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莫共花爭發(fā)
睡眠差強(qiáng)人意,晨起,微微厭世。惺忪恍惚中,拉開露臺玻璃門,一叢蘭花開得正妍。橘紅色朝陽穿過白蘭樹葉隙,無窮的光在晃動。白蘭樹萌出無數(shù)新葉,跳動的綠在晨風(fēng)中撲棱撲棱,宛如蝴蝶振翅……
蹲露臺久之,與這一花一樹,共迎晨曦,忽有喜悅?;钪嫱玫?,可與這幽獨的花這勃發(fā)的樹共處。舀幾瓢水,沿著梔子樹、蠟梅樹根部慢慢洇下去,順便除除草。養(yǎng)了七八年的一株黃月季,將一只青骨朵舉過頭頂,在風(fēng)中顛顛搖搖……也不知怎么照應(yīng),僅僅澆點水而已,一年一年它總要開出幾茬花,挺對不起它的。
杏花、李花謝幕之后,春天留給了梨花、連翹、木瓜海棠、垂絲海棠、山櫻,蒲公英開起二茬。大薊抽出蓬勃的刺狀葉片,正中直立一朵鑲嵌紫邊的大花。小米薺碎花欲盡,心型籽果已成。晚櫻、紫藤正孕育花苞。
小區(qū)僅此一批花木。不,尚有幾株桃。
桃花開在城市,難以令人心動。桃花的故鄉(xiāng)在鄉(xiāng)野——桃花開在鄉(xiāng)間,才有仙氣。大自然是這星球上所有生物的靈魂之所。當(dāng)你行走于一望無際的麥田,被春陽曬得幾近口渴,忽然就望見了遠(yuǎn)方一樹紅粉。那一定是桃花。碧浪一樣青青的田疇間,忽忽映襯著一樹桃紅,果真神奇。不是天仙配,又能是什么呢?
桃花,開在三月的溪邊,開在偏僻的野徑,開在深山的古剎,皆有氣質(zhì)。
春柳亦如是。我常散步的荒坡,垂柳無數(shù)。早春的風(fēng)一日日將原本僵硬的柳枝吹得酥軟,倏忽間,綠了,翠了,到了仲春,鵝黃初上,遠(yuǎn)望如煙如霧。當(dāng)所有柳枝在微風(fēng)中斜斜地飛,拍下幾張照片,反而如枯如滯起來了,似乎缺少點什么,但一時又想不起。直至有一日去到湖畔,恍然有悟。柳生在水邊,方有靈氣。柳的婀娜正得益于一湖漣漪的映襯,才有《詩經(jīng)》里楊柳依依的瀲滟感。昆曲唱詞里有一句“春如線”,說的正是春雨春柳的如絲如線。
上班途經(jīng)的一條路上,近年植有幾排西府海棠,花朵疏朗清淡,花色低徊于潔白淺紅之間。西府海棠開在晚風(fēng)中,夕照下,有難得的恬淡之美。
垂絲海棠一向花繁,擠擠挨挨的,總有不甘落后的熱烈,我欣賞不來。
貼梗海棠開花,風(fēng)姿沉穩(wěn),是惜墨如金之人以一當(dāng)十。貼梗海棠花色一向以猩紅、潔白、淺粉著世,朵少,擅留白,有張力,接近漢魏四言詩的氣質(zhì),也是《詩經(jīng)》里“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意味。
一樓鄰居家一叢牡丹,開出一朵,大如孩兒面。另一朵含苞待放,有正當(dāng)時的美,像一個靦腆的人想說許多話末了又吞下去,還是不說的好,也是欲語還休的節(jié)制。
