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牧風堂主人，主任，文藝理論與批評博士，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福建省書法家協(xié)會常務(wù)理事、青年藝術(shù)委員會主任。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藝術(shù)理論研究，出版書法理論專著兩部，發(fā)表藝術(shù)理論文章數(shù)十篇。

何為草書，為何會有草書？一個有趣的說法是：每個民族都應(yīng)該擁有屬于自己的一種草書，以便能夠快速且抒情地記述本民族的文明歷史。顯然，這種說法過于浪漫。在人類的文明史上，盡管每個有自身文字的民族，都有可能為提高書寫的速度而形成特定的書寫范式，但以文字迅捷書寫的樣式而成為一門藝術(shù)，迄今為止，應(yīng)該只有漢字的草書。草書，作為書法美學(xué)家族中的重要一員，生性自由浪漫，不拘一格，頗具藝術(shù)氣質(zhì)?？疾臁安荨弊郑坠俏臅r代即有之，字形就像剛破土長出兩葉夾一芽的小草，這是“章”字的本義。至少到春秋年間，“草”字就有了隨意、輕率、不正式等引申義，《論語》載“子曰：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可以為證。顯然，草書的“章”字，在這里即潦草、草稿的引申義。

關(guān)于草書生成，必須追溯到各種字體的生發(fā)期。事實上，草書的產(chǎn)生與諸多字體有關(guān)。對這一自身形態(tài)、面目和審美跨度極大，又與諸多字體存在基因牽連的書體的溯源，顯然比其他字體更具挑戰(zhàn)性。

秦漢是一個在書法字體上最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時期，各種字體交互演進以致相互之間的界限模糊。大體上，書法史書多因循著這樣的論調(diào)，認為篆書演變成為隸書，隸書草化成為章草，最后進而演變成今草及大草。許多古代書論一并支持這種書體演進次序。唐人張懷瓘云：“章草即隸書之捷，草亦章草之捷也?！边@種觀點逐漸成為教科書級別的普遍認同。不過隨著考古的不斷發(fā)現(xiàn)，先秦兩漢等古文字不斷被發(fā)掘，近年來，另外一些理論家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顯然，這一時期“草”字家族人丁興旺，兄弟姐妹眾多，相關(guān)的概念至少有：草書、隸草、章草、草藁、今草、草篆等。

二

先是“草書”，最早的文獻有東漢時期許慎（30—124）的《說文解字序》和趙壹（122一196）的《非草書》?！墩f文解字序》中提及草書的文字是：“漢興，有草書?！贝笾乱馑际?，有漢以來就有了草書。《非草書》則是通篇言辭激烈的對草書的批判。盡管在儒家衛(wèi)道士的眼里，這一相悖于實用價值的書體是如此的一無是處，但歷史卻和他們開了個小小的玩笑，這批駁與攻許的文章卻成為后世草書研究的重要文獻資料。另一位家庭成員“隸草”同樣出自趙壹的《非草書》：“夫草書之興也，其于近古乎？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蓋秦之末，刑峻網(wǎng)密，官書煩冗，戰(zhàn)攻并作，軍書交馳，羽檄紛飛，故為隸草，趨急速耳，示簡易之指，非圣人之業(yè)也。但貴刪難省煩，損復(fù)為單，務(wù)取易為易知，非常儀也。故其贊日：‘臨事從宜?！壁w壹的文中，涉及“草書”和“隸草”兩個概念。顯然，“隸草”意為隸書急速書寫的草化，而“草書”的概念則與“隸草”所指涉的大致相同，據(jù)此可以判定，至少在這一時期內(nèi)，草書的形態(tài)，很大程度上就是包含了隸草的。

至于“章草”，比較早的文獻應(yīng)該是南朝宋泰始年間書家虞龢的《論書表》，其中道：“（王羲之）嘗以章草答庾亮，亮以示翼，翼嘆服，因與羲之書云：‘吾昔有伯英章草書十紙，過江亡失…’”文中伯英為張芝，字伯英，東漢人，生年不詳，約卒于漢獻帝初平三年（192）。存世的張芝作品《八月九日帖》即為章草作品。從魏晉之后到清代之前，書學(xué)史上關(guān)于章草的概念指涉和美學(xué)樣式，即以張芝和魏晉各家少數(shù)的章草作品刻碑為模范。由于歷代書論的闡述和刻帖的流傳，使得這一草書成員形象清晰明確。

