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那天,房里只是多了一只小小的毛絨小牛,除此之外,沒有什么特別的。母親招呼我吃晚飯,我說,來了來了,聽起來含糊得像是一連串模糊的鳴叫。
1
縫紉針第三次戳破食指時,膿血在米色人造毛上洇出了銹斑。這是本月第九次污染原材料,我在心里默默計算著被扣去的工錢。前提是我能拿到。我低頭盯著那團污漬,恍惚看見去年秋天在山坡上放牛時,牛蹄踩碎烏桕果爆出的汁液——同樣黏稠的絳紫色,混著草腥與鐵銹的咸。
青浦沒有真正的冬季,只有永不停歇的白噪聲在制冷:縫紉機齒輪的啃嚙聲、打卡器切除時間的咔嚓聲、被流水線裁剪成普通話的家鄉(xiāng)口音。我蜷縮在褪色的紅色塑料凳子上,悄悄用嘴唇觸碰了一下指頭上的紅色腫塊,好粗糙。
同鄉(xiāng)的彩鳳姐從流水線盡頭扔來一管干癟的凍瘡膏。她總說,十六歲小姑娘的手指是未長開的筍尖。我捏了捏我的手指,怎么會是細嫩的筍尖呢?
今天早晨,我聽見她在廁所隔間嘔吐的聲響,我在門外站了也許不到兩分鐘,最后用凍腫的食指和中指敲了敲門,走了進去——沒有她的許可,因為我知道她現(xiàn)在一定說不出話。我沒敢看她,只是含糊地解釋了一句“拿一下東西”。
我扭開蓋子,從后往前用力地擠著管子,出口處出現(xiàn)了黃豆大小的膏體??磥硐乱粋€使用的人要把管子剪開才行了——因為彩鳳姐扔凍瘡膏的動作,我已經(jīng)見過十幾次了。
身旁的河南女孩用手肘碰了碰我,意思大概是“那個人來了”。
我捏起玩具熊的頭顱和兩粒黑紐扣眼珠,繼續(xù)著動作。黑紐扣眼珠總讓我想起父親賣掉小牛那日,它最后的凝視。不同于鎮(zhèn)上的牲畜販子那雙會旋轉(zhuǎn)的眼珠,小牛的眼神更黑(黑是否可以作為眼神的修飾詞?大概可以吧)。
小牛從販子那里來,最后又回到販子那里去,我不知道對于它來說,我稱不稱得上是主人。小牛在初春來到我的家,那只生銹的銅鈴也在同一天被交到了我手里。那時的陽光閃耀到刺眼的程度,年初的雪在融化,家門口的小溪流也久違地流動了起來。我用冷水擦拭著那枚生銹的銅鈴,卻發(fā)現(xiàn)紋路里滲出的不是銅綠,而是干涸的牛血,混著家鄉(xiāng)山地的紅壤。
柳樹發(fā)芽了,我的褲子又短了一些??淘谀鄩K上的牛蹄印被春季的雨沖刷成漩渦狀,河灘上的歪脖子柳樹總在黃昏時分將影子投進小牛棕黃色的瞳仁,我的指甲縫里永遠鑲嵌著草屑和泥土。我漫長的十五歲在小牛的眼底全部呈現(xiàn),像一本被泡爛的舊課本,弟弟妹妹會接著使用的吧?