這樣的春和景明,讓人一遍一遍自新,也想活出全新的自己更好的自己。
我喜歡杏花。
每一年春寒料峭中,杏花最先萌發(fā)。黑鐵般冷硬的枝條,立春之后漸柔軟,萌出米粒樣花苞,由青泛紅,一日鼓起一點的暗紅。這種紅像是絲綢在樟木箱子里壓了許多年的舊紅,非常動人的暗啞色。等花苞鼓至黃豆粒大時,忽地裂開一道縫隙,露出一朵朵淡白。
一朵杏花完全將自己打開,總在夜里,偷偷的,悄悄的,仿佛不好意思,整夜對著一彎春月說抱歉。杏花心力弱,花骨朵時期那抹暗紅,無法再分給初綻的花瓣。唯余花萼暗紅依舊,五片淡白花瓣,將橙金色花蕊緊緊環(huán)繞,像母親抱住渾身奶香的嬰兒——初春的風(fēng)畢竟帶著寒意,它們彼此依靠,相互取暖。
杏花美就美在疏淡,靜氣,又短暫,三兩日便凋謝?;ò觎o謐,隨風(fēng)而逝,地上薄薄一層雪,叫人看著,生無限悵惘。有時,難敵大風(fēng),整朵花連同花托花萼一起委地了。踱步杏樹下,總要撿起幾朵花,擺放在手掌中,仔仔細(xì)細(xì)看。
杏花的美,值得人珍惜。
美的東西,總是轉(zhuǎn)瞬即逝,注定不能永恒,除了星辰。
李商隱有詩:春心莫共花爭發(fā)。是說一個人對待感情要節(jié)制,不必與花一樣爭著綻放,更不必那么熱烈。
我的理解是,縱然春天過去,當(dāng)所有芳菲凋敝,我們也不必灰心。做到心里始終有花,就好。
春光美
每年春天,人像草木一樣,迎來一次新生。去山坡上轉(zhuǎn)轉(zhuǎn),捻一枝柳條,它那么柔軟,似嗅到芽孢的香氣。所有高大喬木上的雀鳴,也變得婉轉(zhuǎn)流麗。
天還是那么空無一物的藍(lán)。幾日細(xì)雨之后,漸起變化,天又呈現(xiàn)出汝窯一樣的淡青。
春風(fēng)不比冬風(fēng)那么凜冽,吹著你的臉,癢酥酥的。太平洋上空盤旋著的大量水汽,春風(fēng)一程一程地送,送了半月之久,抵達(dá)北緯三十余度內(nèi)地上空,正是雨水時節(jié)。小雨下起來,也是酥酥的,不黏人,還想出去走一走。
畢竟是春初,萬物尚未完全復(fù)蘇。草地一片枯黃,依然虛靜著的,但于精神層面,我似聽聞青草在泥土里拔節(jié)的微響。四野闃寂無聲,像在星外世界。
一日,朗晴。午后,沿一條小路走啊走啊,大汗淋漓……脫掉外套,一陣舒豁。忽地風(fēng)來,畢竟還是有著涼意的。人與萬物一樣,蟄伏于長冬的軀體頗為僵硬,還不曾靈活,但走在春風(fēng)里,一顆心自沉靜幻為雀躍,也是古人所言的春心萌動吧。
什么是春心?就是無時無刻充滿了詩性,敏感互應(yīng)著萬物。
是真的,春天來了,月亮也變得異樣起來,金星離它越來越遠(yuǎn)。不再寒冷了嘛,不必依偎著相互取暖,各自走著各自的路,但也不孤獨。
春風(fēng)一場又一場,喚醒萬物的勃發(fā)之心,何談孤獨?
