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里，三歲的埃米利奧喊著：“愛！愛！”他試圖讓我們明白，他想讓我和薇薇安擁抱對方。盡管感到有些尷尬，我們還是順從了他，在百無聊賴的旅客面前擁抱在一起。但是在埃米利奧看來我們表現(xiàn)得太拘謹。“更多的愛，”他說，“更多的愛！”我們有所保留地聽從了他，但還是不夠好。埃米利奧一直在堅持，最后他終于對我們的努力感到滿意了，擠進我們中間做了一個“愛的三明治”。

人們究竟為什么會對愛感到羞恥呢？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我們——他的父母彼此相愛。像三明治的夾心般擠在我們中間，對這個孩子來說是一種什么感覺？我猜想他一定覺得非常安全。依偎在最愛他的兩個人的溫暖懷抱里，他知道，在我們之間，愛在充沛地流淌。那一定是很棒的感覺。

我想到了另一個非常不同的片段。一天早晨，我們一家四口從鄉(xiāng)下的家出發(fā)，去城里度過一天。去的時候我們充滿新鮮感和希望，而當傍晚返回時，我們都筋疲力盡、怒氣沖沖。喬納森尖叫著，因為埃米利奧在捉弄他。我和薇薇安要么拌嘴，要么把氣撒在埃米利奧身上。這是一場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zhàn)爭。車子變成了一個高壓鍋一—這是當代家庭可怕困境的一個象征：人們被迫待在一起，無處可逃。我想在自己的體內找個角落，只要一個小小角落就行，在那兒我可以發(fā)現(xiàn)一點點愛的留存，但是我找不到。

幸運的是，這只是個插曲，我和薇薇安通常都相處甚歡。但我知道我不能故步自封，我們的孩子既改善也惡化了我們夫妻倆的關系。說改善了，道理很明顯，因為她將兩個孩子帶到世間，我對她充滿了感激：這是我曾經收到的兩個最漂亮的禮物。我只要想到兩個孩子出生時，看到她的臉上精疲力竭卻因為喜悅而容光煥發(fā)，就覺得感激不盡了。

但是同時，我們的關系也在漸漸枯萎。我和薇薇安很少有時間過二人世界，我們之間談話的智力水平也急轉直下：“尿布漏了！”“快點，寶寶在哭呢，你最好去照顧他一下。\"和孩子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充滿了平凡的悲劇和令人沮喪的瑣碎，把任何兩個人放在這種世界里，他們的關系和心智都會出現(xiàn)危機。

讓我們再回到火車站的那個片段。埃米利奧想看到和感覺到我們彼此相愛。為什么？答案很清楚：兩個人之間的關系本身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人。我們都是父母雙方關系的結晶，無論是作為愛的和諧還是作為痛楚的傷口，這種關系留存于我們的內心。父母之間的關系塑造了我們的模樣。在所有的情況下，這都是正確的——即使是在單親父母、人工授精、基因操作、代孕、精子庫等情況下，也是如此。即使一位伴侶缺席，他或她仍然對限定這種關系發(fā)生作用。這就如同我們是從兩人的關系中出生的一樣簡單。

我們可以將這種關系比作一個菜園。如果土壤肥沃，耕作精細，蔬菜就會長得茁壯。但是如果菜園里滿是毒藥呢？孩子全身心地感受著父母的關系，如果這種關系被污染了，毒藥就會在他體內循環(huán)。如果家庭氣氛一團糟，孩子會在不和諧的氛圍中成長；如果環(huán)境里充滿了不安全因素，他會生活在焦慮之中。

雖然費了些時間，但我終于認識到我和孩子的關系中貫穿著我和妻子的關系。如果我跟妻子的關系不親密和諧，我跟孩子的關系也不會親密融洽。當然，作為夫妻，我們的關系在即便沒有孩子的情況下，也具有獨立的價值，這一點同樣重要。但是孩子的出現(xiàn)使每個問題更具體、更明顯，也更緊迫。有時我會忘了這一點。我變得太自信了，我完全相信我們在一起時很好，聽任我們的關系自然發(fā)展，任由菜園子自生自滅。我把注意力全集中在孩子身上，漸漸地成了薇薇安眼中的幽靈，而她也成了我眼中的幽靈。