我們不能在外面待到太晚,因為山里有眼睛會發(fā)出駭人綠光的豺狼。我見過隔壁人家的小豬被狼撕咬的場景——源源不斷地溢出鮮紅泡沫的許多傷口,像流水線上海綿玩具爆裂出來的內(nèi)臟。那時我緊緊攥著父親的衣角,沒有勇氣發(fā)出一點聲音,我們站在石橋邊的烏桕樹下見證著這個自然的儀式。
我總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偶爾飄出讀書聲的村小教室,但是小牛不知道那些矮小建筑物的意義,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避開。我傾盡全身的力氣將它往相反的方向拽,它卻紋絲不動。竹鞭抽在牛背上,斷成了兩節(jié)。
算了,那你走吧!你走吧!我的聲音很尖銳。
后來,這樣尖銳的感受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縫合玩具熊時的針腳里。
我蹲在牛棚霉爛的稻草堆旁,讓同齡的孩子抱著課本從我的淚腺里魚貫而出,讓他們的布鞋踩過我手背上的凍瘡。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候,雨點開始敲打牛棚的稻草屋頂,打擊聲很悶。我著急,小牛要怎么獨自面對那些眼睛會發(fā)出綠光的豺狼呢?這時,小牛卻自己出現(xiàn)了,濕漉漉的皮毛散發(fā)著青草和糞土的氣息。那么大的小牛,卻又那么瘦小,因為它總是不好好吃飯。它不是向我走來,只是向家的方向走去,很悠閑的樣子,讓我生出一絲細微的惱火。
泥土被雨淋得很松軟,蹄印當然也會很深,蹄印里盛著的雨水倒映出了被狼啃缺的月亮。我沿著小牛的蹄印慢慢向家的方向移動。
2
彩鳳姐拉著我的手向前跑,她的手比我還要冰冷,青紫色的指甲是血液不循環(huán)的標志,手掌像浸泡過冷卻液的軸承般。寒意隨著她潰爛的手往我的骨頭里鉆。我們一路跑到二樓最西邊的樓梯(彩鳳姐說是西邊,我不清楚,因為我分不清東西南北,就像分不清青浦和東莞哪里離豺狼更遠)。
她突然將我推向另一邊,換成左手拉著我。換手時我的指尖觸碰到她掌心的硬繭,應該是長期按壓縫紉機壓腳留下的吧?形狀像家鄉(xiāng)橋邊的水田。
后背撞上管道時,我聽見墻內(nèi)傳來血液流動的聲響——為辦公室輸送暖氣的地下蒸汽閥。
它的眼睛里長著收費站,別對視,看久了要收過路費的。
——第一次和彩鳳姐說話的時候,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那異常沙啞的聲音。后來她說那是因為喝下了太多冰冷的雪水,把嗓子凍壞了。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怎么會這樣呢?明明我也喝過家鄉(xiāng)的雪水——我意識到彩鳳姐是在說右手邊辦公室里那只吃掉了我們薪水的怪物。我數(shù)著走廊油漆剝落的地磚,悄悄向屋內(nèi)瞄了一眼,它長著牛頭狼身,角上掛著生銹的牛鈴,正蜷縮在真皮沙發(fā)上啃食著賬本。牛鈴隨著它吞咽的動作搖晃,震落滿地銅綠。那些綠屑爬進我們的膠鞋底,在鞋底紋里長成青苔,又爬上我們的腳踝,長成藤蔓,讓我們被這景象牽扯得動彈不得。
別看了。
彩鳳姐,你這樣說的時候,明明自己也在用瞳孔數(shù)著那些被吃掉的工資金額。
彩鳳姐,別看了。
她點點頭,頸后的皮膚滲出了汗液,機油般的汗液。
我們走進昏暗的倉庫里,她在前,我跟在她身后,艱難地跨過堆積在地上的劣質(zhì)棉花。
這一面墻很暖和,沒發(fā)現(xiàn)嗎?
彩鳳姐拉著我的手,我們緊緊貼在泛潮的墻上,動作很滑稽。濕氣滲進棉衣,彩鳳姐的呼吸在墻紙剝落處呵出白霜,沿著墻壁的裂縫生長。
好像確實有一點暖和。
我有點困了。
這樣說著,她蹲下來,靠在我身旁,于是我們就變成了膝蓋抵著膝蓋靠在墻邊。她脖子上掛著的工牌滑到我胸前,塑料封套里滲出的不知道是冷凝水還是機油。
沒有任何鋪墊,她開始說起自己的父親——昨天晚上,她似乎看見自己已經(jīng)死去的父親在一臺注塑機里復活了,不是以死去時的形態(tài),而是一具剛剛被吞吐出的塑料胚胎。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但是那一定就是他,我知道的。你先聽我說。彩鳳姐說。
因為那胚胎中有隱約的半張人臉在喊她的乳名,雖然感受到的是人的臉,可是這胎兒最先突破胚胎而出的部位卻是腳——倒產(chǎn)。他的左腿還是當年被收割機絞碎時的模樣,可右腿已經(jīng)變成液壓桿了,液壓桿伸縮的節(jié)奏那樣地貼合他瘸腿走路的頻率。
倉庫頂棚的LED燈管在彩鳳姐臉上投下柵欄狀的陰影,我聞到她身上的機油味。
彩鳳姐,你只是太累了。
你知道這里為什么會這么暖和嗎?