前天,拎一桶水打掃陽臺外面的露臺,一瞥驚鴻里,蘭草叢中抽出三枝花箭。對,是蘭,不是蕙。蘭一枝花箭只開一朵花。未來將有三朵花,謙卑地隱在葉叢中幽幽吐芳,整個露臺必將熠熠生輝。
一整上午,我真高興,被無盡喜悅填滿了胸腔,眼里想必有光的吧。
草木有靈。幾盆蘭,是鄰居留下的。種種原因,她搬離前帶走部分花草,剩下的部分,我替她照應(yīng)一年余,也無非澆澆水剪剪枯枝。盛夏時,日日澆,實在疲累。偶爾,真想不管了。
可,怎忍心讓它們死去?蘭肯開花,是謝謝我的意思么?我們彼此不曾辜負(fù)對方。
這幾日,搬一只小椅、一只小凳去露臺。一邊擇菜,一邊曬太陽。我活著,蘭也活著,我們默默陪伴對方。驚蟄來臨之前,蘭花一定會開。春風(fēng)浣浣,確乎感知到人與蘭這兩個物種之間的心意相通。
樓下,柿樹、李樹、柳樹、紫薇依舊沉默。小竹林中棲息的各種鳥雀,啁啾不休……樟樹多如星辰的綠葉于春風(fēng)里肆意聳動,浪一樣翻涌,是生命的韻味。
春陽和煦,被光久久籠罩,腦殼滾燙,身體有如禪定。人于光中,久之,欲求皆無,靈魂漸出竅。神思靜止中,世界一片混沌。
也是佛家的靜定吧,深刻體味“好事不如無”的虛靜。人間一切都退得遠(yuǎn)了——我就是一縷風(fēng),一片光,一莖花葉。在這如露如夢的春日,萬物陷入神光之中。
路邊,溝渠間,阿拉伯婆婆納開著紫色小花,到處星星點點的生機(jī)。
雖離開鄉(xiāng)村多年,猶記春風(fēng)解凍之際,正值坡上麥苗拔節(jié)之時。大人們要漚底肥了,該忙碌起來了??敢话唁z,走在田畈,春風(fēng)閑閑的,人的眉眼是舒展的,遠(yuǎn)山漸起霧氣,連霧氣都是綠潤潤的了。天地之間,飛鳥往返,光陰偕逝,處處生古意。幾千年,我們都是在春天里這么過來的。
居鄉(xiāng)下,比在城里更能感知到季節(jié)的嬗遞。人離自然近,沾染一身靈氣,感官尤為敏銳。泥土也是有香氣的——這種氣息比較古樸,也有一些笨拙,但給予人的,永遠(yuǎn)都是一份踏實安穩(wěn)。
自然何以美?
大巧不工。呈現(xiàn)的是萬物的本源。
居所附近有一條人工河。河畔植有大面積春梅。雨水前后,啟開一年中最美時光——十萬春花如夢里。外地游客亦趕來打卡。一群中年女性帶著油紙傘、花絲巾,瘋狂拍照。
每年,遠(yuǎn)遠(yuǎn)佇立小河對岸,看幾眼綠梅、白梅,嘆口氣,我又回去了。
人真不智啊。豈能美得過花?
退一步,倘一身黑白灰站在花一起,可能更有氣質(zhì)些。你嘴唇涂得血紅站在紅梅叢中揚(yáng)一條大花絲巾,太違和了,撞色撞得一頭包,好凌亂。
去冬無雨,缺乏水的滋潤,今春,茶花遲發(fā),碧桃依舊星星點點。天地有忽然慢下來的氣質(zhì)了。遲有遲的好,慢,本身就是一種恒定之力,好比中年戀愛老來得女,值得捧在手心里的好。
每日,當(dāng)騎行至天鵝湖畔,一眾年輕人流連于梅叢,俯仰自抑。咫尺處,湖水粼粼有波光,處處皆春光。
童年時,有一首歌《春光美》,多年往矣,旋律依舊熟悉。樸素歌詞,表達(dá)著的是人對于春日生機(jī)的歡欣之情。
說來說去,無非是人在春天里格外快樂,也應(yīng)該快樂,連我這么頹廢的人都決定支棱起來,夜里讀點書,白日到處走走。最好可以去遠(yuǎn)方。
