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有過一個很好的小姐妹,只是那段友誼,僅維持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阿梓比我小一歲,是我姑姑的女兒。早些年,姑姑和姑父在外地工作,阿梓就留在鄉(xiāng)下,由爺爺奶奶照顧。待到阿梓上小學,她就隨父母去了外地,因此我們幾乎沒有什么見面的機會。我對她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爺爺奶奶家,那個坐在小板凳上梳著麻花辮、穿著土氣的連衣裙、露出羞澀微笑的小姑娘。
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暑假,阿梓忽然來到了我們家。那段時間姑姑和姑父的生意忙得不可開交,而奶奶又臥病在床,因此姑姑把阿梓托付給我爸,麻煩我們家照顧阿梓一個月。
我是獨生子女,從小習慣了一個人與寂寞獨處。忽然來了一個與我年齡差不多的人與我同吃同住,反倒有些不適應。不過小孩子終歸是喜歡熱鬧的,我和阿梓很快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從小就喜歡收藏各種各樣的古怪東西,不過在此之前,我是收藏家,也是唯一的欣賞者。阿梓的到來,終于讓我有了極佳的觀眾。和從小在城市里長大的孩子相比,阿梓見過的事物要少很多。那種淳樸的懵懂,恰恰滿足了我無處安放的表達欲。我給阿梓展示我的寶貝們,滔滔不絕地和她講述那些東西背后的奇妙故事。從洞頭沙灘上撿來的貝殼,雁蕩山上遇到的云母石,喜歡的作家的簽名書,名偵探柯南的動畫片光碟……其實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小玩意,但是被我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總能使阿梓流露出一副驚訝又羨慕的表情。
而我格外享受阿梓的那種表情。她的崇拜,滋養(yǎng)了我的虛榮心與某種優(yōu)越感,可以讓我暫時忽略一直寄生在我心上的自卑感,小小地驕傲一回。但我還是懂得小心地藏掖我的小心思,認認真真地和阿梓做朋友。
那個夏天,我們一起干著屬于我們這個年齡的事。
躲在空調房里你一勺我一勺地大口吃著三色雪糕,看杰瑞戲弄湯姆,肆無忌憚地大笑。結伴去圖書館度過一個漫長的午后,偶爾溜到成人閱覽室偷看言情小說。一起到小區(qū)的健身場地玩耍,在秋千上蕩一個下午,嘀嘀咕咕有說不完的話。趁爸爸媽媽不在家,我們一起偷吃冰箱里的巧克力,然后在媽媽質問時彼此為證。
那是我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感受到血濃于水的快樂。原來,是可以有那么一個人,與你一起生活、一起成長、一起捕捉一點一滴的小確幸。
這些事里,我最喜歡的,是每天晚上上床睡覺的時候。阿梓和我睡一張床。媽媽好不容易把我倆趕上床,嚴肅地叮囑我們關了燈就不要聊天,好好睡覺。我們總是異口同聲地連連說好。然而等媽媽關了燈,輕輕推開門離開后,我們會不約而同地猛然睜開眼睛,在黑暗里看著對方偷樂。我們頭碰頭靠在一起,用只有彼此才能聽見的聲音說著悄悄話。月光透過綠色的玻璃窗落到蚊帳上,沿著細密的小孔一點點地流下來, 流到我們的被褥上,流到我們的涼席上,流過我們碰在一起的額頭,一直流到我們的夢里。
有一天晚上,阿梓忽然問我:“姐姐,你有沒有喜歡的人?”我愣了一下,脫口而出:“ 才沒有呢。” 其實,那個時候,我和班里的大多數(shù)女生一樣,喜歡著我們班里一個高高的白白凈凈的男孩。然而內心的羞澀與驕傲,讓我當機立斷矢口否認。黑暗里,借著月光,我看見阿梓撲閃著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姐姐,我有喜歡的人。”她的語氣柔和卻鄭重,像是在念一段極其重要的誓言,一瞬間擊中了我的心臟。我沒想到她會如此坦誠。
她告訴我,她喜歡她隔壁班上的一個男生。她特別喜歡他打籃球的樣子。但她不敢和他說話,只是每次路過隔壁班教室門口時,偷偷地向里面眺望幾眼。
那是少有的一次阿梓講得比我多。她講她的喜歡,像在黑暗里靜靜生長的一棵小樹。而我保持著沉默,只在必要時給予回應。我想我大概是受到了刺激。阿梓把我虛偽的面孔撕破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如此直白地流露自己的心意。那是我唯一一次羨慕阿梓。
我以為我們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并且以后也還會是。
姑姑在中途來看望過一次阿梓。那一次為了感謝我對阿梓的照顧,姑姑帶我們去新華書店里挑禮物。我們都看中了一款毛絨玩具。那時養(yǎng)成游戲在小學生中風靡一時,那款玩偶正是一個養(yǎng)成游戲里的角色。我挑了一只藍色的河馬,名字叫莫莫,阿梓選了一只粉色的小兔。
我們都十分疼愛各自的新朋友, 在姑姑付過款后,直接去掉包裝袋把它們抱在了懷里。只是當時我在丟塑料袋時,猶豫了一下,把扎袋子的藍色絲帶留了下來。
回到家,我忽然靈機一動, 掏出口袋里的藍絲帶,在河馬莫莫的耳朵上系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姑姑看見了,摸摸我的頭夸我:“啊,真好看,小希果然很有自己的想法?!蔽铱匆姲㈣髟诳蛷d的另一頭無聲地望著我。我沖她笑笑,雖然我也不清楚這個笑容是什么含義。她移開了目光。
姑姑離開后,我倆繼續(xù)從早到晚黏在一起的日子。然而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河馬莫莫耳朵上的藍色蝴蝶結不見了。我急了,跑去找媽媽,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媽媽帶我回房間讓我再好好想想,昨天有沒有把蝴蝶結解下來放在哪里。我拼命地搖頭,說不會記錯的。媽媽抬起頭問站在角落里一聲不吭的阿梓:“阿梓,你有沒有看見姐姐的蝴蝶結?”