不是因為暖氣嗎?
她指著墻上順著裂縫生長的白霜——生長、生長,逐漸勾勒出意義不明的數(shù)字。彩鳳姐說這是她工資缺失的尾數(shù)。我終于明白這里為何如此溫暖,因為它吸收了太多女工們潰爛的體溫。
回去的時候是我拉著她的手,我走在前,她在后。她總在轉(zhuǎn)角處停下,嘴里念叨著什么話,我沒有聽清,只是注意到她想要努力嵌入墻壁的那禿禿的指尖,像是在埋藏著什么,也像是在尋找著什么。
淺灰色的天空孕育著數(shù)不盡的小雪粒,塑鋼窗框在結(jié)冰,我站在窗臺邊向下看,一片灰色。通風管道盡頭傳來狼群啃食冰凌的聲響,和縫紉機扎透三層人造毛時的節(jié)奏完全相同。
冷,別站在那里了。腌辣椒吃完了嗎?要不要再給你一點?彩鳳姐說。
我擺擺手說不用了,因為上次她給的我還沒有吃完,而且腌辣椒太辣了,我總覺得它們會燒壞我的內(nèi)臟。
通風口傳出的狼嚎聲突然變調(diào),彩鳳姐猛地捂住小腹,在我身旁蹲下來。
彩鳳姐,彩鳳姐,你到底怎么了呀?我要,我要腌辣椒還不行嗎?
拿著。她端著罐子,塞到我懷里,玻璃瓶壁上殘留著機油指痕。我擰開蓋子,最底層的辣椒沉睡在暗紅色的液體里。某種奇異的想法在我的心底生長起來,這真的是辣椒油嗎——不是彩鳳姐咳在便池里的血漿嗎?我真的可以將這些東西咽下去嗎?
不行吧?不行。
雪花開始擊打窗欞時,彩鳳姐正用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擠壓著右手手背的膿包。濁血流進排水管的瞬間,整棟廠房的地基升騰起某種聲音,像牛的嗚咽。我知道有些被吞噬的、我們賴以生存的東西正在地底腐爛,但也許即將孕育出刺穿混凝土的烏桕樹苗。
3
女孩們的手指在繼續(xù)潰爛,拖欠的三個月工資長成了所有女孩們手指上的紅色腫塊,在指關節(jié)處腫脹成一座座小山。
財務室的大姐用美工刀一個一個挑破女孩們手背上的膿包,說這是你們的年終獎,因為里面藏著去年被退貨的圣誕馴鹿,原本是外銷德國的產(chǎn)品。廣播里說今夜有二十年不遇的大雪,車間主任卻讓我們將這堆被退貨的圣誕馴鹿堆在消防通道口。
河南女工的兒子住院了。因為寒冷,他發(fā)燒了,高溫帶走了身體里的水,他太渴了,于是喝下了太多的雪水。雪里的塑料顆粒跑進了他的胃里,吞噬了他的胃,也吞噬了他母親三年的積蓄。河南女工抓住我的手,講述著這一切——一滴、兩滴,我的手接住她的眼淚。我手指的潰爛速度在加快,仔細觀察,隱約可見白骨。
怎么辦?!怎么辦???!她嗚咽著喊。
我不知道怎么辦,因為我也不能為她做什么,我只能接住她的眼淚——我甚至不能為自己做什么。
這天晚上我夢見了小牛,夢見它用犄角劃破了玩具廠的圍墻,它在人群中尋找我,但是它找不到,因為工廠里有太多一模一樣的人了。你這只笨牛,你應該通過氣味來分辨我呀!我向它跑去,手掌卻被那雙角戳傷。
