。上哪再找錢去啊。這話徹底熄滅了他們眼中那一絲微光,我也痛苦不堪,如同八爪撓心,吐不出半句話來。
當晚,王小非送我回家。路上他對我說,這事麻煩哥了。我明天去南京,送王田回家,她愿意繼續(xù)讀書。這要感謝你的。我說太好了,這是最正確的決定。不過,這事不要謝我,是現(xiàn)實給王田上了一堂課,她很聰明的。讀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她這一趟沒有白來。
七
日日所思,或有可得。那天,我忽然靈光一現(xiàn):他們不是少數(shù)民族嗎?能不能從這方面想辦法呢?
市民族宗教事務局的電話很快打通,辦事員很慎重,說領導不在。但事關(guān)民族政策,我們會認真對待。不多久,市民族宗教事務局的電話打過來說,你們明天下午來局里一趟,我們先了解了解情況。
當晚,“旺鋪”里一片歡騰,希望之光重新點亮每一雙瞳仁。哪些人去?去了怎么講?王小云說王小非去,王小非說哥一定要去。我說,我可以去。誰來反映情況呢?這樣吧,我給你們寫個材料,交上去。當即我收集齊四家的資料,核實了一些情況,回到家,第一時間將材料整理出來。
王小云家6人:王小云44歲,文盲;妻子古小抓42歲,文盲;二個孩子正在上大學;父母務農(nóng)。
王小非家5人:王小非41歲,文盲;妻子楊小腳36歲,文盲;女兒15歲,初二輟學;兒子13歲,上小學;弟弟39歲,未婚,文盲。
王旭家6人:王旭34歲,文盲;妻子楊小迷32歲,文盲;四個孩子:一個15歲上初中,一個12歲讀小學,一個3歲,一個1歲半。
王小虎家6人:王小虎24歲,半文盲;妻子熊小剛20歲,小學文化;兩個孩子,分別是4歲、3歲。父母務農(nóng)。
看著這份資料,我心里一陣陣發(fā)緊,敲擊鍵盤的聲音也一聲趕著一聲。
“我們都是上有老人要贍養(yǎng),下有孩子要撫養(yǎng)的人,只能靠外出打工掙點錢來維持生計、補貼家用。現(xiàn)在,每人每天僅有一百元的補貼,讓我們欲哭無淚。為了節(jié)省開支,我們天天上山采野菜、打竹筍做菜,一天只吃兩頓飯。好不容易聯(lián)系到的巢湖一處工程也因為我們不能如期前往而泡湯……”
陳述完事實,我想著給情況匯報起個標題。是吶喊呼吁式,還是憐憫同情式?他們不是蒙冤者,也非乞討者,他們靠勞動掙錢,他們流汗,不能再讓他們流淚。想到這,標題有了——《我們不想流著眼淚離開》。
第二天下午三點,我和王小非、王朱德一同去政府大樓。市民族宗教事務局的同志將我們引進會議室,一位女領導接待了我們。工作人員登記了王小非、王朱德的身份證,我簡單說了一下事情經(jīng)過。女領導在記錄本上記著,不時地點頭。王小非遞上四家人簽名的情況匯報,女領導接在手里,微笑著說,放心吧,我們會過問的,盡快給你們一個答復。
下樓時,王朱德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王小非不停地搓著剛剛被女領導握過的手,臉上笑容如七月燦爛的陽光。
當天晚上,我剛進“旺鋪”,就見一個黑臉大漢夾著一個手包進來了。他不耐煩地說,給你們結(jié)誤工費。說完,將桌子拖到燈下,拿個凳子坐下,晃了一下身子,又換了一個凳子。然后從手包里拿出練習簿和簽字筆,手指在舌頭上抹了一下,翻了幾頁。王小云,這是你的報酬,對吧?簽字。不到十分鐘,黑臉大漢就出了門。
紅色的鈔票將昏暗的房間刷亮了許多。滿屋子都是唰唰唰的聲音,男人數(shù)過了,女人再數(shù)一遍,所有人的嘴角都抑制不住地往上翹。
過了好大一會兒,王小云才發(fā)現(xiàn)如斗敗的公雞、在一旁拼命抽煙的我。王小云拿起竹筒遞到我手上,一邊往煙嘴里塞著煙絲,一邊不無得意地說,我下午找到了大老板,我說我兒子去市政府嘛。晚上包工頭就來給我們發(fā)錢了,要感謝你嘛。我把竹筒還給王小云,曉得他們就要離開此地了。
王小云要去青陽了。老伴撿了20個雞蛋,割了三四斤自家腌制的咸肉,拿了一斤茶葉,要我和她一道送過去。我說,我就不去了。你把王小云的老婆喊出來,東西給她。
那天上午,大雨。一輛加長半掛車停在“旺鋪”門前,女人在往車上扔東西,男人有的在車上碼放,有的扯著塑料布左遮右擋。一座紅綠相間的山在車廂里矗立起來后,王小云、王旭、王小虎鉆進駕駛室,女人躲進塑料布,紅綠相間的山立馬雄偉了許多。半掛車屁股吐出一股黑煙,顫巍巍地駛出我的視線。我習慣性地舉起了手,揮了揮,只是擊碎了幾滴雨珠。
王小非夫妻沒有走,說是自己的井樁要掃尾,同時也是為了繼續(xù)要賬。陸陸續(xù)續(xù)來的本地、貴州人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走了,“旺鋪”變得空空蕩蕩。王小非在山中逮了一只畫眉,關(guān)在籠子里,外面蒙著黑布。掀開黑布,畫眉就嘰嘰叫個不停。這鳥鳴,恰似天籟,給毫無生機的“旺鋪”增添了一絲生氣。
又一天,王小非給我打電話,說他要走了,喊我吃飯,掛電話之前吐了半句說他結(jié)了一筆錢。下班后,我把王小非夫妻領到劉記飯店,飯店雖然門臉小,卻有兩道好肉食,紅燒豬蹄和鹵牛肉。王小非的話原本就不多,這個節(jié)骨眼上更沉默,常常兩口酒說不了一句話。王小非說他們?nèi)ソ鹫?,不去青陽。這么做,肯定有原因,我沒多問。
老伴和王小非妻子聊得很開心,還約了春節(jié)去云南玩。去虎家,去旭家,去云家,每家住幾天。這時,王小非突然打開手機與云視頻。王小云看見我,很響亮地叫了聲哥便不再說話。王小非問,云,你眼睛怎么紅了,哭了嗎?我的筷子一抖,一塊豬蹄“當”的一聲砸在碗里。我一把抓過王小非的手機,看到的是簡易工棚的一角、卷閘門、林木繁茂的山坡,緊接著,視頻關(guān)了。
我和王小非喝了一斤白酒。單是我搶著買的。
第二天,王小非走。我在家,沒法去送。
八
三伏的最后一天,時令意義上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晚上徒步,覺得涼爽了許多,可路過“旺鋪”,還是覺得燥熱。它就像一段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感情,明明知道已經(jīng)回不到從前,想起時卻止不住地加快了心跳。
一片欒樹葉毫無預兆地擦著我的鼻尖,飄落到地上,發(fā)出的聲響讓我吃了一驚。上樓的時候,老伴一把拉住我,責怪道,那是人家的樓道,瞧你這魂不守舍的樣子。我暗自笑了:真是一葉驚夢。夏去秋來,對王小云他們來說,是離他們出門離家的日子越來越遠,離他們回家的日子越來越近吧……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