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算上讀大學(xué),我已經(jīng)北漂九年,根據(jù)按勞分配,理應(yīng)有所成就??上ъ`魂每天隨著無間地鐵循環(huán)受難,肉身卻仍在四環(huán)附近窮游。錢沒掙幾毛,卻先后喂養(yǎng)了三個房東。室友是個中年導(dǎo)游,如今時局艱難,失業(yè)一年,走投無路,皈依了“彩票教”。他浸淫日久,精神逐漸升華,最近常盯著樓道墻壁沉思,試圖從開鎖辦證的號碼里分析出頭獎的奧秘——我必須搬家了。
周末找房,一直找到傍晚。帶我的中介禿頂且胖,其人八面玲瓏,受到情商反噬,全身難見棱角,圓滑如球。最后這間房子兩室一廳,也是單間單租。中介在路上暖場:“另外一個租客沒你年輕,但長得不錯?!?/p>
經(jīng)濟(jì)下行,看來中介還兼職媒婆,不小心混淆了話術(shù)。我問:“女的?”
“男的,很瘦,也是個編劇?!?/p>
本國編劇勞心勠力,被呼來喝去,常拿不到尾款,罕有胖的。我不喜歡概念上的同類,隨口應(yīng)付:“那挺好,有得聊?!?/p>
街燈亮起,來到小區(qū)門口。新蓋的樓,墻皮花里胡哨。中介進(jìn)大門刷卡,保安亭里正在換崗。這種中產(chǎn)階層新樓盤,年輕保安負(fù)責(zé)守衛(wèi)房價,只在白天撐門面。大齡保安才值夜班,朦朧的夜色掩蓋了衰老,加班回家的中產(chǎn)業(yè)主不容易注意到。
房子在十二層,采光良好,設(shè)施齊全,廚房里還有臺磨豆機(jī),我很滿意。只是客廳整潔空蕩,看不出有人住過。中介說,那個室友神出鬼沒,不?;貋怼O氲焦矃^(qū)域多數(shù)時間屬于我,比較劃算,我麻利地簽了合同。
回去打包好行李,次日清早,未和彩票教徒告別,我悄悄跑路了。上午搬進(jìn)新居,東西不多,上下樓三趟搞定。在門口和司機(jī)結(jié)賬時,有個穿天藍(lán)色工裝的男人進(jìn)來,戴著鴨舌帽和白口罩,黑色旅行包拉鏈壞掉了,他佝僂著背:“ 您好, 做衛(wèi)生?!?聲音有點嘶啞。
合同上有寫,每周會有專人來清掃公共區(qū)域。我點點頭,放保潔員進(jìn)去。
回自己屋里拆開紙箱,剛擺好書和相機(jī),保潔員敲開我的門,提著濕淋淋的拖布:“您剛搬來?里面要不要拖拖?”
這保潔員很瘦弱,身形有些老態(tài)。我拿起一瓶水:“您歇著吧,我自己來。喝水嗎?”
“你真沒看出來?”保潔員嘿嘿一笑,直起了腰板,脫帽摘口罩,高鼻梁,丹鳳眼,虎牙對稱,是個和我年紀(jì)相仿的人,并不老。
“看出什么?”我警覺起來,隨手抄起三腳架,“你到底干嗎的?”
“我叫楚亮?!彼粗笡_隔壁晃了晃,“那屋的?!?/p>
室友喬裝成保潔員騙我?我更加迷惑了,盯著他眼睛:“哥們兒,你這是哪出?”
“抱歉抱歉!”楚亮不好意思地?fù)项^,“我最近寫個保潔員的角色,買了工裝找感覺。聽中介說有人要搬進(jìn)來,就拿你開個刀?!?/p>
“扮得挺像,學(xué)過?”我敷衍地夸贊,卻后悔過早簽合同,這室友的性格有點古怪。
“修過半年表演課?!背咙c點頭,“一流的編劇至少得是三流演員?!?/p>
“程蝶衣還是少幾個好,”我對此持保留態(tài)度,“寫歸寫,倒也不必入戲太深。”
“聽說是同行?”他指指客廳沙發(fā),“坐!”