我是因為寒冷而睜開眼睛的,手掌處的痛感很強烈,卻沒有血跡。我蜷在倉庫霉變的紙箱堆旁,默默看著彩鳳姐。我突然有了一種“要盡可能地多看看她”的想法,因為這樣的時光很珍貴,也許很快就會消失。我用眼睛盡可能忠實地記錄下她的模樣。冷到這樣的程度,我卻因為自己默默看著她的這個場景而感到很溫暖。我想到外國電影里的浪漫場景。
彩鳳姐沒有注意到我的視線。她的手正在滲血,不是鮮紅的血,是類似注塑機漏油的暗褐色液體,順著她開裂的指甲縫滴在發(fā)泡塑料上,滋生出奇怪形狀的銹跡。我隱約看出了圣誕樹的形狀。
河南女工的指甲蓋崩飛了,卡在傳送帶的齒輪里,卷向圣誕馴鹿的腹腔。彩鳳姐抓起流水線旁的廢棄人造毛原料為她擦拭血跡,那米白色的皮毛卻因為喝下了憤怒的紅色血液而恢復了原始的動物性,瘋長起來。
“追加兩千件,明早七點前。”是車間主任的聲音,他的皮鞋在地坪上敲出某種密碼,似乎沒有人愿意嘗試破解它。不僅是密碼,人們已經(jīng)失去了對兩千這個數(shù)字的概念。
我抱住自己,想讓自己變得更小,小得可以騎上圣誕馴鹿,飛向遠方,逃離這個寒冷的地方,逃離車間主任聲音的傳播范圍。但我沒有辦法讓自己變小,我只能回到工位。
我繼續(xù)悄悄觀察彩鳳姐的表情,是否和剛才有所不同。我沒觀察出有沒有不同,只是發(fā)現(xiàn)了她后頸的汗珠,和即將散落的綁著頭發(fā)的紅頭繩??吹侥菢拥募t頭繩,我總是想到新娘。此刻那些紅繩在排氣扇的颶風里散開,像極了小牛被販子拖走時在我眼中斷裂的韁繩,碎成一段一段。
耳朵縫反了。彩鳳姐按住我的手。開裂的指尖滲出淡黃色的組織液,在米色人造毛上留下淺淺的痕跡。毛料本就潮濕,此刻又多了一份黏膩,像極了那個暴雨夜小牛反芻的草料。我盯著自己被按住的指節(jié),看見了十五歲時指甲縫中嵌著的烏桕果漿和泥土。那年清明,小雨把山坡泡成海綿,小牛馱著我去找被流水沖走的銅鈴,它的脊背在雨幕里散發(fā)出白汽。窄窄的田間小路上,我們和村里另一個養(yǎng)牛的人家相遇了。他的牛是在我之后買的,買來時甚至比我的小牛還要小一圈,現(xiàn)在的體型卻比我的小牛還要大一圈。
在搞什么! 呵斥聲炸碎了我小心翼翼捧起的珍貴記憶。彩鳳姐用一只手護住我,我躲在她背后。不知道是誰的胳膊肘碰落了剪刀,疼痛從我的腳踝處傳來——分明是當年陷進充滿石礫的土壤的觸感。我聽見了絕不該聽見的聲音:銅鈴在牛頸上搖晃的悶響,混著鄉(xiāng)村山澗特有的被苔蘚過濾后的雨水聲。
呵斥的源頭遠離后,手頭的劣質(zhì)棉花才在眼淚的作用下開始膨脹,我揉著酸脹的眼眶,看見了那些被泡發(fā)的記憶。小牛不肯戴那枚生銹的銅鈴,把頭浸在囤積了雨水的牛槽里,直到窒息前才猛然昂首,水花濺濕晾在樹枝上的算術(shù)本(以前是我的)。夜里似乎又要下雨,我觀察著天空,這樣推測著。我沒有把算術(shù)本取回去,因為那已經(jīng)不是我的東西——晚飯后父親說,你弟弟的本子好像還掛在樹上,你去看牛的時候順便拿一下。我說,知道了。