相比較而言，接下來的另一位草書家族成員則形體依稀、面目模糊，這一成員謂之“草藁”或者“藁書”，它從一出現(xiàn)就引發(fā)較大的爭議。最早記載在西晉成公綏（231—273）的《隸書體》中，云：“蟲篆既繁，草藁近偽，適之中庸，莫尚于隸。規(guī)矩有則，用之簡易。”北朝書家王愔，在其所羅列的古書三十六種中，就包含有隸書、草書、行書、藁書等，但不包含草隸或者章草，可見成公綏和王愔所認為的“藁書”大致就是“草隸”或者“章草”。但唐人張懷瓘在其《書斷》中論道：“王愔云‘藁書者，若草非草，草行之際’者，非也。案：藁亦草也，因草呼藁，正如真正書寫而又涂改，亦謂之草藁，豈必草行之際謂之草耶。蓋取諸渾沌天造草昧之意也。變而為草，法此也。故孔子曰‘裨諶草創(chuàng)之’，是也?！憋@然，張懷瓘認定所謂的“藁書”即是草書，或者準確地說，就是草藁之書。好在“藁書”在唐宋之后少有人提及，這一含糊的概念，終究缺乏強大的生命力而被遺忘在書法史的角落之中。

而“今草”，完全脫離隸書面貌，使這一書體的風格認同度急劇提高，但在創(chuàng)立時間點的問題上，自古以來一樣存在很大的爭議。唐人歐陽詢嘗云：“迨乎東晉，王逸少（王羲之）與從弟洽，變章草為今草。”同一時代的張懷瓘并不認同這一觀點，他認為今草應(yīng)為東漢張芝所創(chuàng)：“章草之書，字字區(qū)別，張芝變?yōu)榻癫?，加其流速，拔茅連茹，上下牽連，或借上字之下而為下字之上，奇形離合，數(shù)意兼包。”顯然，二者認定的時間完全相左。

另一位行蹤詭異的草書成員叫作“草篆”，此君最早出現(xiàn)于衛(wèi)恒《四體書勢》載鐘繇作《隸勢》中：“研、桑所不能計，宰、賜所不能言，何草篆之足算，而斯文之未宣，豈體大之難睹，將秘奧之不傳？”而在接下來上千年的歷史中，這個概念像是蒸發(fā)了一般，隱遁了身跡。直到清代，在包世臣的《藝舟雙楫》中，才疑似再次出現(xiàn)身影，但包氏所論的“草篆”，無論是“北碑體多旁出，《鄭文公碑》字獨真正，而篆勢、分韻、草情畢具。其中布白本《乙瑛》、措畫本《石鼓》，與草同源，故自署日草篆，不言分者，體近易見也”，還是“醉僧所傳大、小《干文》，亦是偽物，惟《圣母》《律公》，導(dǎo)源篆籀，渾雄健，是為草篆”中的草篆，與衛(wèi)恒引鐘繇草篆的指涉明顯不相同。直到近年，隨著許多古文獻的出土，“草篆”這個語義含糊、字體指涉模糊的概念終于有了參照實物。20世紀50年代開始到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間，湖南、湖北等古代楚地先后出土了十幾批的戰(zhàn)國簡冊，包含包山簡、郭店簡、望山簡（2批）、九店簡（2批）、曹家崗簡、曾侯乙簡、長臺關(guān)簡、葛陵簡、五里牌簡、仰天湖簡、楊家灣簡、夕陽坡簡等。這些出土的文字，與金文、小篆、隸書、章草顯然都不同。事實上，早在漢代，許慎等人就有過對這類文字的闡述?！墩f文解字序》云：“自黃帝至于三代，其文不改。及秦用篆書，焚燒先典，而古文絕矣。漢武帝時魯恭王壞孔子宅，得《尚書》《春秋》《論語》《孝經(jīng)》，時人已不復(fù)知有古文，謂之‘科斗書’。”又，“王莽時，使司空甄豐校文字部，改定古文，復(fù)有六書：一曰古文，即孔子壁中書也?！比绱丝梢姡@些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古文字，又稱“古文”“科斗書”，也就是草篆。

梳理完這些書體的概念以及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大概可以比較順暢地闡述這段曲折的發(fā)展史了。顯然，在金文之后，承接的字體就是草篆，也稱“古文”或“科斗書”。這是一種大篆的手寫體，一種快速書寫于簡冊并有一定草化傾向的手寫體。它具有大篆字體的結(jié)構(gòu)，以細長的竹木條為載體，書寫姿勢為一手執(zhí)簡一手執(zhí)筆。釘狀起筆，中間加大筆力，尾部微微回旋收筆而形成蝌蚪狀的筆畫。由于行筆旋轉(zhuǎn)、起收明顯的用筆，該字體具有一種動勢的美感。如此，一種與金文字體相同，而審美感覺上又有明顯區(qū)別并且?guī)в袕娏也菀獾淖煮w，便稱之為“草篆”。