“小編劇一個?!蔽易卤3志嚯x,給他遞了根煙。
他掏出打火機(jī),伸手先給我點火:“最近寫啥類型?”
“一個武俠電影,打打殺殺?!?/p>
“胡金銓那種?”他認(rèn)真地問。
我吐了口煙,尷尬笑笑:“爛網(wǎng)大?!?/p>
當(dāng)今影視市場什么審美,大家心照不宣。他眉頭微皺,果然沒接話,磕著煙灰問:“你信俠客嗎?”
“不信。”我果斷搖頭,“哪有什么俠客,多是生活所迫,訴訪無門,只能鋌而走險,大殺四方了?!?/p>
他微微搖頭:“心里沒根,寫不好啊?!?/p>
“混口飯。”我墮落得坦坦蕩蕩,“現(xiàn)在這環(huán)境,給錢就行?!?/p>
畢竟初識,我說話收著。楚亮卻極為熱情,張口就是塔可夫斯基、庫布里克、科波拉,我只能聊幾句大凱子老謀子之流,最大的交集只剩黑澤明。他雖然沒明說,但能瞧出他看不起如今的很多導(dǎo)演編劇。比如我這種,為了錢什么都寫,毫無藝術(shù)追求。見多了清高之徒,我倒不覺得冒犯??烧l剛開始沒追求呢?但老板說這場戲必須與民同樂,強(qiáng)加幾條絲襪大腿進(jìn)去,那也沒轍。
楚亮大我三歲,笑起來很邪,但病懨懨的,頗有物哀之美。他說他早年也參與過不少亂七八糟的項目,但不是臨開拍撤了資就是劇本被改得面目全非。也有部院線小作品,他寫的是少男少女絕境互相救贖,導(dǎo)演最后拍成了失足少女勇斗怪癖嫖客。他覺得是垃圾,隨便掛了個假名,場面上很少提及。
聊滅一根煙,他起身一拍手,說這棟樓里還有不少租戶,他要再去試試感覺,就戴起帽子口罩出去做保潔了。我回屋繼續(xù)收拾東西。
住了半個月,我發(fā)現(xiàn)楚亮好像不上班,作息也不規(guī)律,偶爾還消失一兩天??蛷d有時遇見,他常換衣服,今天像個民工,隔天穿成白領(lǐng),根據(jù)造型改變眉眼和身形氣質(zhì),他解釋說在觀察人類行為。這類似于優(yōu)秀演員體驗生活,但在編劇圈里很少見。尤其我這種底層編劇,疲于奔命,沒這閑工夫。每天兩點一線,和一群同齡人困在高樓辦公室,妄圖寫出接地氣的好劇本。我的工作具體而言,就是搜集傳承千年的套路橋段,換個故事背景打亂重組,在抄襲的邊緣試探成功,就算是技術(shù)創(chuàng)新了。
某個周末,我去北四環(huán)的偏僻鬼市淘書,天還沒亮,賣家與買家都打著手電,日出就散。挪到一個小攤位,覺得老板側(cè)臉熟悉,仔細(xì)辨認(rèn),就是楚亮。他新剃了平頭,頂著黑眼圈,臉油油的,看著老了十歲。地面的破被單上,碼著百十來本舊書,內(nèi)容雜亂,不乏《夫妻家庭按摩》這樣的圖文佳作。打過招呼,我好奇地問:“每天神出鬼沒的,原來靠這個掙錢?”絕版書確實能賣出離譜的價格。
他打著哈欠:“不是!剛搞的。劇本里寫書攤戲,來觀察觀察。”
我來了興趣,邊聊邊陪他賣到日出,他偶爾吆喝幾聲,和買主扯閑篇也挺像個老江湖。中午一起回到家,我想起有幾十本舊書,想讓他幫著賣。都是劇本教科書,曲高和寡,他犯了難:“鐵定賣不出去……”
“反正我不看了,送你攤上撐撐門面?!?/p>
“也不是沒辦法!”他笑了笑,爽快地把書都拿走了。
過了四五天,我正在上班,他微信突然給我轉(zhuǎn)來四百多塊錢,說是書賣了一半,這是書款。我大為驚奇,問他怎么賣的。他發(fā)來個某多多軟件賣仿真鈔的鏈接,打字說:“隨機(jī)塞書里,黑燈瞎火的,有便宜誰不想占。”