經(jīng)過牛棚的時候小牛開始哞叫。小牛不對勁,我很肯定。我這樣和父親說著,他卻不以為然,能出什么事啊。
我急得團團轉(zhuǎn)。
事實證明我的猜測是正確的。父親按照牛販子的說法,掰開小牛的嘴灌藥,反芻的草汁混著雨水流進父親的膠鞋。我站在一旁,摸著小牛濕潤的耳朵。視網(wǎng)膜感受到的滑膩主要來自小牛濕漉漉的舌頭,還有它喘氣時起伏的脊背,那種起伏的軌跡很像數(shù)學書上的某種曲線,和現(xiàn)在的膿血,現(xiàn)在的辣椒油,現(xiàn)在彩鳳姐后頸的汗液共享同一份滑膩。
倉庫傳來重物墜地聲,是山洪過境般的轟鳴。我們沖過去時,成百上千只圣誕馴鹿正踏著泡軟了的舊紙箱向四面八方散開。彩鳳姐怔怔地站在原地。
該喂牛了。那樣微弱而沙啞的聲音,震落了頂棚的積灰。女工們望著這個總在嘔吐的瘋女人,看她將腌辣椒罐倒扣在地,鮮紅的液體順著地磚裂縫流向財務室。我和小牛的對視破碎在漣漪里,而今重現(xiàn)在工廠的地面。
某個不熟悉的女孩尖叫,我見過這個!老家后山墳場,被雷劈斷的樹就是這樣流血的!
彩鳳姐開始無言地拆卸玩具熊的眼珠,扯下剛剛才縫好的耳朵。黑紐扣在她的掌心旋轉(zhuǎn),投射出我們共同的記憶:那些被抵押的零碎的稻田、被注塑機吞吃的手指、豺狼撕咬工資條時濺落的數(shù)字。河南女孩突然舉起潰爛的右手,她的手臂在墻上映出了房前歪脖子柳樹的剪影。她抓住我的手,握緊縫紉針,扎向圣誕馴鹿的眼眶——可是針尖卻突然變得柔軟。記憶隨著針倒灌進冰涼的血管:販子帶走小牛的前一天晚上,我用草莖替它清理眼角的污垢,它的淚腺比廠房漏水的消防管更滾燙,也比紅辣椒滾燙。此刻人造毛料吸收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眼淚,縫合處析出鹽晶,大概是苦咸的。
彩鳳姐的工裝褲口袋鼓脹著,似乎要誕生出什么。她撕開衣襟,露出單薄的胸腔——那里蜷縮著二十三個女工的凍瘡膏空管,正隨著呼吸起伏。二十三節(jié)椎骨化作軸承,肋骨折疊成支架,而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仍在溫柔地給女孩涂抹著凍瘡膏管子里的膏體。
我們跟隨她——彩鳳姐的腳印在地面洇出紅壤,每個腳印里都浸泡著被分解的童年:我的小牛、河南女孩的麥田、廣西妹子的祖墳。彩鳳姐用生銹的銅鈴砸開鎖頭,我們紛紛躲避飛濺的碎屑。
彩鳳姐說,我要在廠子門口堆滿會流血的圣誕馴鹿。
許多聲音附和著她,我附和著那些附和她的聲音。這是一些在我的耳朵聽來,沒有什么特別意義的叫喊聲,和小牛那我聽不懂的“哞哞”聲并沒有什么分別。