她不吭聲,睜著眼睛望著我,然后輕輕搖了搖頭。
媽媽替我擦掉眼淚:“別哭了,讓妹妹都笑話了。不就是個蝴蝶結嘛。和阿梓一起去看電視吧?!蔽覔u搖頭。媽媽無奈地拍拍我的肩膀:“那你和阿梓在房間里玩吧?!彼x開了。
我撇過頭去擤鼻涕,忽然瞥見阿梓背后的雙手緊緊地拽著她的粉色小兔,小兔長長的耳朵上歪歪斜斜地系著一個藍色蝴蝶結。我的怒火“蹭”一下冒了上來??墒俏沂裁匆矝]說,假裝沒看見。我再也不提蝴蝶結的事,那只河馬,也被我拋棄在了角落里。
那個年紀的我,已經學會了比爭吵更傷人的利器,那就是冷漠。我不再一個勁兒地與阿梓說話,也不再帶她一起做各種瘋狂的事。我想阿梓一定感受到了我的變化。她屢次想要主動和我說話,但總是欲言又止。我甚至可以感受到阿梓望著我時眼神里的乞求,可驕傲的我假裝看不見。我們之間忽然有了一堵無形的墻。那堵墻,阻隔了開懷大笑,也阻隔了暗夜里的悄悄話。
在阿梓要離開的前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被我遺忘了好久的河馬莫莫,耳朵上又重新出現(xiàn)了藍色蝴蝶結,但是系法笨拙。姑姑和姑父來接阿梓回家,他們站在門口與我們道別。姑姑忽然推推阿梓,說:“和姐姐道聲謝吧。”阿梓低著頭,輕輕地說了一句:“謝謝姐姐?!蔽曳置骺匆娝f完這四個字之后,做了一個“對不起”的口型。可我到底還沒學會寬宏大量,那時的我分明還只是一個愛賭氣又較真的小孩。我露出標準的笑容,對阿梓揮手:“妹妹,再見呀,有空再過來玩?!笨吞椎昧钗易约憾加行﹨拹骸?/p>
在那以后,我很少再見到阿梓。我們又變回了只有在新年的家庭聚會上才見面的狀態(tài)。歲月溫柔地見證著我們悄無聲息的長大。我們再見面的時候,她叫我“姐姐”,我也會叫她“阿梓妹妹”。我們坐在一起,聊些學習和瑣碎的生活皮毛,卻再也無法像小時候那樣,掏心掏肺地給對方講那些從未見過天光的秘密。
我曾固執(zhí)地認為,假如阿梓那時沒有拿我的蝴蝶結,我們仍然會是很好的朋友。時隔這么多年,我才意識到,這里面遠不止一個蝴蝶結那么簡單。也許,在這段友誼里,我從來沒有平等地對待過阿梓。我自以為是的優(yōu)越感、虛榮心、驕傲、固執(zhí)、霸道、孩子氣,才是真正中斷這場友誼的原因。我站在高處向阿梓伸出手,自以為是自己的熱情與愛心拯救了土里土氣的阿梓。我一直忘了,友誼本應該是平等的關系,它需要彼此的坦誠相待。
但是,我們仍然是姐妹。血緣的紐帶將我們維系在一起,給我們一次又一次重新相處的機會。下一次,再見到阿梓時,我一定要拉著她的手,問她:“嘿,還記得我們小時候住在一起的事嗎?”
(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5 年4 月中旬刊,Shand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