過了些日子,他不擺攤了,窩在家里沒日沒夜地寫劇本??Х葻熅萍影疽?,我勸他多休息,別這么傷身體。他說靈感來了就一小會兒,睡過去就沒了,得珍惜。
寫了個把月,他覺得悶了,穿起西裝又出去約會。他口才好,又長得帥,約回的姑娘各色皆有,學(xué)生、白領(lǐng)或少婦,模樣都很漂亮。臥室隔音很一般,有時候夜里能聽到他和姑娘比翼浪叫。北京很大,大到不少男女沒有安全感,知道難落戶,早晚要離開。寂寞時常有,也不往深談,看對眼就睡幾個月,干凈又衛(wèi)生。同類相吸的露水姻緣,不存在誰占誰便宜。
楚亮拿捏感情有一套,得空傳了我?guī)渍校┎辶苏軐W(xué)、社會學(xué)和精神分析學(xué),可謂功力深厚??上疫B請姑娘吃海底撈的錢都舍不得花,這方面一直沒長進(jìn)……
二
自從陳佩斯維權(quán)被孤立,北京編劇就有了抱團(tuán)壟斷的習(xí)性。班長是其中翹楚,最近組織了個畢業(yè)五年聚會。我混得一般,潛意識里排斥,但想到能交換行業(yè)信息,還是去了。
任何群聚場合,喝了三杯馬尿,能不向左右傳道的人,一般都有前途。但聚會那天,真孫子和假大爺們,酒沒多喝,話都挺多。
別管多爛,拍出影視作品的同學(xué)自動坐了一撥,炫耀人脈根基,細(xì)數(shù)認(rèn)識哪些大腕,互相試探著斤兩。沒背景又不想跪的坐另一桌,都在諷刺審查制度,自夸才華橫溢,仿佛離成功就差個大耳明主三顧于他。而我早就開悟,這就是個工作,無限拔高等同于自我毀滅。我只有短短幾十年活頭,不可能悠閑地等審查過去。遇上如此時代,就必須戴著鐐銬前進(jìn),這是人民賦予我的責(zé)任。
多聽少說,我也陪著喝。躲來躲去,還是被班長逮住,教育了一頓。他講舒服了,見我實在可憐,扔了個私活給我。是個兵王流短劇,稿費不低,也算沒白來。
喝到深夜散了場,打車回到家。剛開門,眼前突然一閃,一道白刃豎著劈來。我下意識一躲,酒喝多了沒站穩(wěn),摔了個屁股蹲。
“呀!”楚亮急忙收刀,“本想嚇唬你,喝多了???”
把我攙到沙發(fā)上,他進(jìn)廚房泡了杯葛根茶給我:“解酒管用,我常喝。”
“不算醉。”我盯著那把獵刀,“這是要殺誰啊?”
他搖搖頭:“ 劇本里有個老角色, 會刀法?!?/p>
合租了三個多月,我越來越好奇他的劇本:“你到底在寫啥?大廠保潔員情人無數(shù),凌晨還堅持出攤賣書,其實是臥底的神秘刀客?”
“那就給你講講?!彼ケ溟_了瓶牛欄山,“我喝這個,你喝茶?!?/p>
劇本的主角跟楚亮同名,其父是個正直的教師。說是在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末,主角父親因為拿主席畫像包油條給兒子吃,被鄰居告發(fā),因此受了點教育,下放到東北林場伐木。后來,林場傳來消息,說在冬日圍獵狍子時,父親失蹤在長白山密林中,死不見尸。母親不久后郁郁而終。主角從小備受欺凌,八十年代初允許人口自由流動,主角做過清潔工,也賣書討生活……某日,原林場拆改,寄回屬于其父的封存舊物。棉褲里縫著一封信,寫得亂如天書,還夾著一份殘缺的精神病鑒定意見。主角看過后,對父親之死有了莫大的疑惑,決定北上,尋找父親的遺蹤。
故事里細(xì)節(jié)很多,他講到此處,已經(jīng)喝了半瓶酒。我被吸引了:“最后找到了嗎?”