心不在焉的原因是我發(fā)現(xiàn)了她后頸類似于條形碼的圖案。但此刻那些數(shù)字和黑色的細線正在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小牛的蹄印與山澗漩渦的紋路。轉(zhuǎn)身微笑時,她的眼白里游動著被囚禁的烏桕果籽。注意到我在看著她,她擦了擦眼睛,那些烏桕果籽停止了游動。她混入了躁動不安的女工之中。她們商量著什么,也許是分工,也許只是溪流般潺潺述說三個月以來的情感。
彩鳳姐與一個和她差不多高的女孩用指尖在墻縫里尋找著什么:被碾碎的凍瘡膏皮、從玩具熊肚皮挑出來的線頭,還有帶血的指甲碎屑。彩鳳姐雙手捧起這些碎屑,湊近自己的臉,那樣充滿期待的孩童般的眼神,像在看一株悉心照料下即將發(fā)芽的植物——她相信這一定可以長成阻斷野獸咆哮的烏桕樹林。
4
罷工那天下起了塑料雪。
財務室的方向爆發(fā)出尖叫的時候,我們正裝模作樣地剪除著玩具熊眼角的線頭。河南女工的剪刀突然轉(zhuǎn)向,劃破了流水線傳送帶。塑料雪嘩嘩落下,粘在女工們潰爛的手掌和衣襟邊緣,像那個烏桕果爆漿的季節(jié),濺在我褲腿上的汁液。
美工刀和縫紉用的大剪刀戳破了圣誕馴鹿的腹腔,女工從工位上彈跳起來。彩鳳姐的嘶吼混在機器停擺的嗡鳴中。破裂的馴鹿在朔風里炸成蒲公英的形態(tài),人造毛四處飄灑。我看見彩鳳姐腹部隆起的詭異的弧度,用僵硬的手臂扶住搖搖欲墜的她。
女工們舉著玩具熊堵住工廠門口,熊眼睛里的黑紐扣彈出,在暴雪中組成那頭被賣掉的小牛。它開始吞食積雪,一口又一口,然后變得透明。我看得清清楚楚,它的胃袋里盛滿積雪。女工們迎著大雪走去,她們的影子在塑料雪中不斷增殖,化作老家后山那片烏桕樹林。一群圣誕馴鹿從烏桕樹林中沖出,踏碎了人群的尖叫聲。
我扶著彩鳳姐,躲在門邊。
彩鳳姐,你怎么了呀?彩鳳姐,你為什么不說話呀?
她蹲在地上,那么高大的她變得那么小。是她在變小嗎,還是我在長大呢?
我懷孕了。
我蹲下來看著她的眼睛,確認這句話是不是她說出來的。
所以今年過完年后,我就不會再回來了。
為什么呀?!為什么呀?!
沒有為什么!我要走了,床底下有一罐留給你的紅辣椒。你要好好的。對了,這個給你。
我用潰爛的雙手接住她扔過來的銅鈴。
她背過身去,我也被人群推向了人群之中。
要下雨了——最后的耳語混著注塑機重啟的轟鳴。
曾見過的沙發(fā)上的豺狼沖過來時,我已經(jīng)沒有能力去思考。被拖欠的工資化作膿血滴落,在環(huán)氧地坪上凝成小牛腹瀉時的糞團形狀。褲腳被犬齒撕裂的瞬間,耳邊炸開一年半前下的那場暴雨:閃電劈開山梁的那一剎那,我攥著生銹的鐵鍬擋在牛棚前,看見狼群的綠瞳里旋轉(zhuǎn)著玩具廠的流水線編號。
我摔倒了,世界偏轉(zhuǎn)一半。皮鞋碾過手背,疼痛卻從記憶中的牛鈴里傳來,被賣掉的小牛在我的記憶中發(fā)燙,它在哭。那時我把手探到它的腹部,感受到臟器的微微搏動和在人類身上從沒體會到的熱。
“賠錢貨!”
“賠錢貨!”
“賠錢貨!”