遠(yuǎn)方的春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樣子的?它一定很美很美,想必有光。
春風(fēng)一度的珍貴
入春以來,眼前一切都是新天簇地,連陳舊的人也跟著煥然一新起來。
春天的第一個引信,是菜市點燃的:山中的筍,河里的魚,澤畔的芹……一樣一樣,叫人領(lǐng)悟造物的生生不息。早晨去一趟菜市,黃昏下班后,騎在車上迎著斜陽撲撲向前,我還要去一趟。紫菜薹、青菜薹、綠蔞蒿、揚(yáng)花蘿卜……滿藍(lán)滿筐。任意擒一片莖葉,掐一掐,春露淋漓的粉嫩,要與春風(fēng)賽跑著享用它們了。春天的蔬菜,一向粉粉嫩嫩氣質(zhì),有小雞出殼的歡欣感,唧唧唧,唧唧唧……
一個春日陰陰的清晨,老遠(yuǎn)望見露天菜攤有一捆春芥菜,鮮滴滴,綠翠翠,心為之動。芥菜葉子,流蘇一樣瘦瘦長長,俯身聞嗅,一股奇異的菜蔬香直沖肺腑。我在手機(jī)里迅速翻看天氣預(yù)報,告訴老板哪日天晴,再割幾斤來。春芥菜歷經(jīng)整整一冬的酷寒,升華了香氣,如若陳釀,無比治愈人。預(yù)備買上幾斤,曝曬一日,洗凈,腌制起來。
春芥菜亦名“春不老”,比古詩還要美的名字。發(fā)酵一周后,與春筍同炒,搭配二兩肉絲,可謂殺飯神器。春日,人體陰陽交錯,胃口頗差,也是另一種春懶。不僅打不起精神,更無食欲,末了,又餓得慌。但凡餐桌上有一盤芥菜春筍肉絲,酸溜溜的氣味森森細(xì)細(xì)纏繞著,味蕾一霎時張開,不愁刨不下一碗飯。
時不時買一斤紫根韭菜,坐露臺慢慢擇。春陽和煦,春風(fēng)拂面,內(nèi)心一片寧靜,深切感知到“我在活著”,有與光同塵的瀲滟。別人靜修,閱讀《金剛經(jīng)》,我擇韭菜便可以了。“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古人誠不我欺,春韭的滑嫩鮮腴,堪比魚膾。
春韭的可貴,可貴在一份稚氣,毛茸茸的鮮,小鹿撞撞的鮮。無須搭配肉絲,佐以豬油熗炒即可。蟄伏一冬,自酷寒中淬煉而來的香滑鮮嫩,一層一層在味蕾打開,頗有葷腥之美。
有一來自皖北的老人,蹲在菜市一角,靜靜守著一袋黃豆粉,好奇上前打探怎樣吃法。老人教,黃豆粉里摻點小麥粉,搟成面條,可美。嗜好稻米的我不會搟面條,但也買了點。晚餐時,一把韭菜碎切,摻進(jìn)黃豆粉,加水?dāng)嚢瑁降族伬锬c素油,炕粑粑。吃一塊韭菜粑粑,嘬一口白粥,有春月冉冉的靜謐,也是春風(fēng)同在的滿足喜悅。
草頭,也如期來臨了。每見草頭,便想起幾年前的一場春宴。有一道鮰魚湯,小火溫著,保持魚湯一百度的燙。服務(wù)員小姐姐將去骨的鮰魚塊悉數(shù)布給每位食客,再端上一盤草頭。她在每人面前的瓷盞中,放一撮碧綠茵茵的草頭尖尖,舀一瓢魚湯澆上去。湯喝畢,草頭恰好斷生,嚼起來,清香爽口,脆而不柴。一桌人默默然不作一聲,唯有小勺觸碰瓷盞發(fā)出的微響。是最風(fēng)雅的吃法。