最最重要的是，埃米利奧也想有他的發(fā)言權，他想要薇薇安和我相親相愛。但在他的小腦袋中，我們關系的中心是他那最顯著、尊貴的自我。一天，我跟他說起他媽媽和我，告訴他在他出生以前我們的生活是多么不同，即使在那時，我們也深愛著對方，并且有更多時間在一起。然后我補充說，不久后的一個晚上，我和薇薇安要一起出門，不帶他和喬納森，因為我們也喜歡像以前那樣在一起。埃米利奧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隨之而來的是對我們這種厚顏無恥的行為的憤怒，他無法想象在我和薇薇安的幸福關系中居然不包括他。

幸好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我醒悟了過來。它是這樣發(fā)生的：孩子們占據(jù)了我太多的自由時間，留給我讀書、思考和寫作的時間僅剩下清晨時分。我每天五點半起床，但孩子們也醒得越來越早。他們就像一支軍隊，一點點地侵入敵人的領地，要求著新的空間。于是我起床的時間變成了五點、四點半、四點。這意味著到了晚上，我已經昏頭昏腦。而晚上，只有當兩個孩子都上床后，才是我和薇薇安能夠獨處的唯一時間。結果便是：薇薇安擁有的不是丈夫，而是一具行尸走肉。

如果有人問我，我一定會說，對我而言，薇薇安比寫作重要得多。但那是騙人的把戲：我把自己一天里最好的時間用來寫作，卻將晚上僅剩的一點點時間留給了她。清晨是我的避風港，是我剩下的所有自由，我特別需要它。我告訴自己，如果他們把那點時間也奪走的話，我會瘋掉的。

然而，我很沮喪有些事情就是講不通，我的寫作卡殼兒了。最后我認識到了我本知道卻不愿承認的事實：我安排的先后順序是錯誤的。于是我選擇了晚一點起床。帶著一種恐慌的感覺，我決定放棄那段思考和寫作的時間。我放開了看起來至關重要的東西，重新以一個丈夫而非幽靈的面目回到了我妻子身邊。

我立即感覺好起來了。我重新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遺忘的珍寶，明白了我們生命中的人比任何興趣或活動都重要得多。我的寫作又順暢起來，而且我最終找到了寫作的時間。一旦改變了頭腦中的優(yōu)先順序，我甚至可以在早起的情況下，到了晚上也不會精疲力竭。

另一個更微妙的變化也發(fā)生了，埃米利奧和薇薇安之間的關系突然改善了。他們的關系談不上糟糕，但我不喜歡埃米利奧時常對薇薇安無禮，或者有時候跟我說話就好像薇薇安不存在一樣。然后我認識到：埃米利奧不知不覺表露的正是我自己對薇薇安的態(tài)度，是我而不是他，視薇薇安為影子。幸運的是，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每次當我內心改變了對薇薇安的態(tài)度，埃米利奧對待她的外在方式也會隨之改變。

一點一點地，我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了家人。我的重心在這里：和眼前的人-我的妻子和孩子們在一起，而不是和遙遠的希望在一起。但是我不應僅僅為他們持有這樣的看法，這一技藝可以被運用到任何地方，它也是每一種關系的基礎。

我發(fā)現(xiàn)，如果我真正愛一個人的話，一定不能認為我們的關系理所當然。每一種關系，都需要時時更新。就如同菜園子，我得照看它。

這里的大敵是懶惰。一天，我和薇薇安談話時意識到了這一點。我告訴她，我認為孩子們即使在寒冷的天氣里也應該穿短褲，就像我小時候那樣，因為這能使皮膚更多地暴露在陽光下，促進維生素D的吸收?！拔抑?，”她確定地回答道，“你已經告訴過我了?！?/p>

事實上，我的確已經不止一次告訴過她了。這并不是中年失憶，只是不想費力去找一些新話題。也就是說，我意識到我正在以各種方式將我的妻子變成一個僅僅是母親的角色。多么可怕啊！我決定每天都要在她身上發(fā)現(xiàn)一些令我不解的或神秘的東西，或者我要說一些我以前從未說過的話，和她分享一些對我真正重要的人生體驗。

那種認為生命中的困苦才是唯一的現(xiàn)實、相愛的新鮮感是種錯覺的看法，在我看來既說教又悲觀。我可以用心感受到我和薇薇安在一起的最好時光：第一次散步，在九月的一個下午向她求婚，懷著埃米利奧時她去聽過的一次音樂會，第一次給喬納森哺乳…能夠時不時地回到源頭汲取純凈的甘泉，是多么美妙的體驗?。?/p>

通過這些方式—認識和控制自己的思想，抽時間和家人在一起，接受，欣賞，回到最初一我漸漸地改變了自己思想中的回旋。我感覺自己變得不同了，曾經蒙塵的鏡子再次反射出光亮。

（摘自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孩子是個哲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