我想要搖晃銅鈴,可是鈴舌被塑料雪堵死,我用此刻最自由的右手中指和無名指摳著堵死的生硬的雪。牛血和紅壤的氣味隨著雪的消散漸漸出現(xiàn),我拼命搖晃著銅鈴。我在呼喚它。
銅鈴在掌心震顫的幅度逐漸超出我所能理解的物理法則,那些卡在鈴舌凹槽中的塑料雪開始消融。某種介于牛哞與狼嚎之間的聲音從銹蝕的銅壁內(nèi)部傳出。或許是小牛在回應,或許只是機器過載的轟鳴——流水線盡頭的管道突然爆裂,白霧中出現(xiàn)無數(shù)晶體狀的牛角輪廓。
我繼續(xù)搖晃,用潰爛的指節(jié)抵住鈴鐺內(nèi)側(cè)的雪塊。疼痛在此刻具象成一根生銹的縫紉針,從尾椎骨刺入,沿著脊柱一路挑開皮肉,最后從喉嚨里穿出。針尖即將突破聲帶的瞬間,某種溫熱的鼻息噴在了我脖子的一側(cè)。塑料雪在高溫中卷曲成熟悉的形狀,融化在疑似牛舌的粗糙觸感里。
低頭!
像是彩鳳姐的聲音,但她不是已經(jīng)離開這里了嗎?
那聲嘶吼所攜帶的尖銳攻擊性讓我下意識蜷縮成了胎兒的姿勢,頭頂掠過牛蹄踏地的悶響。那些半透明的蹄印踏過財務室豺狼的脊背,地坪上綻開血紅的烏桕樹葉。河南女工突然開始大笑,她潰爛的右手正被某種力量牽引著,在空氣中縫補我們破碎的影子——針腳是銅鈴震出的聲紋,線軸上滾落二十三支凍瘡膏空管。她一直那么擅長針線活,就算是在這個靈巧并不稀缺的玩具廠里。
小?;蛟S真的來了,在注塑機吞吐的間隙,在流水線傳送帶的裂縫里。也許前幾天彩鳳姐隆起的腹部浮現(xiàn)出的正是牛犢胎動的形狀,我曾發(fā)現(xiàn)自己的凍瘡滲出的不是膿血,而是混著紅辣椒碎屑的初乳。我的疼痛學會了逆向生長,從白骨退回血肉,從傷口退回老繭,最后蜷縮成十五歲少女指尖的倒刺和指甲縫的灰泥。
我想抬頭尋找那個確切的牛影,但是只能看到那些正在重組的通風管道中飄出的塑料雪——它們依附在女孩們的睫毛上,每一簇顫抖的睫毛之間,都站著一只濕漉漉的小牛。我努力睜大眼睛確認,它們都不是我的小牛,又都像是我的小牛。
塑料雪停歇的剎那,所有的幻象都像過度曝光的膠片那樣模糊,但是很明亮,我只覺得茫然。
不是都說下雪不冷化雪冷嘛,衣服穿好。
記憶中的彩鳳姐為我扣上破舊不堪的棉衣扣子,讓領子回歸正位。我為記憶中的小牛系上韁繩,打了一個蝴蝶結(jié)。身體突然輕得可怕,因為有太多的東西丟失了,消失了,逃離了。滿地的塑料雪可以組成這個世界上一切的東西,不管是褪色的凍瘡膏外殼,還是春運的列車。
她們乘著風回家了,我蹲下來收集那些空管,指關節(jié)的痂殼簌簌掉落,露出粉色的新生皮膚。潰爛的三個月褪成了雪地里的點點疤痕。
遠方傳來汽笛聲,被卸去黑紐扣眼睛的圣誕馴鹿們列隊臥軌,皮毛在霞光中恢復成烏桕樹皮的顏色。
5
抱著行李回家的這天,我的信到了。父親問我什么時候回家,回家過年。父親告訴我,被賣掉的小牛踏著家鄉(xiāng)的初雪歸來,蹄間沾著青浦的塑膠廢料,牛角上綁著玩具廠里被雪水浸爛的標簽——脊背上趴著彩鳳姐。彩鳳姐不停地哭著,眼角流出了一朵又一朵的雪花,六邊形邊緣帶著淺淺的毛邊。
我暫且將行李放到地上,摸了摸不再結(jié)痂凍瘡的,柔軟的新生皮膚。我抓起一捧塑料雪,將它們拋向天空,然后踩著滿地支離破碎的狼嚎走向晨霧中的車站。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