我買草頭,直接熗炒,拍很多的老蒜瓣。鍋燒至青煙四起,草頭快速投入,刺啦一聲里飛速揮鏟,激點兒涼水,一丟丟鹽,起鍋裝盤。前后費時,不及十秒。多一秒,草頭便老,粗柴且卡喉。實則,不叫熗炒,也就是在鍋里撩一下。
前陣,學(xué)到一樣草頭春筍飯。半截香腸,切薄片。咸肉一兩,泡軟后切丁。雷筍兩根,切片,焯水。草頭半斤,洗凈,焯水,涼水激一下取其綠。粳米洗凈,無須浸泡。熱鍋中,倒入香腸、咸肉丁,煸出油脂,倒入筍片、粳米,略微翻炒,加開水適量,倒入電飯鍋燜煮。待飯熟,草頭熱鍋中熗炒幾下,匯入熱飯中,攪拌均勻,即可。一碗草頭春筍飯端在手上,山野之清氣郁郁而勃發(fā)。
昨日,菜市水產(chǎn)攤前赫然堆了一盆螺螄肉。剛自螺螄殼里挑下來的,眼見著的新鮮。抓幾顆,手指也能感受到它們的Q彈。二十元一斤。稱了些,拎去韭菜攤位前,向大姐揚(yáng)揚(yáng)塑料袋,心有靈犀的她迅疾意會,抓一把韭菜放電子秤上,末了,她偏忍不住吐槽:你又不請客,買這個難伺候的東西,不漂二十遍水都洗不干凈。
為著一口春鮮,豈能怕麻煩?螺螄肉里加點鹽、醋、面粉,抓透,放水中漂洗干凈,再焯一下水。鍋熱,適量豬油,姜、蒜、小米辣爆香,螺螄肉匯入爆炒,加半碗開水,烈火收汁,盛起。凈鍋,熱鍋涼油,匯入韭菜,爆炒斷生后,倒入螺螄肉,適量鹽、老抽調(diào)味,裝盤。
螺螄肉的韌勁,韭菜的嫩滑,在口腔里呈現(xiàn)著截然相反的兩種味蕾觸覺,真是春風(fēng)一度的珍貴呢。
春風(fēng)解凍,河邊看柳,魚鮮漸多。每一條野生鯽魚,皆懷抱一坨金黃的籽。翹嘴白身段頎長,愈加肥碩。最好的,還數(shù)鱖魚,甚或茹素的僧人也在惦記“桃花流水鱖魚肥”。時令、魚鮮、古詩,三者攜手,日久生情,終于有了知己的關(guān)系——中國人的血液基因里一向流淌著順應(yīng)時令的飲食密碼。
鱖魚不能貪大。大者,肉老,斤余正好。
從網(wǎng)上學(xué)來一樣新燒法。配料有:雷筍,河蝦,蠶豆米。
三兩根雷筍,豎切細(xì)長條,焯水備用。鱖魚洗凈,打十字花刀,兩面煎至焦黃,料酒適量去腥,移入砂缽,加開水沒過魚身,依次放入筍條、河蝦、蠶豆米,中火慢燉二十分鐘,起鍋前,加鹽調(diào)味。
一鍋真正的時令春鮮,吃出了春山隱隱河水渙渙。
春芽
冬春交迭,天空始終蟹青色,東南風(fēng)一波疊一波,刮個不停。樹枝亂晃,日子越過越迷離。夜來,寒意蝕骨,又忽地沒了暖氣,整個人如若漂浮在冰冷的大海。春風(fēng)酷烈,帶來的濕寒,胃痛頻犯。每年皆如此。
糯米養(yǎng)胃溫胃。頭天夜里抓幾把泡上,翌日一早,蒸屜上鋪一片紗布,糯米鋪上去,中火二十分鐘。煮一只白水蛋,搗碎,與咸豇豆一起,包在糯米飯團(tuán)中,一口一口慢慢咀嚼,胃的無數(shù)小窟窿漸被堵上,身心熨帖起來。
還是要喝些羊湯鞏固一下。兩根羊棒骨,羊精肉250克。加料酒焯水,佐以兩根胡蘿卜,幾片老姜,入砂罐慢燉數(shù)時,湯色如牛乳。抽空去菜市,拎回半斤草頭,準(zhǔn)備羊湯中涮著吃。
春風(fēng)愈急,草頭、枸杞頭、馬蘭頭們愈欣欣然。尤其草頭,賞味期短暫,僅僅一周,待開花后,便柴了。草頭性涼,脾胃虛寒的人不易食用。我有一年熗炒一小碟饕餮下去,胃痛難忍。如此,佐以溫補(bǔ)的羊湯來中和。