“沒有?!背劣謵灹丝诰疲七谱?,“主角在林場找到了一些線索。其中有個老頭,年輕時在批判大會上帶刀逞兇,也被下放到東北,和他父親關(guān)系還行。這老頭無妻無子,如今沉默寡言又酗酒,平反后沒回故鄉(xiāng),做了長白山護(hù)林員,獨居在山腰小木屋里。主角呢,常來找這老頭聊天,問父親的事,老頭總有戒心,不說關(guān)鍵之處——現(xiàn)在我卡住了,我想在一場飯桌戲里,讓老頭和主角建立起真正的信任來,讓這份新感情逐漸替代主角心里缺失的父愛?!?/p>
本以為要審視歷史, 原來是個親情題材。我想了想:“能用的道具,無非就是煙酒碗筷……”
“對。場景普通,出彩不容易。”楚亮屁股滑到地上,斜靠著茶幾撓頭。
我想了會兒,提供了一個思路:“你聽聽我這個事兒啊。”
楚亮稍微坐正了點:“你說?!?/p>
“我和我爸之間呢,從小就話少。我爸也特愛喝酒,但心里有數(shù),每次不超二兩。我每年也就回去一兩次,這幾年我發(fā)現(xiàn)他總喝超。飯桌上找不到話題,我就勸他少喝點。有一次我突然明白,他只是為了讓我多勸他幾句,故意喝超的?!?/p>
楚亮雙手虛攏,飛速眨眼:“你是說,改改設(shè)定?”
“聊久了多少有點感情。這老頭既然無妻無子,你改成他喝酒從來有數(shù)。剛認(rèn)識只聊天,后來留主角吃飯,喝定量的酒。直到這次,聊著聊著,他喝酒開始沒數(shù)了,主角勸,他喝更多了。”
“有道理。他把主角當(dāng)兒子看了!”楚亮恍然大悟,“你有兩下??!”
我擺擺手:“靈感這玩意兒,話趕話逼出來的。”
楚亮醉眼蒙眬,還想著投桃報李:“你那個武俠講什么?有我能幫的嗎?”
“快寫完了?!蔽覔u搖頭,“就明朝年間,主角滿門被殺,然后隱忍多年,向高官爽快復(fù)仇?!?/p>
楚亮倒?jié)M最后一杯:“多爛俗的橋段?。 ?/p>
我點頭承認(rèn):“是爛俗?!?/p>
“ 你比我年輕, 還是要寫點好東西出來啊。”
“得先活著呀!”我莫名有些不爽,“哪像你不上班也不愁生活!”
“我也沒啥,就前幾年掙了點錢,能撐三四年。三年沒上班了,兩年前開始構(gòu)思這個劇本,就算沒錢了,還有女朋友們養(yǎng)?!闭f最后這句時,楚亮賤兮兮地笑了。
我其實挺羨慕他,他租的屋里有獨衛(wèi),書架上全是哲學(xué)大部頭,我一本都看不進(jìn)去。衣柜里是各種職業(yè)裝,簡直像個賺夠錢的隱居特工。我開玩笑:“我還以為你是富二代?!?/p>
“你還別說,我真想過一種酷刑,把所有不學(xué)無術(shù)的富二代關(guān)起來,每人發(fā)本《尤利西斯》逼著看,完了給我復(fù)述一遍,細(xì)節(jié)錯一次就槍斃?!?/p>
我倆哈哈大笑起來。我喝了葛根茶,越聊越清醒,他卻喝得越來越恍惚。
他劇本后半截只有大綱,因為喝醉了,意識混亂,講得邏輯不通,反正就是主角和老頭在情感上互相拯救,亮點不多。最后七拐八拐,扯到了童年,像是回應(yīng)我剛才講我爸,他講起了自己的家庭:“我爸死得早,跟你說說我媽吧!她呢,是個極端自我的人,怨念附體,好像全世界都欠她幾百萬似的。我小時候被她精神折磨,還想過去跳河自殺。但后來一想,我死了,她還是會把我自殺的過錯全推到我頭上,不會有一點自責(zé)。現(xiàn)在呢,我特別感謝她的無可救藥,因為那種折磨超過了我的承受極限,反而讓我生出了一種平靜的絕望,我這輩子不想再對她的行為有任何反應(yīng),是不是有點不孝?”