四

作為“草篆”進化版的“隸草”的出現(xiàn)，為書法史帶來了一個廣闊的美學(xué)發(fā)展空間。1975年底，湖北省云夢縣睡虎地出土了一批從戰(zhàn)國末期到秦代時期的秦國墓葬。睡虎地的這批秦簡見證了從“草蒙”到“隸草”之間的過渡形態(tài)。至于“隸草”的成熟形態(tài)，1930年內(nèi)蒙古居延地區(qū)一帶出土的《居延漢簡》（前102一30），1979年甘肅敦煌出土的《馬圈灣漢簡》（西漢中期至東漢前期）和1993年江蘇連云港出土的《尹灣漢簡》（元延二年，前9年）等都可作參照。這些文物的出土鮮活地見證了漢代各層次官方機構(gòu)公文與民間日常的書寫樣式。作為文獻資料，它們甚至比為數(shù)極少的被多次翻刻流傳的漢代書法經(jīng)典更為可靠。

許多古代書論秉持“章草”就是“隸草”的觀點，因此有了這種分法：“凡草書分波磔者名章草，非此者，但謂之草。”這些重要文獻的出土，使“章草”和“隸草”的區(qū)分成為可能，并且十分直觀。侯開嘉先生就認為“隸草派生章草和今草”，在一些新出土文獻的佐證之下，這種結(jié)論顯然比較值得相信。在《馬圈灣漢簡》《尹灣漢簡》等竹木漢簡未出土之前，流傳在世的紙帛和刻帖的漢代章草作品僅有東漢末年的張芝之作，其余多為兩普時期作品。比較出土文獻和傳世的作品，前者結(jié)構(gòu)舒展散漫、用筆絞轉(zhuǎn)旋轉(zhuǎn)，波磔并未形成程式化的動作，且偶有放筆任其揮灑之意；后者則結(jié)字緊致，折轉(zhuǎn)出鋒明了，多形成“銀鉤雖尾”的美學(xué)范式。無疑，前者比后者蘊含更多的草意，后者則比前者擁有更多隸味。陳振濂先生認定章草起于“戰(zhàn)國古文”，同樣是以這些近年出土的文獻為依據(jù)。

事實上，以此為基礎(chǔ)，進而對東漢末張芝的《二月八日帖》作圖像分析，除了偶爾（如其中的“月”字）有隸意之外，其余均與今草不無區(qū)別，換言之，該作的存在證明草書（今草）產(chǎn)生的時間，并不比章草來得晚。如此可以證明兩個觀點：其一，張懷璀認定今草為張芝而非王羲之所創(chuàng)的看法并非虛言；其二，篆書演變?yōu)殡`書、隸書再演變?yōu)檎虏莸挠^點無法為繼。

《包山楚簡》與《侯馬盟書》等“草篆”存在的事實說明，對草書的溯源顯然不能局限在其與隸書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追溯草書的起源，一條比較可靠的路徑是，可以由章草上溯“隸草”，再瀕及戰(zhàn)國古文即“草篆”；當然，如果追溯的準則僅以“草意”為依據(jù)的話，這個源頭甚至還要往前推移相當長的時間。東漢崔璦云：“草書之法，蓋又簡略。應(yīng)時諭指，用于卒迫。”或者又如南宋張栻所云：“但寫得不謹，便成草書?！比缛粢赃@種理論為指導(dǎo)，重新翻檢書法史，與甲骨文同時出土，寫在甲骨上的朱書或者墨書顯得更加隨意，但尚無草意，這許是由于甲骨文用途莊嚴使得文字的書寫天然帶有嚴謹?shù)臍庀?，又或許是甲骨的載體使書寫無法自然舒暢地延展。但在另外一些載體上，則出現(xiàn)了一些不同的情況，與甲骨文同時期的陶器上所出現(xiàn)的文字，表現(xiàn)出非同尋常的特征，商代“祀”字陶片墨書就顯示出了盎然的草意。顯然，一個難以辯駁的事實是，草書的濫觴與漢字的產(chǎn)生幾乎是同步的。

毋庸置疑，歷代關(guān)于草書源流的追溯是一個被“書同文”與“焚書”共同作用所誤導(dǎo)的結(jié)論。秦代的統(tǒng)一文字與焚燒典籍遮蔽了一段書法的演進史，真正的起源被遺忘與替代，并且，在中國書法文化中強烈統(tǒng)緒觀的合謀下，早期錯誤的溯源得以不斷地傳播，以此構(gòu)建出一個草書起于章草的錯誤傳承關(guān)系。時至今日，這種認為草書由漢代或魏晉時期章草所演變的論斷應(yīng)該得以撥正了。

作者單位：福建社會科學(xué)院責任編輯：魏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