草頭焯水,羊湯始終滾沸狀態(tài),夾一筷草頭,湯中略微蕩幾蕩。我煮羊湯一向不放鹽,喝它的本味。羊湯中涮過的草頭,保留住了原有的青翠鮮綠,脆而不柴,舌上彌漫微甜。
揚(yáng)州、江陰等地,于陽春三月,除了享用河豚、鰣魚、刀魚,還有一款草頭包子。到底是江南。新鮮采摘的草頭,碎切,拌以豬油、食鹽,被薄薄一層面皮裹住了。熱氣騰空中,一籠草頭包子上桌,吃的是春宵一刻千金的時令。
江南還有一道草頭湯圓,同樣佐以豬油,團(tuán)進(jìn)糯米粉中,熱水中滾了幾滾,俄頃飄起,一個個狀如嬰兒拳頭。
我家房前屋后,十余株紅葉李。這幾日正值花期,一樹樹,雪瀑一樣。每在廚房水槽前忙碌,總要忍不住抬頭望望,是十萬春花如夢里的虛幻感。上午九十點鐘,喜歡去屋后一株花樹下坐坐,順便曬曬太陽。春陽在頭頂起了青煙,手也不閑著,比如擇菜。一日,買回蔞蒿斤余,一根根捋去葉子,折寸段,數(shù)根手指被綠汁染成釉青色,心里無限寧靜。又一日,買回馬蘭頭,非大棚培育,是野外生長,紫茵茵的莖,綠翠翠的葉,雜有諸多枯草梗,擇起來破費功夫。洗凈,焯水,碎切,拌入適量肉糜,串三兩只雞蛋,調(diào)好味道,以備做餃子餡。
多年不包餃子了,人精神上的懶是無以克服的。但,逢此仲春,馬蘭頭的香氣又喚醒了我的勤快。馬蘭頭餃子適宜煎著吃,趁熱咬一口,馬蘭頭依然蔥綠,香得坦誠。這種鄉(xiāng)下田埂上采來的春芽,有蓬勃的靈氣虎虎的野氣,最清胃腸。
去年在嵊州的一個春宴上,照例有一碟松子香干馬蘭頭,摶成寶塔型,頂上嵌一顆紅櫻桃,是宴席中最為雅致的一道冷盤。我自己做,稍微改良一下,將提前買回的一副熟鵝肝切丁,代之以香干丁,口感更為勁道。
比起香椿的烈香,馬蘭頭香得淡淡淺淺。用戲曲打比方——如果香椿是京劇《盜御馬》,那么,馬蘭頭則是昆曲《牡丹亭》中一折“懶畫眉”,似又若無慵懶溫淡的香。它還有另一樣吃法。一次買上五六斤,焯水,曝曬三四日,成為菜干。吃前,溫水浸透。豬五花適量,切薄片,煸出油脂,匯入泡發(fā)好的馬蘭頭,加水略微燜幾分鐘。曬干的馬蘭頭少了青蔥之色,是一個人到了中年,香氣往里收了一收,又添一層內(nèi)斂穩(wěn)重之香了。
在春天吃一些芽頭,仿佛離大自然近了一層,也是一次次自新。久居城市,人如飛蟲困于蛛網(wǎng)之中,愈掙扎,愈動蕩不得,情緒難免低落,唯獨這平凡野菜,淘洗人治愈人。
一日下班,拐去菜市,看見第一茬香椿頭,怦然心動。今年春節(jié),因種種原因未炸豬肉丸子,卻一直饞著,瞬間決定炸一次補(bǔ)回來。豬前胛若干,絞成肉糜。一小把香椿頭,焯水,碎切成末,摻入肉糜中,佐以姜粒,鹽適量,不停摔打上勁,團(tuán)成一只只小肉丸。寬油炸之,趁熱吃,外層焦脆,內(nèi)里酥軟,香椿的至香繞室不絕,就是在春雨中急行老長一截路也甩不脫的香。剩下的丸子秧在熟油中,冰箱儲存,隨食隨取。
春日無處不飛花,人的一顆心難免蠢蠢欲動,時時想往野外走,最好踏青江畔。乘小船一葉,去江心洲,那里有無際無涯的野芹、蔞蒿、葦筍,野艾也已抽出第一束嫩芽。