“不回應(yīng),也是兩全的方式?!蔽野参康?,“那是她的精神地獄,里面不該有你?!?/p>
他突然坐直身體,酒仿佛醒了:“你真信了?”
我再次愣?。骸澳汶y道又……”
他晃了晃空酒瓶,嘿嘿一笑:“我酒量可不止這點,這是主角的背景故事,看來這段的情緒是對的!”
三
之后半個月,再沒見到楚亮,他說去北戴河玩了。我繼續(xù)寫武俠,下班順便搞搞私活。
他回來時衣服褶皺,胡子拉碴,像是剛刑滿釋放。我問他怎么了,他說剛到海邊,頭天就踩死個寄居蟹,拿起來越看越像外星人。靈感一來,就把自己關(guān)在酒店里半個月,整日冥思苦想,決定推翻大綱,重寫一版。
“怎么個改法?”
他給我遞了根煙:“我是這么想的,加點科幻元素,你聽聽對不對。”
楚亮的新思路是,主角父親戴罪下放,一肚子不合時宜,在林場沒啥朋友交心,寂寞了就進(jìn)山走走。后來在長白山一個隱蔽的深洞里,聽到了一個微弱但循環(huán)無止的奇怪聲音。那其實是幾萬年前,宇宙深處一個犯了罪的外星人,被流放到地球上,孤獨地待了千年,刑滿臨走時,在洞里留下了那段問候。他父親被那段聲音影響,試圖悄悄破譯,這才寫下了那封天書般的信。后來因為舉止怪異,被眾人認(rèn)為是精神病,飽受虐待。某個冬夜,他悄悄躲開看管人員,進(jìn)洞徹夜聽音,最后凍死在洞里。八十年代,那個外星人故地重游,感知到洞里的遺骨留下的磁場信息,主角父親臨死的愿望是希望妻兒找到他。相隔萬年的孤獨靈魂產(chǎn)生了共振,外星人暗中找到了主角,在不干涉其主觀意志的情況下,幫主角最終找到父親的遺骨。
改動太大了,我皺起眉:“邏輯是通順,但有點扯啊……”
“光聽大綱是有點扯,還得豐富細(xì)節(jié)?!背梁苡凶孕?。
我繼續(xù)指出:“故事類型上,前后也不統(tǒng)一。”
“形式不重要,內(nèi)核要一致。亞里士多德說過,一樁可信而不可能的事,比可能而不可信的事更可取?!?/p>
畢竟是別人的劇本,我不好說三道四,隨口敷衍:“那行吧,卡住了就找我聊聊。”
他不忘問我:“你呢?武俠寫完了?”
我聳聳肩:“本來快完了,但老板突然讓加個配角,此人大徹大悟后,協(xié)助主角去報復(fù)官府?!?/p>
“此人什么來路?”
“就是個中年小吏,給上級送了半輩子禮,剛升官。老板的意思是,給此人加點志向。比如十幾年來每次送禮,他都想著有朝一日翻了身,老子一口一口咬回來?!?/p>
“這不扯呢?”楚亮搖頭,“衙門里混了半輩子,早沒這心氣了?!?/p>
“你有什么想法?”
