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踩著一地枯葉推開老宅院門時,母親枯瘦的身軀仍陷在門前的藤椅上。一群白羽灰羽信鴿在她面前跳躍、起落,翅膀撲棱棱地扇起銀杏葉,金黃的葉片沾在她藏青色的毛衣前襟。
陽光凝固在母親佝僂的輪廓上,她僵硬的脖頸始終向右微偏——那是去年中風留下的姿態(tài),就像株永遠朝著東南方向生長的老樹。此刻,白羽灰羽們在藤椅四周游弋流轉(zhuǎn),像極了一群孩子在母親膝下的樣子。
秋風撒嬌般揉亂母親額頭的白發(fā),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我趕緊回屋拿來圍巾裹住她單薄的肩膀。母親頸后的銀發(fā)被秋風撩起,露出塊暗褐色的老人斑。
“它們認得我,也能聽懂我的哨聲?!蹦赣H說這話的時候,眼角的皺紋漾成漣漪。她往地下撒玉米粒的動作像是在布施,鴿群立刻聚攏過來,有只翅膀帶白斑的鴿子歪頭蹭母親的掌心。
“這是小七,你還認識它吧?去年翅膀折了,養(yǎng)好傷后像個黏人的孩子。”
母親一邊說著,一邊用枯瘦的手指輕輕撫摸小七的脖頸和翅脊,小家伙閉著眼一動不動,很享受的樣子。自去年父親走后,這些信鴿就成了母親的念想和陪伴。
我的目光掠過廊檐下斑駁的鴿舍,有的木格子間蛛網(wǎng)密布,零落的絨羽與塵埃凝成灰撲撲的絮團,空氣中彌漫著陳腐氣息,我不由得提高了聲音:“醫(yī)生說老年人免疫力低下,鴿子身上有病菌,不能喂養(yǎng)它們了?!蹦赣H沒吱聲,她將小七攏入臂彎,對它深情一笑,卻笑出了一滴眼淚。
手機在包里震動,不知是客戶催方案,還是上司問進度,我慌忙起身。小七突然張開翅膀,打翻了母親膝頭的搪瓷碗。褐黃的小米滾進石縫,像撒了一地星子。
凄風冷雨,暮秋的寒意凝結(jié)成霜。那夜,門前枯葉在救護車輪下碎裂,急診室的冷藍色熒光刺得人眼疼,母親蜷在病床上,監(jiān)護儀的綠線跳得越來越緩?!傍潯彼葜Π愕氖种竿蝗蛔プ∥倚淇?,輸液管跟著晃了晃。她干裂的唇貼在鴿哨上,吹出半聲喑啞的顫音,我聽懂那是喚鴿歸巢的調(diào)子,便附在母親耳邊安慰她說:“放心吧,媽媽。”
葬禮后第二天,整理母親的房間,那件開衫從衣堆里滑落,拾起的瞬間,“當”的一聲,鴿哨滑落在地上,泛著經(jīng)年摩挲的幽光,銅綠的哨身還留著牙印,那是父親年輕時親手打的。
當我走進院落顫抖著吹響鴿哨時,云層中突然掠下一片灰影,小七落在我的肩頭,可不知怎的,旋即又倏然騰空,然后降落在院墻上站成沉默的逗點。
鴿群在墻頭逡巡,咕鳴聲揉碎在秋風里。它們一個個在悠閑踱步,不時地東張西望,卻不肯飛下來,似乎在尋找等待什么。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陣酸楚,回到房間,我套上母親的毛衣,像母親從前那樣安靜地窩坐在藤椅上,銅哨在掌心沁出溫度,陽光下細微的塵土飛揚,風吹起我一縷頭發(fā),拂在臉上,癢癢的。
鴿群還在墻頭踟躕張望,銀杏葉打著旋兒墜落身上。終于,有一只白鴿躍下,啄一粒米便抬頭望望我,灰瞳里浮著粼粼的光。鴿群次第垂落,灰羽摩擦出簌簌秋聲,我僵坐成新的坐標,任淚水在藏青毛衣上漬出深痕。
唯小七仍在墻頭徘徊。
于是我重回屋里,捧起母親的遺像,學著母親向右偏頭的坐姿,玉米粒撒成金色的雨,小七盤旋一周,終于從天而降,翅膀撲棱棱掀起銀杏的葉兒。有片金葉落進領(lǐng)口,恍惚是母親溫暖的手掌。
當我再一次將玉米粒向右偏頭拋撒,終于知道母親向右偏頭的秘密——那個角度,恰好能望見父親長眠的山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