人的味蕾始終對童年有著深刻感情——每至仲春,總想念吾鄉(xiāng)特有的炒粉粑粑。秈米淘凈,浸泡一宿。翌日,瀝干水分,倒入石臼,以石錘砸之成粉,一遍遍過篩籮,直至全部碾為齏粉。鐵鍋燒熱,倒入濕粉,慢慢焙炒,至米香竄出,米粉焦黃。舀出米粉適量,溫開水拌之,揉透,揪成一只只米劑子,團(tuán)成粑粑,或?qū)嵭?,或有餡。后者包裹的無非是春韭。一只只貼在鍋沿,炕熟。炒粉粑粑那種獨一無二的暄軟口感坦蕩香氣,真是一輩子不能忘。
近日,菜市頻頻遇見鵝蛋,有青殼、白殼,橢圓的體積,頗為壯觀,價昂,一枚七八元。小時聽大人言,春吃鵝蛋,溫補(bǔ)。鵝蛋,油性大,腥氣重,適宜與香椿頭配搭,略微咸一點,平底鍋中攤成蛋餅。亦可與韭菜同炒。
一人午餐,僅此一盤炒鵝蛋,足矣。飯罷,倘有一碗春筍火腿湯,更好。
早春時令
早春,正值野生鯽魚抱籽時節(jié)。挑兩條肚鼓腰肥的,斤余,甫一剖開,兩坨魚籽如黃玉,魚腸細(xì)如絲線……
熱鍋冷油,煎至兩面焦黃,稍許黃酒去腥,加入滾水,魚湯秒白,依次投入豆腐、魚丸,改中火……不一會兒,拇指一樣魚丸,膨脹如乒乓球那么大,豆腐渾身上下布滿蜂窩狀孔洞,一齊漂浮于湯面。改小火繼續(xù)燜煮,一邊聽聞鍋內(nèi)咕嚕咕嚕的微響,一邊剝黃泥筍。
雨水時節(jié),來自徽州的黃泥筍,甚是美味。雷筍,要到驚蟄之后,口感才好。
筍的知己,非咸肉莫屬。咸肉作為一道百搭食材,我真要好好歌頌它,宛如托舉你上馬馳騁的恩人。筍作為咸肉的難得知己,一如佳偶天成——滾切刀,冷水下鍋,稍許鹽,焯一下,撈起,放水龍頭下激一下,取其酥脆口感,備用。咸肉熱水浸泡二十分鐘,洗凈,切薄片,煸出油脂后,入筍塊爆炒,移至砂罐,加適量水慢燉,汁如牛乳,無須鹽去調(diào)味,稍許醬油即可。
雖說腌制物不利于健康,但,人之所以充滿人味,不就是有弱點么?誰克服得了咸香的誘惑呢?蘆筍、蔞蒿、胡蘿卜、水芹……這些鮮品,一樣樣,哪個少得了咸肉的加持?也不必貪多,略微幾片便好,特別下飯。
中國人吃菜的最高境界,無非下飯。
經(jīng)過漫長寒冬的煎熬,春來,脾胃虛弱難免,總是苦于沒胃口,但,餐桌上若有一味咸貨,何愁刨不下一碗米飯?
中醫(yī)養(yǎng)生學(xué)提倡,春天升陽。所謂升陽,不就是宣肺么?白色蔬菜皆養(yǎng)肺,首選白蘿卜。這種塊根類蔬菜,價極賤,超市特價,一斤九毛九。惜乎不太可口,怎樣料理才能成就美味呢?
一日,忽發(fā)奇想,泡一小塊咸肉,煸出油,將蘿卜滾刀切塊,匯入爆炒,祛除辣腥氣,移至砂罐中,加水,小火燜煮半小時,入嘴即爛,口感鮮甜,綿而無渣,簡直涅槃了,滋味不輸于腌篤鮮。因為咸肉的加入,使得平凡無奇的蘿卜化腐朽為神奇。午餐一人食,恨不得頓頓咸肉蘿卜果腹,連湯也不浪費,或者清口喝,或者用來泡飯。
中醫(yī)養(yǎng)生學(xué)還提倡,春天疏肝。適當(dāng)補(bǔ)充些甘味,可養(yǎng)肝。嗜甜,也蠻符合人類天性。不時不食,恰好菠蘿上市,何不做一道菠蘿咕咾肉?瘦肉半斤,切拇指大小方塊,裹一層面糊,油炸至金黃,撈起,復(fù)炸一次,口感更加酥脆,備用。菠蘿切丁,淡鹽水浸泡十分鐘去澀,備用。鍋底稍許油,熔化適量白砂糖,煸香番茄醬,加入酥肉、菠蘿燴一燴,起鍋前,勾薄芡。