“熬了十幾年,真升了官,他從天靈蓋到前列腺早被同化了。此人現(xiàn)在的心態(tài)應(yīng)該是悄悄收著下屬的禮,也可憐那些連送禮都沒門路的年輕人,他打心底感謝以前收他禮的上級們,不會有仇?!?/p>
這番分析頗有見地,我邊聽邊點頭。
“想讓他覺悟,就要給他破滅。沒人再送他禮,沒人再收他禮。他無心做了件微妙的錯事,從此成了衙門的燙手山芋,同僚都避之唯恐不及。”
“嗯……你說得都對,但老板不會采用?!蔽易猿八频暮吡艘宦?,“老板認(rèn)為這個配角就要有此大志,不忘初衷!”
“這種老板,我也沒少遇到過。但你總得寫個留得住的本子,《俠女》看過吧?五十年前的武俠,歷久彌新?!?/p>
我忙給自己開脫:“將來有時間再寫……”
他繼續(xù)勸:“等等等!心里窩著好故事,可你動筆了嗎?”
“沒有……”
“那就是空想?!?/p>
岔不開話題,我只好苦笑:“怎么,圣人又要批評我?”
楚亮也感到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嘆了口氣:“談不到。其實世界是一鍋大糞和人參燉成的糊涂湯,咱們都是鍋邊上的豬,有的愛吃屎味的人參,有的愛吃人參味的屎,我不比你高尚,我們這些搞藝術(shù)的也不比任何人高尚。”
比喻粗糙,但很合理,我問:“看了個海,怎么突然升華了?”
他說他閉關(guān)半個月,悟出一個莊子早就悟出的道理。應(yīng)當(dāng)把世間一切看作同等之事,所謂一死生而齊彭殤。因此我可以是你,你可以是任何人。編劇要有覺悟,讓自己成為筆下的人物,如果有條件,去檢驗人物的行為在現(xiàn)實世界是否成立。
我覺得這種態(tài)度有點魔怔,抽著煙,對此不置可否。
他面色嚴(yán)肅起來:“這版會很難寫,因為有個外星人從頭到尾在暗中盯著主角?!?/p>
“確實不好切入……”我感同身受。
他平靜地征求意見:“和我玩?zhèn)€游戲吧?”
“什么?”我掐滅煙頭。
“從明天起,我會變換造型出現(xiàn)在你身邊,你該做什么做什么,只要被你撞見抓住,就算我輸,唯一的規(guī)則是你不能進(jìn)我房間——你看不到我,但我永遠(yuǎn)在觀察你?!?/p>
“聽著很恐怖??!”我隨口答應(yīng),“行,你愛怎么玩怎么玩?!?/p>
第二天上班,我早把這茬兒忘了。結(jié)果晚上回來,他給我發(fā)微信,復(fù)述我今天幾點幾分坐上地鐵,我換乘時手機(jī)在看什么小說,中午吃飯時去的哪家面館,啃了三瓣蒜,還剩了半杯橙汁……
他跟蹤了我一天,甚至和我擦肩而過,而我毫無反應(yīng)!
我先是覺得隱私被侵犯,有點生氣,轉(zhuǎn)而又覺得很刺激,一成不變的社畜生活過得太久,也該有點新意。既然只是個游戲,那就陪他玩到底。
第三天我出門后,像個剛得手的小偷,每時每刻都在警惕著左右。受疫情影響,公共場合大家都戴著口罩,這方便了楚亮的隱藏。我仔細(xì)打量地鐵乘客的眼睛,試圖抓到楚亮。在公司上廁所時我覺得有個人很像他,一把抓住人家手腕,結(jié)果被罵了幾句。
疑神疑鬼了一整天,我卻一無所獲。楚亮在晚上發(fā)消息說:“你今天肯定精神緊繃,我根本沒出去。你記住,要自然地發(fā)現(xiàn),不要刻意找我?!?/p>
我大感郁悶,又被他擺了一道。反復(fù)拉扯幾天,還是摸不清楚亮的行動規(guī)律。我瑣事纏身,還得工作換錢,實在沒有精力分辨出現(xiàn)在我身邊的每個路人,時間一長,我也漸漸松懈:抓得到就抓,抓不到就算了。
他有時候就從我面前走過,佝僂著身子,打電話說著他鄉(xiāng)的方言;有時候也在我身后吃飯,可我回頭時,他一定不在了,他的預(yù)判十分敏銳。有時候他還換假發(fā)打扮成女的,我總是辨不出來,而且在家里,我也從沒看到他的身影。
他高超的藏身手段,一方面源于對人性的普遍體察,理解了蕓蕓眾生,就是理解自己。同時也混合了對自身弱點的剖析,物我歸一,塑造出無數(shù)個合理的自己,也就是在塑造蕓蕓眾生。這場貓鼠游戲,他要證明消失中的存在,唯一的戒律是不許打開他的房門。如此過了一個多月,我感覺好久沒見過他了,周末發(fā)微信問:“在家嗎?”