水果、肉類一同入饌,味甘而解膩,是春風(fēng)一度的清新。
荸薺,養(yǎng)肺清腸,也是早春一味。菜場、商超售賣的,大多藥水浸泡過,皮肉之間呈現(xiàn)潰爛狀態(tài),不敢問津。我多從固定的美食群內(nèi)團(tuán)購,來自長江邊無為縣老品種,色澤絳紅,芽尖高聳,伶俜可愛。白瓷碟中儲點清水,養(yǎng)三兩枚,可放書桌前當(dāng)清供。
怎樣吃它?外皮刨了,與肉片、木耳、青蒜同炒,異乎尋常的清口小菜。也可做甜羹,與銀耳、桂圓、紅棗、百合、枸杞同煮,脆而無渣,似雪梨,解了春躁。
我童年時,煮好早飯粥,將荸薺埋入灶洞灰燼余溫里焐熟,掏出來,吹吹拂拂,外皮輕輕一揭,丟進(jìn)嘴里大嚼,出奇的滿足快樂。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時節(jié)過到雨水,氣溫依然偏低,小區(qū)里幾株桃樹尚在育蕾階段,但鱖魚的鮮美,向不打折。吃鱖魚,不可貪大,大了肉老,最好斤余重。油煎前,切十字花刀,便于入味。雖說是鮮魚,但我喜歡采用徽州臭鱖魚紅燒做法。煎好,香醋、醬油放足,新鮮筍丁、香菇丁橫陳魚身,加適量水,小火慢燉。起鍋前,撒一把芫荽,齊活。
前陣,早早向魚老板預(yù)定野生泥鰍。每次去,每次問,次次落空。野貨,實在難搞。老板言,等春耕開始,就有了。
泥鰍怎樣吃法?掏出內(nèi)臟,去除頭尾,洗凈,晾干,油炸,再鹵煮,辣椒、花椒一定放足,煮到挑一條泥鰍橫在嘴邊輕輕一扯骨肉分離為止。春寒雨丟丟的早晨,下一碗泥鰍面,胃暖了,心也暖了。
無論燒魚,抑或烹肉,搭配上乘醬油、香醋,才能錦上添花。陸續(xù)買回的山西寧化府香醋,四川瀘州先市醬油,連小孩都可聞出那種來自糧食的原始香氣,并非色素、香精勾兌出的那樣沖鼻。
古語云:由儉入奢易。但,生活實踐中,由奢入儉,就太難了。自從寧化府香醋、先市醬油進(jìn)了廚房,縱然下碗白水面條,但凡加一點兒,吃起來也是美味滔滔。考慮價格因素,重新買回大眾化醬油食醋,做起菜來,總是差強(qiáng)人意,美味減損大半。人一旦嘗到甜頭,再退回去吃苦,比登天還難。
南方運來的蠶豆、豌豆,不失為一道早春時令。前者適宜汆湯——老蒜瓣拍扁,入油鍋爆香,蠶豆米匯入爆炒,加水燒開,串一兩只雞蛋花,稍許麻油,湯清豆綠蛋花橙黃,喝起來,解膩,清口。若嫌素淡,可汆入二三兩瘦肉片,滋味更鮮。
豌豆,選老嫩適宜的,剝出米粒,加胡蘿卜丁、肉丁爆炒,便是一道碧綠深青小炒,下飯又營養(yǎng)?;蛘哔I豆粒泛黃的,加咸肉丁,煮一鍋糯米飯。要用鐵鍋,鍋底刷一層油,米飯燜熟,再加把微火,便可得到一層焦黃酥脆鍋巴。
脾胃虛寒的人,在早春,時不時被胃痛困擾,需要溫胃。怪不得我一到春天,格外想吃糯米飯。糯米性溫,養(yǎng)胃。這也是身體向味蕾發(fā)出的信號,缺什么補(bǔ)什么。
昨夜泡了些許糯米,今早蒸屜上鋪一層紗布,隔水干蒸二十分鐘,趁熱吃,既不添糖,也不加菜,囫圇寡口咀嚼,韌而喧軟,滋味無盡。剩下半小碗,放涼,平鋪于煎鍋,少許油,慢慢焗,成就一張焦黃酥脆的糯米鍋巴。家務(wù)間隙,掰一小塊大肆咀嚼,可算找著一條通往童年的路。
責(zé)任編輯 包倬