他沒有回答,但我聽到隔壁臥室窗戶打開了。他清了清嗓子,朝著遠(yuǎn)方的霧霾,朗讀自己剛寫的文字,像是宇宙給地球的讖語:“最好的二十年已經(jīng)過去,古老的星球在持續(xù)沉淪。遮羞布悄悄扯去,大型城市暴露出反自然特性,水和空氣將成為奢侈品。孤獨的同類永遠(yuǎn)保持著距離,金字塔的各層早已無法對話。逃脫的魔鬼在路上埋伏,被迫遠(yuǎn)行的直立動物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yùn)……”
他剛讀了一段,樓下居民就打開窗戶仰頭罵:“大清早的,發(fā)你媽什么瘋?”
四
游戲進(jìn)行到第三個月,我不再關(guān)注游戲本身,這種互不打擾的感覺挺好,是社恐癥的福音。他還會給我發(fā)一些他看到的我,描述都很正確,但我確實不清楚他藏在哪里。他仿佛變成了整個世界,有時候我覺得,好像從沒認(rèn)識過他,隔壁也從來沒有人住。一想起楚亮這個名字,我腦子里就人山人海。
漸漸地,他發(fā)的消息越來越少,隔壁屋里也越來越安靜。但能推測出他還活在我的身邊,證據(jù)是洗衣機(jī)里殘留的襪子、廚房里忘關(guān)的冰箱門。
有一天,我出客廳活動筋骨。聽到他屋里循環(huán)播放著一段錄音,我附耳去聽,是他與某位少婦探討愛情應(yīng)當(dāng)消亡于何處,中間還夾著些淫言浪語。我忍不住打破了游戲規(guī)則,鬼使神差推開了他的房門。
我輸了,但他依然不在。木桌上有一沓劇本文稿,很厚。我好奇心大起,關(guān)掉音響,坐下來仔細(xì)閱讀。故事曲折動人,我一口氣讀到天黑。
劇本的最后,主角和老頭帶著父親的遺骨回家了,而外星人離開前,在長白山的山洞里重新放了一段聲音,等待將來流放到此的孤獨者破譯。
結(jié)尾是一段空鏡旁白:這年秋冬交際,涼云垂野,北風(fēng)飆卷而來。一場囂張的大火一路向南掠去,燒盡了山腰的木屋,就自動熄滅了。隨后的大雪掩蓋了遺灰,抹去了楚亮來過的痕跡。附近的山民也想不通,那場大火似乎只奔著木屋而來。就像人世間最聰明的壞人只作必要的惡。
我看得汗毛漸漸豎起。幾個月來,楚亮把自己變成了幽靈,在我周圍游蕩,最終完成了這個概括靈魂本質(zhì)的故事。這個故事描摹出宇宙共通的孤獨和人類歷史的反復(fù),既質(zhì)疑了抽象的組織,也歌頌了具體的人,在藝術(shù)上無可挑剔。然而,在當(dāng)今歷史時期里,該故事絕對無法過審。
我捧著劇本僵在原地,自慚形穢。這是我畢生造不出來的無形之刃,是注定藏之名山的絕好文本。我仿佛看到了百年后的地下三無影廳,黑暗中有無數(shù)觀眾起身,含淚為楚亮的故事鼓掌。而彼時,我倆都已去世,整個世界僵化又虛無,真誠已經(jīng)絕跡,審美不復(fù)存在,只剩浩瀚無邊的血色,平等地淹沒每個渺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